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汉语中,它有很多个名字:杜鹃、杜宇、布谷、子规、催归、戴胜、鸤鸠(shi jiu)、秸鞠(jie ju)、鹕鹯(hu zhan)、鶗鴃(tí jué)等。
前面几个名字是比较常见的,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布谷,大家都很熟悉。后面几个名字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比如鸤鸠其实也是布谷鸟,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在《诗经·曹风·鸤鸠》中是这么吟唱的: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这是在以布谷鸟喻人,通过描述布谷鸟在林间筑巢、育子、捕食、嬉戏、翻飞跳跃等情景,赞美“淑人君子”的仪态品行应该如何。在诗经曹风里,布谷鸟的形象是明亮的、快乐的、催人向上的。它们在阳光弥漫的树林间飞跃歌唱,淑人君子们看到后听到后心生欢喜精神振奋,就像出门听到了喜鹊叫一样。曹风即曹国的国风,曹国即现在的山东菏泽一带。而自曹国菏泽一路向西数千里之外的古蜀国,布谷鸟却有另外一个形象,一个与曹国布谷鸟完全不同的形象。根据那古老的传说,那时,大江大河都在泛滥,洪水成灾,民不聊生。中原地区有大禹治水,在岷江、大渡河、雅砻江上游一带的古蜀国,也有一个人在治水——蜀王杜宇。杜宇即望帝,据说是名仁君,然而不善治水,数年都没治好。后来杜宇派蜀国宰相鳖灵去治,鳖灵懂水又敬业,三过家门二不入成地把水给治好了,立了大功。鳖灵常年在外治水,顾不上家庭,杜宇便常去鳖灵家里关心照顾鳖灵的老婆,一来二去两人好上了,成了情人。鳖灵伤心气愤坏了,我在外为国出力,你作为一国之主却睡我老婆?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对得起我吗?面对这位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群众威望极高的功臣爱将的质问,杜宇羞愧难当,“授国而去”,把蜀国送给了鳖灵,让鳖灵当了蜀王,自己则跑到附近的山里过起了隐居生活。那时,帝王好像还是有羞愧之心的。后来就都没有了。在山里隐居的望帝杜宇郁郁寡欢,最后孤独终老,葬身山野。根据那古老的传说,死后的杜宇变成了一只鸟。这鸟绕着蜀国旧地日日盘旋,嘴里不停地鸣叫着“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人们都说,那是望帝杜宇在思念自己那失去的国家和失去的爱情:“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其叫声凄凉、哀怨、缠绵,经久不息,每次都要叫到嘴巴流血喷涌而出,于是有了一个古老的成语:“杜鹃啼血”。每逢冬去春来,林间树木发芽、山花烂漫时,它便在山林间鸣啼,即使嘴巴滴血也良久不去。它嘴里的血染红了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那些花儿因它的啼血变得鲜红殷红,于是这些花儿因为它有了一个名字——杜鹃花。这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少见的由于一个古老传说而将某种动物和某种植物取了同一个名字的动物和植物。同样因为这个传说,这种动物和这种植物都天然地被赋予了一种感情色彩——悲伤的、凄凉的、与诗经曹风里的明亮欢快布谷鸟形象完全不同的情感寄托。即使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再鲜艳夺目,也是如此——它们越是鲜艳,望帝啼的血就越多呀。后来,又过了很多年,一位伟大的诗人将这种动物和这种植物写进一首诗里,跨越时间和空间,成为永恒的绝唱: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那时,伟大的诗人李白云游到安徽宣城,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不由想起曾经在蜀国听到的杜鹃鸟的啼声,以及那个古老的杜鹃啼血的传说,提笔写下了这首传世的经典诗篇《宣城见杜鹃花》,寄托了自己的乡思哀愁。不只李白,几乎所有的诗词大家,都非常喜欢用杜鹃鸟的啼声(和或杜鹃花的红艳)入诗,用以烘托、营造、状述一种悲怆苍凉的气氛。比如王维的《送梓州李使君》: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白居易的《琵琶行》: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杜甫有一首诗则直接以《杜鹃》为名,并且对四川各地的杜鹃分布情况做了详细考察。杜甫不愧是写“诗史”的人,写诗都要找到事实依据而不是天马行空自行想象: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
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
有竹一顷馀,乔木上参天。
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
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一千多年过去后,有学者通过研究得出了结论:现代三种杜鹃在四川的地理分布情况与杜甫诗中的记述仍相符合。时间更符合:暮春至。杜子美不仅是一名伟大诗人,还具备了优秀科研工作者的基本素质。
