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占据北平之时,留在北平的人前来看我的也很多,但分两种。一是旧日好友熟人,都来安慰。大家的说法,却不一致。有的人说,日本这样可恶,非设法报仇不可。有的人说我向来于政治无关,必是有本国人倾陷,探听出是何人来,非治他罪不可。有的说,他们早打听过,逮捕我并非要治罪,只是想我同日本人合作。种种谈论很多,且有人想出力代为探询倾陷我者,其意思固然可感,但都婉言谢之。二是帮助日本做事之人,这般人可笑,亦复可怜。在日本刚进北平时,他们是很露高兴之色,因为他们平常即与日本人有来往,有联系,都以为这是他们得手抓权的机会来了,纷相告语,有许多人约我合作,或请我暗中帮忙,那种得意忘形的情形,实在令人发指。到现在固然有许多人藏躲不见,而又来的却也不少,大致是当过日本红差使的人都不见了,凡又来的,都是差使较低,或是从前与我来往较多之人。一进门都带仓惶之色,他们的来意,大致与日本人一样,都是求我帮助他们,且有的人说,在日本时代,他们暗中都替我说过好话,这可以算是无聊到家了。但他们正在不得意的时候,我也不愿抢白他们,我说:"已往的话不必说,我可以帮你们忙的地方,我一定帮忙,不过我对你们说,我们政府是宽大的,为首的汉奸,自然不能容恕,你们这些中下级的人员,是问不着的,只管放心不必害怕。"乃有较为更无聊之人,则说:"我们不过是求碗饭吃,谋个生活,何以说是汉奸呢?"我说:"这话不要说,你们认为从前是错了,以后做事为人,或者还可以另有一番斟酌,四书中的'过'字,不是很坏的字眼,可是过而不改,那就不可问了。你说怎能算汉奸,我问你们日本是不是侵略我们?是不是想灭了我们?一个侵略我们毁灭我们的国家,你们跟他合作,而且帮助他们,请问这样的人,不叫作汉奸叫作什么呢?你们说是谋生活,不错,为谋生活的人当然很多,但不给日本做事,自己也可以生活的人有没有呢?你们自己知道。而且有许多人,不但想谋高升,而且总要找机会,在日本人前献殷勤买好,更有人找机会出风头,类似这些情形,这就不止是为谋生活了。"类似以上的种种事情,每日总有一两批,真可以算是麻烦已极。在彼时我是已经身安心静,而他们正在多所畏惧、多所顾虑的时候,我又何必说他们的闲话呢?其实这样的人,心目中既无道德,又无是非,连自己的行为都不知检点,迨国家容恕了他们,他们还以谋生活为借口;就是真正是简单地为谋生活,也似可不必借以文过。提起来实在令人浩叹。
由中央到北平的朋友,来的就更多了。如老友张溥泉及张道藩兄诸君,都枉过慰问。我说:"中国之受灾难者,不晓得有几千万,伤亡者是不必说了,就是未亡未伤者,哪一个不比我受罪受害较重?我在家中虽然八年之久,但毫未受罪,只是不能行动,而看点书写点东西,于精神亦毫无损伤,实在值不得诸公慰问。再有一层,我固然说不到有学问,但按知识二字说,虽不够高明,在全国国民中,也可以算是中等以上,总之国民的知识,比我强的人,大致到不了一半,不及我的总在一半以上,当国家有这样严重的国难之时,我这种程度的人,总应该替国家出点力量,方不负国家的栽培,家庭的教育。八年的工夫,我对国家或人民,是丝毫的帮助也没有,我自己正深惭愧,而乃劳诸君慰问,岂不羞死?"也有人说我不肯降日本,不与日本人合作,就令人钦佩。我说:"这更笑话了,不投降敌人,不与敌人合作,乃是自己分内之事,应做的事情,有何可钦佩之处。若说一个人做了自己应做事情便可钦佩,那世界上的事情就钦佩不过来了。"又有人说我可以媲美于孟之反不伐。我也笑了,说:"那更比不了,孟之反虽然是逃回去,但仍整理政治,重整军马,与敌人一战,我这个无声无臭、毫无作为的等候胜利的到来,实在无的可'伐',又焉能说到'不伐'二字呢?"以上乃与朋友闲谈的话,自然也有些笑谈的性质,但确都是实情,实在是乏善可述。
