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意和失望间浮沉的读书人
——诗人和科举考试
天津大学 刘锋
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通常分为四级: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院试是省一级的考试,由一省学政主持考试。院试取中者称为“秀才”,正式称呼是“生员”。凡录取的生员都将送入府、州、县学读书,其中最优秀的可入国子监读书。国子监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清华北大。院试的第一名称为案首,亦称案元。案元大约相当于现在一省的高考状元。
院试中成绩优秀的那一部分人可以参加乡试,所以院试仅仅是乡试的资格考试。乡试也是省一级的考试,但是级别更高。乡试取中者称为“举人”,其中的第一名称为“解元”。举人通过“大挑”是可以做官的。所以举人和秀才不同,是要称为老爷的。这两者的区别可以参看《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一节。
有了举人的资格,就可以进京参加会试。会试考中者叫“贡士”,第一名称“会元”。据文献记载,会试录取率大约是应试举人的二十分之一。
院试、乡试、会试都是淘汰赛,殿试则是分级赛。“贡士”只要参加殿试都能成为进士,而依成绩高低分为一甲进士、二甲进士、三甲进士。一甲只有三人,第一名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
科举考试很难,所以其考也难,则中举,中进士也令人发狂。《范进中举》就最为典型。在中国诗歌史上有很多有关科举的诗歌,生动地记载了科举百象。他们的喜怒哀乐往往会引发后人的感慨和沉思。
1春风得意
科举成功,春风得意。是谁最得意?从诗歌论,是孟郊还是韦庄?首先来看孟郊《登科后》。这是是唐代诗人孟郊于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进士及第时所作的一首七绝。诗云: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的诗风历来被称为“郊寒岛瘦”。这一首诗却表现的是“放荡不羁”的激越情感。从极度失意又到极度欢快,仿佛是从炼狱升到天堂,这一种感觉有无与伦比的美丽。
再看一看出身“城南韦杜,离天尺五”的韦庄(约836~910)。他的《喜迁莺》词,是写金榜题名的,其风格大为不同。词云:
“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
什么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什么是“鲤鱼跳龙门”读此词便知。 只要“凤衔金榜出云来”,也自然就有“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
又忽然想到: 豪门的得意和寒门的得意,其区别是能从诗词中读出来的。
2 雁塔题名
其实人生最得意的是少年得意。宋代无名氏的《鹧鸪天》词云:“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绿袍乍著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 龙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绵。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登科得意,除了金榜题名以外还有”雁塔题名”。唐代学子,考中进士后每每到慈恩塔下题名,谓之”雁塔题名”,后相沿成习。大雁塔在大慈恩寺内,故又名“慈恩寺塔”。大雁塔是唐永徽三年(652年),玄奘为保存由天竺经丝绸之路带回长安的经卷佛像而主持修建的。”雁塔题名”大约也有表示科举的艰难同于取经的艰难的意思。
在雁塔题名的人当中,最兴奋的当属白居易。当初被认为“长安居,大不易”的白居易在二十七岁考中了进士。他是参加 “雁塔题名”的十七名新科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个,于是豪情洋溢地写出了《登第》诗句:“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在科举史上,少年进士颇为不少。最难得的是还有一些少年状元。其中的一些少年状元后来还是状元宰相,这大约是科举士子所期盼的顶峰。
3白头进士
有少年登科,当然也有白头进士。据称宋代的梁灏屡试不第,终于在耄耋之年的八十二岁时中了进士。据孔子后裔,同时又是北宋文学家、诗人孔平仲(1044~1111)的《孔氏谈苑》卷二说:“梁灏八十二岁,雍熙二年状元及第,谢启云:‘白首穷经,少伏生之八岁;青云得路,多太公之二年。’后终秘书监。
又据《遯斋闲览》载:“(梁)灏《登第》诗: ‘天福三年来应试,,雍熙二载始成名。饶他白发巾中满,且喜青云足下生。观榜更无朋辈在,归家惟有子孙迎。也知年少登科好,争奈龙头属老成。’”。诗中天福三年是指五代后晋天福三年,即公元938年;雍熙二年是指宋太宗雍熙二年,即公元984年;历经四朝长达四十六年的科举考试,其疲惫、其磨难、其感慨当然是一言难尽。其中“观榜更无朋辈在,归家惟有子孙迎”有无限沧桑在。
4放榜百态
江苏丹阳人许浑(约791~约858),就是那个写出“山雨欲来风满楼”名句的晚唐极具影响力的诗人。人逢喜事精神爽,及第以后,他再看那些柳呀桃呀,感觉完全不同:柳枝牵情,桃花飞红,处处都好。他在《及第后春情》中云:“世间得意是春风,散诞经过触处通。细摇柳脸牵长带, 慢撼桃株舞碎红。也从吹幌惊残梦,何处飘香别故丛。 犹以西都名下客,今年一月始相逢。”
