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梦见呢?”我从睡梦中惊醒坐起,嘴里喃喃着。
或许近一年的我足够相信玄学,一切梦境我都认为是有所解读的。当我梦见她时,虽梦里仅是闪过了一个后背,可我无比确认这个后背的主人是谁,它足以让我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恐惧感。从一场梦醒来了,却好像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脑中反复想起那梦中的后背,褶皱爬满整个背部,像是缺水的老树根一般,粗糙的皮肤让人想起那干涸的黄土地,道道裂纹见证了生命的沧桑。从早到晚,我的心里始终不平静,晚上我便将这场梦如实告诉给妈妈,讲述中还夹杂着我的各种分析,包括但不限于自我的理解,和百度百科上的周公解梦等等。而妈妈听后只是笑着说:“竟说这吓人的,奶奶大概率只是在保佑你明天顺利吧!”我沉默了,是的,明天确实是我的科二考试,或许真是如此,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来到我的梦里了。
“别想了,吃个冻梨吧。”妈妈拍了拍我,说着。
“在哪呢?”我问。
“窗沿上啊,你爸化了一盆。诶,你给我接着碗吃,别弄一地。”妈妈急切地回答道。
“我知道啦!”
我走进厨房,窗沿上还真放着一盆冻梨和冻柿子。原来的那个大盆子呢,怎么换成铁盆的了?
我想起来了,那破旧的大红花盆呢,好像跟着奶奶离开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但好像关乎奶奶的死亡
在我的记忆里是琐碎的,是模糊的,是残缺的。
我记得,奶奶留在了最冷的那一年冬天里。家里人总是说着小孩子不适合面对丧事,那是个忌讳,所以我不知道奶奶最后躺在棺材里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葬礼是怎么办的,有没有人痛哭流涕。
我还记得,那天我放学回家,妈妈说要带着我回一趟奶奶家,去看望生病的奶奶,结果当天晚上她却把我一个人放在姥姥家,先和爸爸回去了。直到隔天下午两点多,老年机那“激昂”的歌声把我闹醒,我接起了来自妈妈的电话,她说姨夫马上就会来接我和姥姥一家去奶奶家。挂了电话,我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姥姥嘴动了动,我却听到了空白。坐在车里,听着姨和姥姥在说着什么“八成不行了”、“太突然了”……我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安,那一次不安我再也没体会过了,它是绝对特殊的。在放着强震DJ的车里,我却还能听到来自我心脏的强烈跳动,“扑通…扑通”,每跳一下,我就感觉心脏在被扯来扯去,一种向下坠的失重感袭来。
回村的两个小时车程即使心慌,我终究还是没抵住车内暖风的“诱惑”,睡着了。再醒来时,我已到达了奶奶家,打开车门,冷气侵袭着我的血管,我不禁抖了抖,裹紧我的大棉袄。推开院子大门,原本空荡荡的大平房此刻却显得如此拥挤,人挤人的扎堆在东屋,但没有一丝温暖。我很快看到了妈妈,她站在稍里面一点,我伸出手去够着妈妈的袖子。妈妈拉住了我,带我来到了更里面的炕沿前,我看见了躺在炕上的奶奶,原本瘦削的脸,现在被一个罩子紧紧地扣住了一半,后来我无意间在一部医疗剧中又看见了一次,我才知道那是呼吸机的罩子,原来她当时已经无法自主呼吸了。