最麻烦的是报界的友人来看,多想使我给写点稿子,我本最懒于写这种文字,而且不长于写。他们说我从前在报纸及杂志中,都很写过,何以说不能写呢?我说:"不错,从前确写过一些,但虽经友人催索,十几年的工夫,也不过写过短文一百余条,后来凑到一起出了版,名曰《京剧之变迁》,其实这不过是仿沪上报中的情形,述说梨园故事而已,于真正研究国剧实没什么重要关系。有许多人以为这就是研究戏剧,其实这只可以说梨园演戏的小故事,充其量可以说是小掌故,若说它就是研究戏,则隔膜太远。"友人说:"不管它于研究国剧有关无关,总之国人多爱听述说旧事。"我说这话自然不错,但现在也无可写的了,我从前所写,都是关于从前老名脚特别技术的点点滴滴。彼时写此,有许多人或者见过那些老名脚,就是没有见过,而知道那些名姓的还很多,所以写出来,许多人看着有趣。如今的人对于那些名脚,连姓名都不知道了,就是写出来,大家看着也就不会感兴趣了。友人说:"你可以写现在的好脚。"我笑了一笑说:"现在的脚是无可写的了。"友人说:"你太小看现在脚儿了。"我说:"这并非我鄙视他们,如今青年的脚色,我认识的还不少,就是不认识本人,倘是戏界的子弟,则他们的祖和父,大致我也都认识,且大部分是好朋友,而且我得他们的益处也很多,我又何必鄙视他们的子弟呢?倘我能唱能登台,我说他们闲话,好显着我好,如此则说他们闲话,还算有所为;而我既不能唱,又不能登台,更非仗此吃饭,我说他们闲话,于我有什么益处,而且损处极大。我若说他们好,他们对于我当然有好感的,这等于互相标榜,我又何乐不为呢?我若说他们坏,他们当然也要说我坏话,我又何必如此呢?但我是专从艺术着眼,并非对何人有所褒贬。不信请举一件极小的事情来谈谈。比方《问樵闹府》一戏,问樵一场,范仲禹丢失妻儿,急要寻找,踉跄前行,致把鞋子落于头上,此身段乃老名宿王九龄所创,因其有幼工,故能如此。后谭鑫培演此,完全效法九龄,而做得也非常利落美观,两人做此身段,都绝对不用手,只一抬腿,鞋即落于头上。后来所有学谭之脚,演此戏时也都有此身段,但都是用手帮忙,自余叔岩、王又宸便是如此,后来者更无论矣。按这样身段,并不是非有不可,有它可以算是给本戏添精彩,最少也可以说是添花头,但没有它也不能算是缺点。不过有一层,倘若想做此身段,则非多用功不可。由足踢高,把鞋落于顶上,方能点出踉跄急促的情形来。若用手帮忙,则毫无道理了,不但不合理,而且也不美观。可是若想用足把鞋踢落于顶上,那非腿上有功夫不可,至少也得几个月的练习,而乃须腿有幼工,否则一年二年也不见得练得好。而如今的脚,没有肯下这种工夫的。总而言之,是从前的脚,都想用些长久的工夫,在戏中特别添点精彩,以便吸引观众。如今是都不肯特别下苦功,只学得老脚一点皮毛,便得意自豪,如此则哪能有高深的造诣,特别的技术呢?所以就是写也无可写的。"友人说:"这件事情不写,可以写点别的事情。"我说:"自中央人员到此,每日人来人往,又不断出门看友,真是没有兴趣写东西。"友人说:"如此把旧日写的东西拿出来登登报也好。"不得已只好把七八年来所写者交给他们去登。这一位持去,那一位也来要,彼时北平各报差不多都有我的稿,尤其是天津《益世报》登的更多,这一来不要紧,可给我出了广告了。因为我所写关于戏剧的几种,没有往外拿,所见于报者,都是关于北平的故事,如《故都琐述》《北平土话》《北京零食》《三百六十行》以及《小说勾陈》等等。我自光绪庚子以后,出了书房门,对于书本中的学问,就算是没有实在用苦工夫研究过,但对于家庭社会中的文化、风俗、习惯、人情,以至婚丧、庆吊、酬应、来往、买卖、工艺、技术、娱乐、游艺、饮食、游逛等等,我都极感兴趣,极愿研究。倘有一种情形,不能明了,则必想各种方法去研究它,因此我知道的零碎事情特别多。