漳州第一位进士周匡物是唐代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进士及第。他的《及第谣》写进士及第后跨马游街的场景,那是真正的春风得意。诗云:“水国寒消春日长,燕莺催促花枝忙。风吹金榜落凡世, 三十三人名字香。遥望龙墀新得意,九天敕下多狂醉。 骅骝一百三十蹄,踏破蓬莱五云地。物经千载出尘埃, 从此便为天下瑞。”其中“骅骝一百三十蹄,踏破蓬莱五云地”,新科进士的那种风华,那种气势,简直是醉了。
浙江桐庐人章孝标(791—873年)就非常低调,其《初及第归酬孟元翊见赠》诗云:“六年衣破帝城尘,一日天池水脱鳞。未有片言惊后辈, 不无惭色见同人。每登公宴思来日,渐听乡音认本身。 何幸致诗相慰贺,东归花发杏桃春。”
唐代福建莆田的诗人徐夤,其《放榜日》诗云:“喧喧车马欲朝天,人探东堂榜已悬。万里便随金鸑鷟, 三台仍借玉连钱。花浮酒影彤霞烂,日照衫光瑞色鲜。 十二街前楼阁上,卷帘谁不看神仙。”徐夤的年历应比韦庄略早。
同是莆田的唐代诗人黄滔(公元840~911年),同样写《放榜日》,我比较喜欢他的“白马嘶风”一联。全诗云:“吾唐取士最堪夸,仙榜标名出曙霞。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郄诜联臂升天路,宣圣飞章奏日华。岁岁人人来不得,曲江烟水杏园花。”
唐代江西诗人袁皓(约881年)《及第后作》则是另一番感慨,有今天的风光,更有十载寒窗的辛苦。 诗云:“金榜高悬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蓬瀛乍接神仙侣,江海回思耕钓人。九万抟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风尘。升平时节逢公道,不觉龙门是嶮津。”
那么,宋代人及第又是如何呢?胡则《及第》诗云:“金榜名传四海知,太平时合称男儿。五言似剑裁鳞角,七字如刀斫桂枝。御苑得题朝帝日,家乡佩印拜亲时。小花桥畔人人爱,一带清风雨露随。”太平时代,对有志男儿而言,其目标是读书是科举。
及第之后照例是要谢恩的。一方面要颂圣,另一方面也要表态。宋朝诗人徐元杰《及第谢恩》诗云:“圣朝天子荐临轩,嘉与愚臣究本原。天地两间拊景运,唐虞三代印微言。慙无一德酬清问,猥玷初班误圣恩。一节誓坚忠与孝,立身端不负乾坤。”
徐元杰也有好诗的。其《湖上》诗云:“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由此观之,颂诗想写好也不容易。
5寒门出路
科举是寒门的出路,更是贫士的翻身之路。无名氏有《放榜诗(太和八年放榜,进士多贫士)》诗云:
“乞儿还有大通年,三十三人碗杖全。薛庶准前骑瘦马,范酂依旧盖番毡。”
太和八年当是唐文宗年号,公元834年。
6名落孙山
落榜有一个专属名词叫“名落孙山”。这也是有典故的。据宋人范公偁《过庭录》:“吴人孙山,滑稽才子也。赴举他郡,乡人讬以子偕往。乡人子失意,山缀榜末,先归。乡人问其子得失,山曰:‘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
名落孙山的是柳永。柳永《鹤冲天》一词极写落榜的失望,苦恼以致颓废。因为韦庄《喜迁莺》一词末句是“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所以《喜迁莺》词牌有了别名《鹤冲天》。又由于柳永《鹤冲天》一词,从此词家都对之“避之唯恐不及”。《鹤冲天》词云: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词极有名,可惜太颓废了。又据南宋人吴曾的《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记载:(宋)仁宗留意儒雅,而柳永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及皇帝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科举是没有指望了,于是柳永便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而长期地流连于烟花巷陌。
7 羞见江东父老
大多数考生来说,都逃不出名落孙山的命运。回乡,羞见江东父老;留下,长安米贵;所谓进退两难。常建的《落第长安》写出了其间的窘态。诗云:
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屡试不第,而同样感触的是钱起。其《长安落第》诗云:“花繁柳暗九门深,对饮悲歌泪满襟。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
然而“长安居,大不易”,落第回乡的很多。王维《送丘为落第归江东》诗云:“怜君不得意,况复柳条春。为客黄金尽,还家白发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知祢不能荐,羞为献纳臣。”
李贺《送沈亚之歌·并序》则写得比较悲催。序曰:文人沈亚之,元和七年以书不中第,返归于吴江。吾悲其行,无钱酒以劳,又感沈之勤请,乃歌一解以送之。诗云:“吴兴才人怨春风,桃花满陌千里红。紫丝竹断骢马小,家住钱塘东复东。...”
考试不利,主张“卷土重来”的是杜牧。不屈不挠,坚持到底,而终于胜利。杜牧有《重登科》诗云:“星汉离宫月出轮,满街含笑绮罗春。花前每被青蛾问,何事重来只一人。”
8 不第后赋菊
落榜以后,还有黄巢一类人;冲天怒气,另有一番打算。其《不第后赋菊》充满了杀气。诗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责编 常小靠 审核 古广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