而以杜鹃入诗最为凄婉唯美、朦胧隐晦的当属朦胧派诗人李商隐的代表作《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诗多刚正,词则柔软。至宋词以后,以“杜鹃”入词表达哀情则更为常见,比如:王安石的“生涯零落归心懒,多谢殷勤杜宇啼”;陆游的“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文天祥的“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秦观的“落红铺径水平池,杏园憔悴杜鹃啼”;秦观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周邦彦的“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辛弃疾的“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陈允平的“鹦鹉州边鹦鹉恨,杜鹃枝上杜鹃啼”;葛长庚的“柳絮欲停风不住,杜鹃声里山无数”;王令的“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等等。以及,必须一提的还有那位名叫朱淑真的聪颖女子,才情不输李清照的这个江南奇女子,在年幼热恋时便能写出“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的热烈情诗,在爱情死亡时却也要依托杜鹃来寄托忧伤:“年年来对梨花月,瘦不胜衣怯杜鹃”、“绿满山川闻杜宇。。。泪洗残妆无一半,剔尽寒灯梦不成”,如此凄切而优美,直教人心生怜惜,想回宋朝一会。又过去了很多年,2024年3月,一篇由中学教师李佳前创作的《杜鹃花落》文引起全网轰动。在这篇文章里,作者以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为背景,将一位侵华日军将领塑造成“杜鹃啼血”的悲剧主角:“老岗田一口鲜血喷出,像一摊泥,瘫软到了地上,鲜血喷在了那片胸膛上,绽放开来,像嫣红的杜鹃花,慢慢地散开,飘零,融在了泥土中。”大佐啼血,杜鹃花落,结尾点题,文题相照,一篇从文学创作角度来说还不错的小小说。然而,有爱护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拍案而起,怒而呵斥道:“望帝春心托杜鹃、杜鹃啼血这样唯美的画面只能描述我们中国人,不能描述日本鬼子,这是在媚日、美化日本侵略者。”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评论,我只感到一阵悲凉,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不过最后我要补充一个与此争论无关的内容:自杜鹃啼血的文学形象被成功塑造后,几乎所有人都把杜鹃啼鸣作为忧伤悲怆的代名词了,杜鹃鸟与杜鹃花也成为不可分割的一组寄托哀愁悲伤的跨界cp。这一形象已经在中国文化里太过于根深蒂固了,没有人再记得诗经里的明亮而快乐的杜鹃形象了。但是有一个人除外。一旦说到“除外”这个词,熟悉古诗词的人就基本猜到了。是的,就是他,四川眉州人苏轼苏东坡。前面提到的秦观,是他的学生,著名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然而秦观笔下的杜鹃是传统的哀伤的,在秦观那里尤其哀伤。连王国维都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凄婉尚可怡情,凄厉则就遗命了,于是秦少游在做完此词后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了,比他的老师苏轼还早一年离世。苏轼也会借杜鹃入诗入词,但杜鹃在他的诗词里,既不晦涩,又不悲切,而是轻快明亮令人愉悦的,是诗经里的杜鹃。比如他在杭州筑苏堤时写的《筑堤》:“六桥横截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烟空。昔日珠楼拥翠钿,女墙犹在草芊芊。东风第六桥边柳,不见黄鹂见杜鹃。”这里的“不见黄鹂见杜鹃”并非指看不见喜庆的黄鹂鸟只能见到哀伤的杜鹃鸟的意思,而是指在这么优美的自然生态环境下,时而有黄鹂出现时而有杜鹃出现的意思。在这一首充满欢快情绪的词里,苏东坡把杜鹃和向征喜庆的黄鹂鸟一起并列,同样作为欢快明亮的向征了。只有在苏轼那里,杜鹃是可爱的,轻松的,让人愉悦的。又比如在《西江月·顷在黄州》里,苏东坡写道:“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该词作于苏轼被贬谪黄州期间的公元1082年,他的学生秦观被贬谪后伤心郁闷地快要死了,然而你看他:黄昏,河边,骑马到桥头,因为喝了酒有点微醺,头顶明月当空,脚下清流缓缓,于是解鞍下马作枕头,躺在桥上入梦乡,不顾时间,一觉醒来,杜宇啼鸣报春晓。那么一声轻快明亮的鸣叫,轻盈、洒脱、叫出了春天的早晨和东方的日出,哪里有半点悲伤沉重的情绪在内。苏轼的布谷鸟,是诗经里的布谷鸟。苏轼的杜鹃鸟,是诗经里的杜鹃鸟。当然,“杜鹃啼血”也只是古人的一种误解。布谷鸟虽然叫声宏亮数里之外都可以听到,但其实它们的胆子很小,从来不敢真正接近人类。它们总是在房前屋后的高树顶上不知疲倦地日夜鸣叫,也总是独来独往地随着夏天不断迁徙,始终与人类保持距离。古人远远地看见它们鸣叫时大张的口中一片殷红像在流血,于是认为它们是在啼血而鸣,其实只是它们的口膜上皮和舌头颜色过于鲜红殷红而已。又后来,苏东坡在河边昏睡一晚被布谷鸟叫醒的932年后,当世最伟大的现实主义浪漫派诗人“养猫人”在2014年接着苏东坡的“杜宇一声春晓”继续往下写,写出了另一首传世杰作《春晓》。
《春晓》
ph,20140426
杜宇一声春晓,尘间几度花草。人来早,失脚踏破玉琼瑶。颜色曾经妖娆,春光渐过高潮。青杏小,
花落庭堂无人扫。
还有萋萋荒草,比那红花更早。随风倒,
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在丛中浅笑,笑听花开曼妙。影飘渺,
隐入林中失窈窕。
空把长眼远眺,唯见竹林小道。少年老,江湖更比少年老。
所在人间,九重悲凉一重喜,我与东坡共一杯。
(无言不作子规啼,犹带子规口中血)相 关:
《阅读理解:<杜鹃花落>到底歌颂了谁?讽刺了谁?》(公众号链接失效,百度可搜到该文的)狂喷《杜鹃花落》的人们,应该看一下最新的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利益区域》,看这部电影是如何从反方视角完成叙事的文章一花落,尘间百愤起:敌我两阵营,谁可比杜鹃?《春晓》是我写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