因为研究无论任何学问也不能离开社会的实在情形,倘若不管真的实事,而只知研究书本的记载,那总是近于空虚的学问,所以我对此特别注意。但我这种工作,外边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些好友稍知,如朱桂辛、袁守和诸君便常以此夸奖我,而外人并不知道,因这一登报,可以说是给我登了广告,知道的人可就多了,都说我知道的北平掌故最多。其实这不过是零碎事情,够不上掌故,不过由小的事情可以得到重要的理论,也可以说是由细微的情形可以发现有关历史的学问。这种例子很多,不过人多不注意。现在把我所感觉的事情谈一件。
我因为研究北平的零食及各级饭馆子的菜品,而得到下边的一种思想,也可以说是理论。西洋的筵席,基本原料是牛、羊、猪、鸡等物,多少年来,可以说是没有重大的变化,至于烹饪法,则当然另有进步。中国则不然,在周朝时,牛、羊、猪、兔、狗、鸡等等是极平常而离不开的原料,两汉到唐朝,就有了很大的变化,似乎是侧重猪、鸡等物了,此在正史中不容易考究,然从《玉芝堂谈荟》《酉阳杂俎》等等书中,往往可以看得出来。宋朝以后差不多是专在猪身上想法子,元朝又兼用牛羊,此在《饮膳正要》一书中,可以稍稍看出。到明清两朝,差不多牛羊肉就不能上席了,我收藏有明朝的两张半饭馆中的菜单,其中都没有牛羊肉。按这两张菜单,固不足为凭,但散见于各种笔记中的这种情形,也恒看到。到清朝后半季,则乡间之席,可以说纯是重用猪肉,尤其北方更是如此。比方河北省乡间之席,是一碗条子肉,一碗方块肉(亦名东坡块),一碗肘子(蹄子),一碗拆骨肉,一碗杂碎,一碗猪肉丸子,或加一碗鸡,一碗鱼,几几乎都是猪肉。大城池中之席,中等席仍以猪肉为主,高等席则以鸡、鸭、鱼及猪腹内之心、肝、肚、腰等物为主要品了,虽然也仍用猪肉,则整用者至少,大多数是细切或剁碎,炒丝炒片,或做丸子等等。如炖肘子、东坡块等等虽亦恒见,但都非重要菜品。
以上乃说的席间菜品之本质,至于山珍海味的特别品,那是踵实增华,特别要好,特别的花头,类如南方之鳝鱼席,北方之全羊席、全猪席(西四牌楼南之砂锅居,即专做此种)等等,那是特别又特别了。
以上所说之由重用牛、羊、猪,进而为重用猪,又进而为重腹内各物,在这种过程情形中,可以有三种的感想或研究。
一是原料的关系。这与国家疆域变化有关。所谓周朝重用牛、羊者,因唐虞三代发达都在山西陕西一带。西北地带,虽非寒带,但山多宜于牧畜,所以彼时重用牛、羊。两汉时代及以后,渐渐重用猪、鸡等物,此已是家畜,大概彼时内地开发已广,荒地少,时农田多,牧畜便减少,家畜便发达;西北一带,虽仍是游牧之地,但匈奴已强,则其地所产之牛羊,便不易来到内地,此所以席间牛羊渐少,猪肉渐多也。在唐宋几百年中,牛羊亦微,而海味渐渐的大风行起来,此盖系朝廷对北方力弱,而渔业比从前发达了许多,所以食品也多往海产中追求。元朝来于蒙古,当然又重牛、羊,乳酪气味,普遍了北几省。明朝后牛羊肉亦未十分发达,其实清朝势力远及蒙古,由彼来牛、羊极易,他所以不十分畅销者,也有原因:古时所食者,都是山野的牧牛,俗名菜牛;两汉之后,牧牛渐少,耕地之牛渐多,所食者多系耕牛,大家遂说,牛之一物,拉车耕地,给人类卖一辈子力气,结果还落一个宰而食之,以为太忍,于是便有不食耕牛的说法。其实蒙古之牛,何尝能耕能运呢,但因为不食耕牛的说法盛行,于是牧牛吃的也就少了,尤其羊肉不适于热带,所以南方吃的很少,而北方亦止秋后食之,到初春吃的就很少了。周朝及以前,建都在山陕及河南北部,较为寒冷,故食羊肉较多,以上乃原料变化的由来。