爸爸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和奶奶说些什么,平常我与奶奶的交流就很少,我也就很“客套”地说着:“奶奶,你大孙儿来看你了呀!”说完后,我就被妈妈带去了冷如冰窖的西屋,妈妈和姥姥说了好多话,而我就呆呆地坐着,时不时抬头看着贴在墙上的娃娃画,两个娃娃还是笑得那么可爱。没待多久,妈妈就让姥姥带着我回家。我哭着不想离开妈妈,平时妈妈总是会哄哄我,有时我都可以得逞不用离开她,在她的怀里开心地蛄蛹着,撒个娇惹她开心,但这一次妈妈严厉地禁止了我的行为,让我赶快回家去。我低着头含着泪走回车里,车子嗡嗡启动着,我感觉车子都在和我一起难过着。
这时,爷爷小跑着来到车的跟前,挥挥手,示意我打开车窗。车窗只打开了一点,冷风却瞬间侵袭进了暖热的车里,车里一下子冷了下来,冷嗖嗖地,风刮地眼睛很痛,脸也如刀割般有些刺痛,那一天貌似是那一年的冬天里最冷的一天了吧。我看见爷爷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透红透红的,脸也被冻得红红的,比上一次我见他时憔悴了许多。
“大孙儿啊,这你拿着,你奶奶啊特意给你留的吃的,放窗沿上了,差点忘了,你回去吃吧。”爷爷捧着一个袋子说着。
“爷爷,你留着吃吧。”我推搡着,想着吃的可以随时买嘛,没必要带走,还是留给爷爷他们吃吧。
“我不乐意吃,太甜,你快拿走吧,太冷了你们快走吧。”
爷爷坚决要把这一袋子给我,有点要往里扔的意思了。我赶快接了过来,手里提溜着,嘴里喊着:“那爷你快回去吧,拜拜了。”我换只手拎着袋子,得空的手伸出车窗挥着,爷爷也向我挥手说着拜拜。
等车子走远了,“墩哒墩哒”着离开了坑洼不平
的道路,我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一兜子的冻梨。过了很久,我再次和妈妈回村里时,路过埋着奶奶的那片丰收地时,妈妈才告诉我当时带我回村看奶奶是奶奶提出的,她想再看看我,冻梨也是特意给我化好的,只不过病情加重来得太突然,一下子就倒下了,她没能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见到我。而爷爷那天给我的那袋冻梨,味道我也早已完全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再也没有在平房的窗沿上看到冻梨了,还是用红色大花盆装的。
冻梨,就是典型的东北特色水果,几乎东北家家户户都会买着吃。对于我而言,它也是非常好吃的,直到现在我仍是很爱吃,可能唯一不同的就是冻梨,曾经寄托了我和奶奶之间无声的感情,我后来才感知到。从我记事起,我就长期生活在姥姥家这一边,据姥姥讲,我刚出生时由于是寒冬,奶奶和爷爷怕我冷就烧了很多玉米棒子,把炕烧得很烫很烫,听闻洗完的尿戒子放炕边上几分钟就能干透。姥姥去看我时,看着我穿着大棉袄,还套了两层大棉裤,身上还放了个毯子,就那么硬生生地坐在火炕上。抱起我时发现我的身上从脖子开始脱皮,以姥姥照顾多个孩子的经验,断定我是热大劲儿了,于是姥姥就把我们一家带回了家里,悉心照料着我。现在的我也仍旧不抗热,一热身上就会起很多热痱子,痒的想伸手挠,挠完又火辣辣的痛,我永远都是龇牙咧嘴的,想恐吓它消掉。姥姥总是说是那时落下的病。再后来爸爸妈妈在家这边做起了饭馆小生意,于是我们一家就这么安定下来了。由于去奶奶家路程要几小时,来回倒车不方便,所以也只有放假过节才会回去。就这样,我与奶奶家的距离也就越拉越远,感情自然而然也没有那么亲。
