我叫李招娣,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女人,今年七十二岁,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田地一样沟壑纵横。老伴走了十年,儿女都在城里安了家,就剩我一个人守着这栋老屋和三亩薄田。
每天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年纪大了,觉少。我摸索着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还是老伴年轻时栽的,现在长得比房子还高。
"咕咕咕——"我撒了一把玉米,几只母鸡扑棱着翅膀围过来。这是我现在最忠实的伙伴,每天雷打不动给我下两三个蛋。
"招娣婶子,这么早就忙活啊?"隔壁王婆挎着篮子经过门口。
"人老了睡不着。"我笑着应道,弯腰捡起还温热的鸡蛋,"今天集上卖点青菜,你要不要带点?"
"成啊,你家菜种得好。"
太阳慢慢爬上来,我蹲在菜园子里摘青菜。手指关节肿得厉害,摘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搓搓。这块地我种了四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哪棵菜长在哪儿。儿子总说让我把地租出去,到城里跟他们住,可我舍不得。
"妈,您就别折腾了,城里什么买不到?"上次儿子回来又念叨。
"买的哪有自己种的好吃?再说了,我走了,你爸回来找不着家咋办?"我总这么回他。
其实我知道,老伴不会再回来了。那个雨天,他为了抢收稻子淋了雨,高烧不退,镇上医院治不了,等送到城里已经晚了。他走的时候紧紧攥着我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上午九点,我挑着两筐青菜去村口集市。路上遇见几个年轻人开车经过,扬起一片尘土。现在村里年轻人都走光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
"李婶,今天的菜看着真新鲜!"卖豆腐的老张招呼我。
"自家种的,没打药。"我摆好摊子,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
集市上人不多,大多是像我这样的老人。突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建国,我年轻时的邻居,也是我差点嫁的人。
"建国?"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人转过身,眯起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招娣?真是你啊!"
我们得有三十年没见了。他头发也全白了,背有点驼,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你...还在这儿住?"我问。
"儿子接我去城里住了两年,实在待不惯,又回来了。"他苦笑着摇头,"现在一个人住在老宅。"
我们聊了很久,原来他老伴五年前走了,儿子在深圳,一年回不来一次。临走时,他买了我所有的青菜,还帮我收拾摊子。
"以后有啥重活,叫我一声。"他说。
回家路上,我心里暖烘烘的。多少年没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了,更别说主动帮忙。晚上,我炒了个青菜,蒸了碗鸡蛋,突然觉得饭吃起来没那么孤单了。
第二天一早,我刚开门就看见门口放着一袋新鲜豆腐。
"招娣,昨天听你说爱吃豆腐,今早多做了一些。"张建国的声音从院墙外传来。
我鼻子一酸。多少年了,除了过年儿女回来带点东西,没人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就这样,我和张建国渐渐走近了。他帮我修漏雨的屋顶,我给他送自己腌的咸菜。有时候傍晚,我们会坐在他家或我家的院子里,聊年轻时候的事,说说各自的儿女。
直到有一天,王婆神神秘秘地拦住我。
"招娣啊,不是我说你,你都这把年纪了,跟张建国走这么近,村里人说闲话呢。"
我愣住了,"我们就是老邻居说说话,有啥闲话好说的?"
"哎,人言可畏啊。你儿女知道了咋想?"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我刻意避开了张建国,没去常去的集市。下午,女儿王丽突然打电话来。
"妈,听说你跟一个老头走得很近?"她语气尖锐。
"就是老邻居,互相帮衬..."
"您都多大岁数了,注意点影响行不行?我爸才走几年啊?"女儿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村里人都传到我耳朵里了,说您不检点!"
我握着电话的手直发抖,"丽丽,妈就是...就是太孤单了..."
"孤单您就来城里住啊!非要跟个老头搅和在一起丢人现眼?"
电话挂断后,我坐在门槛上哭了很久。老伴走后,我从没觉得这么委屈过。我只是想有个人说说话,怎么就成了"不检点"?
接下来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连菜园子都没心思打理。张建国来找过我两次,我都假装不在家。第五天傍晚,下起了大雨。
我正在厨房煮粥,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我想去捡,却发现半边身子使不上劲,整个人滑倒在地。我知道不好,可能是中风了,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雨越下越大,雷声轰鸣。我躺在地上,雨水从漏雨的屋顶滴在我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我想我可能要像老伴一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了。
"招娣!招娣你在吗?"是张建国的声音,"我看你家烟囱两天没冒烟了,担心你出事!"
他冲进屋里,看到倒在地上的我,脸色大变,"坚持住,我这就叫救护车!"
他脱下外套垫在我头下,一边打电话一边用毛巾擦我脸上的雨水。他的手在发抖,但声音很稳,"没事的,招娣,一定会没事的..."
救护车来得很快,但去县城的路上遇到了塌方。张建国一直握着我的手,跟医生说着我的情况。我迷迷糊糊听到他给我儿子打电话,声音严厉得不像平时的他。
"你妈中风了,现在在去县医院的路上!什么?明天才能回来?你妈养你这么大,就换来这个?"
我想替儿子解释,他工作忙,路途远...但我说不出话,只能流泪。
在医院住了两周,儿子和女儿总算都来了。医生说是轻微脑梗,幸亏送医及时。我出院那天,儿子去办手续,女儿在病房收拾东西,张建国拿着熬好的粥来看我。
"你...你别来了。"女儿冷冷地说,"村里人说闲话,对我妈影响不好。"
张建国放下粥,挺直了腰板,"王丽,我跟你妈清清白白。我们这代人把你们养大,送你们去城里过好日子,不是为了让你们回来指手画脚的。"
"你!"女儿气得脸通红。
"丽丽,"我虚弱地开口,"妈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我就想...就想有个人说说话。你爸走了十年,你们一年回来两次,电话一周一次...妈太孤单了..."
女儿愣住了,眼泪突然掉下来。
那天之后,事情慢慢有了变化。女儿开始每周视频两次,儿子每月回来一趟。我和张建国还是经常聊天,但都在白天,在人多的地方。村里人渐渐不再说闲话,反而羡慕我们儿女孝顺。
今年春节,儿子一家和张建国的儿子都回来了。两家人一起吃了顿年夜饭。饭后,我和张建国坐在院子里看孩子们放烟花。
"招娣,这辈子最后能遇见你,真好。"他说。
我笑了,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是啊,老了老了,反倒不孤单了。"
儿子走过来给我披上外套,"妈,天冷,进屋吧。"
我知道,他们终于懂了,老人需要的不是多少钱多少东西,而是有人记得、有人陪伴。就像那棵老槐树,经历了风风雨雨,依然挺立在那里,等待着偶尔归巢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