二是割烹的关系。西洋到现在仍是只讲烹而不讲割,中国古来便是割烹并重,不过古代割也很简单,如割不正不食等等的记载,只是割的正当与否耳。两汉以后的切法已有进步,唐朝《酉阳杂俎》一书中,已有"蝉翼切"等名词,则其薄可知。因为地面开发,牧畜业日微,全靠家畜,则当然不够吃,对于肉类不能不节俭用食,于是乃创出细切的办法,以配合各种菜蔬使用。因为细切,又创出炒、爆、炮、涮等等速成的做法来,其原义大致就是因为俭省肉类,而这种种速成的做法,可以说是又省原料又好吃,至今世界为中国独有之菜品。
三是卫生的关系。周朝时代,食各种兽类,似乎是只重用其肉,对于腹内各脏,是不讲吃的。西洋一直到十九世纪末尚是如此,近三几年以来才加重视,从前几几乎是废物。我国则千余年来就重用它了,尤其肝、肚、腰子、大肠等更为重要,再细者则为鸡、鸭腹内之物,再细则为鱼类腹中之物,类如鱼肚、鱼骨等等也是大馆子恒见之菜。中国人早就说,肚、肝等等之滋养料比牛羊肉多,吾国从前化学不发达,这种理论当然指不出确实的证据来,近来据西洋人化解,已知道这都是于人营养极好的物品了。吾国对于鸡、鸭、鱼等腹中之物,虽早已极有研究,但牛腹中之物,则至今尚不重视,按牛肉滋养料多,则腹中之物滋养料亦不会少,然这些东西,到目下仍是在街头上卖的,大饭馆中尚不见,可以说仍都是下等食品,阔人都不吃。这大概是因为两汉以后,不容易吃到牛肉,对于牛肉的吃法,没有许多研究的机会,所以至今牛肉的吃法还很简单,则对它腹内的物品,就更不肯研究了,因为千八百年的时期吃得很少,口味已失掉了习惯,后来简单地就不大爱吃,于是更没有人研究了。所以至今牛腹中之物,在北平仍是街头小贩的下等食品。
以上说的这些话,证据似乎不够充足,理由也似乎不够圆满,我从前有搜索的这种材料,但不在手下,无法填补利用。再唐宋以来各种笔记中,亦常有关于这些事情的记载,但手下无书,记忆力又不够,亦不能引用,只好就这样大略随便说说。按此事诸君或者笑我胡说,也或者说我随便瞎扯,不错可以说是胡说,也可以说是瞎扯,但这确是一种理想。世界上的事情,有理想然后有研究,有研究然后就可成为实事。
我是因为在北平多年,看到许多物品在街头背筐挑担卖食品的小贩处买得到,而饭馆中则无有;也有许多饭馆中有,而小贩担中却没有的,所以我才研究此事,知道国民的食品,是与政治国势有极大关系的。若再能详细调查,再由书本中街头上找证据,则未尝不是一种学说,此事容另详之,兹不多赘了。
最后是由中央到的一般新旧朋友,怂恿我把国剧学会还办起来,把所有物品也再陈列出来。这自然是我极想做的事情,但我既没有地方又没有钱,怎能办得到呢?七七事变之前,我用的那一所房子异常宽大,在西城绒线胡同路北,共有大房间三十余间,然陈列已满,尚有许多物品不能陈出。日本军进城,被它占据,日本投降之后,又被某机关使用,用了很大力量,也没有要回来,再找这样一所房子,实不容易。有人建议,演义务戏筹款。又有人说,我虽与戏界人都相熟,但筹款不能完全靠戏剧界,因为既想筹款,则票价须高,仍须观众帮忙,若戏价只卖物之所值,则余款太少,若想筹款,自然就须增高票价,若销票听其自然,则未必能卖好,这必须组织一个推行委员会,以便分力推销。又有人说,组织委员会,也不可勉强,最好是先把国剧陈列馆中之物品陈列出来,请大家看看,方能引人之兴趣。陈列固不难,但房子则不易觅,且东西太多,若陈列出来,就得陈列一个相当的时期,长久的固好,最短也得有半年,否则太费事值不得,于是就有许多朋友帮助找房。出力最多者有陈纪滢、梁实秋、王向辰、袁守和、张伯谨、许惠东、沈兼士、胡伯翰诸兄,故宫博物院诸君也很帮忙。由袁守和君建议,借景山之观德殿陈列,地方是极好,但此在故宫博物院范围之内,这些东西送进去是很容易,倘有时须往外取时,则手续相当麻烦,乃改借前清之堂子﹣﹣堂子者,乃前清祭祀远祖之所,原来在御河桥之东边,规模极大,凡有大典,如出征祭大蠢旗及凯旋献俘等等,都由皇帝亲身致祭,王公陪祭,礼极隆重。光绪庚子,被意大利占用,此处原为一小宫殿,不得已将就用之,所以很小,正殿不过十间,本不够国剧学会各物之陈列,但房不易觅,只好将就用之,然能得此房已很不容易了。没有想到,陈列出来之后,虽然未尽陈列,而且地方不够,虽陈列出之品亦不能按科学方法,分类界限清楚,更无暇每件做一说明(从前陈列时,每类每件,都各有一说明牌,经此变乱,都遗失了),虽如此将就,观者亦颇感兴趣,都以为得未曾有,盖这种文献及物器,大多数都是不容易见到的,尤其是文献,恐怕全中国,也就是只有这一份,所以大家都觉新奇而感兴味。因此遂提起了大家的精神,都说一定得筹款设法维持。筹款的方法,只有演戏最为合宜,而且省事,用什么名义呢?王君向辰说,南京国立编译馆,改正许多剧本,总没有人演,此时可否找人排演几出?我说大概可以办到,但这种性质的事情,似乎须找老脚,大家问,为什么非老脚不可呢?我说不是非老脚不可,但老脚有种种的优点:
一是老脚久未演戏,或不常演者,偶尔一演,其号召力当然比青年脚色大得多。
二是戏词虽经编译馆酌改,但经青年脚演出来,不见得能得到戏界及观众的重视,若经老脚一演,则必为大多数人所注意,则于已改之本或将来再改之本,均有极大的助力及影响。
三是青年脚色大多数都是一出戏,只会唱一种词,如此你使他骤然改念词句,是较为难。老脚则会的种类较多,一出戏往往会两三种词。比方随便说一出,《长坂坡》糜夫人跑箭一场后见赵云之词,就有三种之多,有的唱人辰辙,有的唱幺条辙。这种地方,旦脚得听武生的,因为武生先唱,他用什么辙,旦脚就得跟着唱什么辙,所以有时唱"大将无马怎能行",有时唱"大将无马怎能逃",等等的这种情形很多。这还只是说同别人合唱,有时自己唱,其词句也不一样,老脚会的多,听见说过的也多,他改念词句,不但不甚难,且也不觉得新奇,倘使青年脚色改念词句,他便以为是很大的事情。因为自初学唱,就是这一套词,永未改过,所以让他改,是较难的。甚至他不肯改,也是平常事体。老脚对此,则看法较活动的多。
大家很以我这话为然,于是决定先与各老名脚接洽接洽,好在老名脚我都认识。没想到,开首一访问,使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而且感叹了许久,为什么这个样子呢?原来这八年的工夫,老脚去世的很多,这大概是生活不能如意,精神大受损害的关系,简直地说,除尚和玉一人外,没有比我年长的了,最老者也都比我小一两岁,其余就更不用提了。回头一想,从前的老脚,如杨小楼、王又宸、曹心泉、吴彩霞、俞振庭、余玉琴、阎岚秋(九阵风)、慈瑞泉,冯蕙林、程继先、时慧宝、余叔岩、范宝亭、钱金福、张彩林、郭春山、孙怡云等等这些老朋友们,从前有的往往遇到,有的天天对谈,是何等有味,如今一问,都去世了,真真是"访旧半为鬼,安得不惊呼"呢?本来想都找老脚,但人太少了,只好找年轻一点的,除尚和玉外,如萧长华、马德成二人算是最老的了,萧长华比我小一岁,马德成比我小两岁,其余谭小培、王瑶卿、王凤卿,还可以算是前清的名脚,若贯大元、侯喜瑞,只可以算是清末民初的名脚了,然年最少者,也已五十多岁,也只好得算老脚了。约他们几位来,同他们一商议,他们说,我们都是几十年的交情,又是为国剧学会筹款,一切都好办,只是光演旧戏,恐怕不够看,不能满观众之意。尤其是尚和玉先生说得更好,他说:"现在国家胜利,一切维新,我们也得有出新戏演演,才算够劲。"萧长华同他开玩笑说:"你这是最老的脚,偏要演新的戏。"说的大家大乐。陈君纪滢说:"正好有南京国立编译馆修改的剧本,请你们诸位演演,不过得现念新词,恐怕难一点。"尚和玉问:"改的多少?"王向辰说:"改的不多,不过略事修正而已。"尚和玉说:"那不难,有两天的工夫就够了。"我说:"我曾说过,老脚倒往往不怕改词句。"尚和玉说:"那是不错的,不像他们年轻的人,只会一种词句,老一辈的脚唱《空城计》,哪一位不是会两三种词句呢。如今的脚,都是只会一种,差一个字,他就以为不对,因为他们学的太少,所以才有此现象。说起这话来,在北平唱戏是最便宜的,大家都在一处,所唱所念,都差不了许多。若在乡间唱戏,就不是这样子了。这个班离那一个班,至少也有几十里路,这个师傅离那个师傅,相离或至几百里路,谁跟谁学的也不一样,不论搭哪一个班,也得与各脚对戏,否则在台上非碰不可。北平虽也有对戏这个名词,但不过是大略说一说,因为大家学的都差不了多少,所以在京外演过戏的人,心思都活动。谭老板唱的词句就往往不同,有一出戏,我听过他三次,一次一个样,这固然是他特别的天才,但他二十岁时,他同刘景然、李顺亭等等,在京东一带演过两年多的工夫,于他也未尝没有帮助。"大家见和玉说得这样有趣,于是也都高兴,商量演何戏,在编译馆改正的戏中,找了两出,又特别改良了一出,定规共演四出,先规定了《芦花荡》《翠屏山》《夜奔》。戏界诸君便又说,光是这样的戏,怕不能履观众之望。第一,只是我们这些老古董,老是够老的了,但是不能叫座,必须找一两位年轻的,且须旦脚才好。说得大家大乐。第二,光这旧戏,虽经改过,也不够新鲜,要想保险,还得有一出新戏。大家说,现编是来不及了,问我有无编就现成之戏?我说还有两本未演过,但一本不合此次之用,其余一本曰《桃花扇》,倒可将就,不过也有不大合宜之处。这本戏我编时有两种主意,一是反对借外力来侵略中国,如清兵之下江南;二是描写当时之政局之腐败,如马士英、阮大铖等等,所以使李香君把他们大骂一顿,这恐怕有讥讽现政府之嫌。再者听说已经有人编了一出《桃花扇》,倘我们演时,恐怕有同他打对台的嫌疑。大家说这三个问题,都没什么关系。第一项的借外力侵略中国,正合目下情势。第二项的官员腐败,现在虽然不是这个样子,但这样的官员仍然不少,演出来使众官知所警惕,借以自省也好。再者不能说现在没有坏的官,就不能演坏官员的戏了吗?至于别人也要演《桃花扇》一层,更没有关系,本子不一样,演的时间不一样,有什么妨害呢?于是便规定了演此戏。此戏主要的脚色,当然是李香君,因稍微年长之脚,念新本子太慢,且别的戏忙,不克演此,遂选定了杨荣环。各脚都派定以后,一念本子,就又出了问题,因为词句中有关于共产党的话,大家就不敢念。其实我编此戏时,约在民国十六七年,其中讥讽地方政治之处,确有用意,因彼时北京之政治太坏也,又因其为明末清初之故事,不能不说到前清。不过我向来的主张,在前清时代,我们因革命的关系,不能不攻击前清。但民国以后,满汉不分,不应再说闲话,所以在原剧本中,只稍点缀点缀便够了。此次排演,因苏联的关系,才又加添了几句,可是他们都不敢念,而对于讥讽政治的词句倒肯念,对于讥讽苏联的倒不肯念,这种思想太不正当。我说,这事极容易明白,也是一定的情形。第一是中央你讥讽得对,固然可以接受,就是不对,也以为是不足深究;苏联则不然,你有讥讽他的话,无论对与不对,他是不能容的,轻者受罪,重者就可以要命,这正是他恐吓手段的成功,不必定要怪罪几个演者。不过这种手段,我们不能学法就是了。我的意思,把最严厉的词句改一改便妥。同人还不十分赞成,我说原本可不用动,只把给他们抄的单本,稍为改动便妥。于是便规定了演四出戏:《芦花荡》《翠屏山》《夜奔》《桃花扇》。为什么演这四出戏呢,都有些理由。第一,前三出都经国立编译馆改正过,《桃花扇》也经国立编译馆转呈教育部审定过。第二是这四出戏,都各有它的特别优点。第三是前三出戏,都是各该脚的拿手戏。兹在下边大略谈谈各剧的优点。
《芦花荡》为《西川图》中之一折,乃歌舞并重之戏,不但所有身段都与词句呼应,而美观之外,尤饶潇洒滑稽之至,出场起霸,花样繁多,与他剧不同,从前特名之曰"芦花霸"。
《翠屏山》一戏,为观众所皆知,似乎不必介绍,但此剧的构造及演法,实为旧剧之代表作,不可不略加说明。按《翠屏山》,乃明朝人一部传奇之总名,清初翻成梆子腔,演来比传奇紧张,常演的吵家一场,由传奇中之"反班"及"交帐"两折翻来,比传奇紧凑精神。而杨雄遇石秀一段,尤为精彩绝伦。按此段为杨雄刚出家门,欲往外走,忽闻石秀咳嗽声,杨心中自忖:"这是石秀的声音,他对我妻室如此无礼,本应与他翻脸绝交,但因多日交情,且立此地,不理睬他,看他有何举动,或有何话说,再作道理。"遂背立,佯为不理。石秀见杨不理,心想:"杨雄与我至交,平日甚相亲爱,今日如何这般情形,其中必有原故,但他是兄长,我应当先上前去招呼才是。"于是上前一揖曰:"杨仁兄起床来了!"杨雄此时想道:"我虽然想不理他,但他向我施礼,也不好不予招呼。"但仍不愿直接答礼,乃望空念出一句成语:"贫贱之子不压富。"石秀一闻此言,心中自忖:"他为何不直接理我,而念起则儿来?"(念则儿为北京土语,又作嘴儿)于是亦答以"背地听妻反谈吾"。杨又念"沙滩无鱼怎落网",石又念"男子须称大丈夫"。杨问:"哪一个是大丈夫?"石云:"俺便是大丈夫。"杨云:"近前来讲话。"于是啐石三口而去。石秀愤极,乃曰:"我与他朋友相交,就是这样的待我?"又一想:"看此情形,我须赶上前去,分辩几句。"及至赶了几步,见他已去远,又自忖道:他既已去远,何必再赶,而且看此情形,辩亦无益。于是幡然改计,但仍持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态度,只好自言自语:"不免清算账目早离他家。"乃持账簿,进二门与潘巧云相遇。以上情节,虽是极短的时间,但情节则相当复杂,请闭目一思,编剧时须用多少话白,方能全盘写出,而他编这出戏,只用了六七句话,将二人的心事及各种情节,完全烘托出来。他所以能如此者,全赖有背供、神气、身段、舞式四种功用,遂使演者轻松而美观,观者明了愉快,这种场子,在旧剧中亦不多见。
《夜奔》系《宝剑记》中之一折,本为歌舞并重之戏。所有舞的姿式,除与词句音乐配合外,都极优美,可以说是安排尽善之剧,可惜各脚所演,失传之处甚多,例如杨小楼之身段,就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其实他是张淇林所授。淇林之身段,都很讲究,教与小楼自不会错,不过因小楼年岁之高,力不充足,所有费力之处,都不易做到,不得不设法通融办理,所有身段,遂大走样,不合理之处,就很多了。吾乡之昆弋腔班,当年老脚之演法,都是由北京传去,而且尚无大变更。一切扮相穿戴,都仍是旧谱,所以特演此戏。再此次特演两出北曲者(《夜奔》与《芦花荡》),因其为国剧中存留最早的腔调,且极多精美的舞式,若南曲则较此相差尚远。又有人谓本会以皮簧为国剧,实属误解太甚,本会之所谓国剧,乃国内所产生之戏剧,一切中国之戏剧,均包括在内,如弋腔、昆腔、秦腔、梆子腔、川腔、滇腔、皮簧、粤剧,以至越剧、嘣嘣等等都不能例外,如有好剧本,好演法,无不尽力提倡。
《桃花扇》传奇,共为四十出。此次翻成皮簧,只摘取四出,即《媚座》《守楼》《寄扇》《骂筵》诸折改编而成,宗旨是借鉴往事,警惕来者,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按抵抗侵略,固属重要,而斩除贪污,清明政治,实为强国之根本。然究止官邪,不得专赖政府,贪污枉法,亦非专指官吏。凡我国民,应群策群力,尽量协助政府,消灭暴力,扫尽贪污,排除一切建国之障碍,则是此剧的微旨。如李香君以一妓女,而对马阮大僚毫不惧怯,侃侃而谈,激怒对骂,不顾生死,此种精神,如果能发扬光大,奸邪小人,贪官污吏,何愁不除?国家社会,何愁不安邪?
组织就绪以后,在银行公会演了两天,华乐戏园演了三天,居然天天满座,而且大受欢迎。所以受欢迎者有两种原因。一是前三出都是经国立编译馆改正过,有许多人要看改过的本子如何,而且尚和玉、马德成二君,都是七十岁以上,尤其尚君特允唱开场戏,大家更以为新奇。二是《桃花扇》之剧本,在我初编的时候,是针对彼时之腐败政治而言,没想到日本投降以后,由中央来的官长,能使民众满意的,实不多见,观众以为剧中李香君骂马士英、阮大铖的词句,就是骂接收的高级人员,所以听着特别起劲,且特别兴奋。咳,我实在没有想到此戏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演完了戏,每脚都送了几个钱,又请他们吃了一回饭,借以长谈。我当然对他们客气几句,谢谢他们。没容我的话说完,尚君和玉就说:"齐先生什么客气话也不必说了。我们几人这回演戏,就算是名利双收。第一,我们两个人都是许久未曾登台,马老板(德成)固然是二十年不常演了,我也是十几年未唱过,不经您这一提倡,谁还知道我们哪?每人又给这许多钱,可不是名利双收吗?"马君德成,为黄月山的入室弟子。在光绪年间,北京武生分三派,一是俞菊笙兼唱花脸,如《拿高登》《金钱豹》等等。二是黄月山,兼演老头儿戏,如《独木关》等等。三是李春来,专演短打的戏。黄月山外号黄胖,得意弟子首推李吉瑞,次则为马德成。他吃着饭,叹了一口气说:"曲不离口,技不离手,如今二十多年不登台,所有身段都退化了。"我说:"有幼工还可将就,倘无幼工则一时不练,便要退化。"尚君同我玩笑,问我:"您有什么幼工?"他不过是随便问问,我说:"敝村有花拳门,能者极多,我虽未正式学过,但自幼常看,也会个几手。"他说:"花拳讲究打飞脚,您还能打吗?"我一字未回答,站起来就来了一个,他们都非常惊讶。萧长华说:"没想到您有这套本领,您这个飞脚打的还是很高,要早知道,早请您到富连成当教师去了。"我说:"光会打一个飞脚,也不够教师的资格呀?"尚君说:"如今什么也不会,就想当教师的人多得很呢!"萧君说:"圣人说诲人不倦吗,把人都毁了完事。"时陈君纪滢、梁君实秋、王君向辰诸君都在座,他们也没有想到我能打一飞脚。尚和玉兴致来了,也打了一个。萧君说:"你看你这个飞脚不及齐先生打的高,然而你的身份,已够教师的师傅了,那齐先生有什么不可以当教师的呢?"大家谈了几个钟头,真可以说是尽欢而散,临走时还特别说,以后国剧学会有何事情需用他们,只管告诉他们,随唤随到,绝对没有问题,这也很可以钦佩。
此后本想把国剧学会大大的发达起来,奈时局日紧一日,而北平各机关人员又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国剧学会的计划都成画饼。

【齐如山(1875-1962),名宗康,以字行,是京剧大师梅兰芳背后的"戏袋子",也是然识近代社会掌故的宗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