我很爱吃冻梨,一咬就爆汁,还酸酸甜甜的。所以,每次过年回奶奶家时,奶奶总是带着我去下屋拿,下屋黑乎乎的,奶奶舍不得打手电筒,就靠自己的记忆力摸出一兜子邦邦硬的冻梨,然后拿回屋里用红色大花盆装上,加满凉水,放在窗沿上,让我等着冻梨化开就可以吃了。貌似人小的时候对什么都好奇,每次冻梨泡在水里时,我就会搬一个凳子,或站在上面,或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地盯着水盆里的冻梨,看着它身上厚厚但透明的冰,一点点化成水,水盆里水涨高点了,冻梨也终于把它的帅气外衣脱了下来,供我大口大口吃。奶奶看我看得入迷,干活路过时就拍拍我的头,笑着说:“我大孙儿真是招人稀罕!”我就回头笑嘻嘻地冲着奶奶笑。每年的屋里或多或少会变化点东西,但是化冻梨的过程没有变过,窗沿上的一盆冻梨也从来没有变过。渐渐地,化冻梨成了我和奶奶之间的不用言说的约定,冻梨也成了我们祖孙间的挂钩,连起我们的亲情。奶奶离开后,所有的一切也就断了。
奶奶离世后的每一次上坟,我都没有参与过。奶奶的离开也对我的生活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改变,我依旧照常的生活着,要非说改变无非就是我很少回到奶奶家了,每逢过年变成接爷爷来家里这边过年,年也过得无趣了很多。奶奶在的年,平房里充斥着大锅做饭的烟,环绕在屋里很长时间不会散开,每次妈妈喊我端菜,我总是看不清厨房在哪里,在烟里肆意横冲,没一会儿就会听到妈妈呵斥我磨磨蹭蹭,还不快点过来,我大喊着冤枉啊,我是真的看不清。或许是看不见了,听觉都变好了。我就听到奶奶在咯咯乐,说着:“哎呀我大孙儿看不清啊,就别来了,把门开开去。”我像听到了正确密码的机器人,接着就会“乖乖”听话,迅速转身向前摸着烟走,推开大门,指挥着烟雾安全离开,心里暗爽着不用干活了。等菜上齐了,爷爷和爸爸就会带着我在院子里放花,乒乒乓乓的,震得玻璃都发出阵阵响声,像要炸碎了般响亮。一点着烟花,我就马上跑回屋子里,扑到妈妈身上,透过玻璃看着放飞了的烟花是那么绚烂,偷偷握紧拳头将新的愿望在此刻种下,随烟花发射到天上去。放完花后,一家人就围着圆桌坐下,看着电视吃着年夜饭。奶奶在的年总是有趣且幸福的,从回家进大门的一刻,我就能听见院子里奶奶指挥着爷爷去帮忙买东西,警告爷爷不许再去小卖店玩牌,越说越急,话一团团传出,都听不清说什么了。小时的我还因此调侃奶奶的嘴如同机关枪般突突扫射,奶奶听后只是大笑着看我,满眼饱含的是慈爱。而近几年的年已经不再这样欢闹,屋里更多的是各自的沉闷。这些是改变,但我并没有像姑姑、爸爸一样对于奶奶离世的反应很大,我没有那么多的想念也没有那么难过,我一直将这背后的原因归结于从小生活上的远离导致我和奶奶的关系不怎么亲近。
可是这只是我自己对自己的心理安慰罢了。我还是会吃冻梨,但吃的冻梨让我不再拥有参与感,就当做普通水果吃着;我还是会正常过年,但我不能再耍赖不端菜上桌;我还是会偶尔放假回到奶奶家,但我不会再听见那突突的语速萦绕在整个院子里,也看不见那即使苍老了却仍是灿烂的笑容。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奶奶的存在对我而言就是重要的,哪怕距离遥远,可是血缘的关系注定我们这辈子会是祖孙,也注定让我们神奇般相连。血缘就是如此奇妙而不可言,它连接着我和奶奶,互相让我们成为对方一生的牵绊。自奶奶离开了,我几乎没有梦见过她,即使梦过我也没有记得。人们总说梦见死去的亲人是一种幸福,我一直不能够理解,甚至认为这并不是件好事,就像这次的梦境虽只是出现了奶奶的后背,但我更多的还是感到害怕恐惧。但窗沿上的冻梨,不见了的大红花盆和无声的大年三十貌似都在揭露我这恐惧感的虚伪面具,不断告诉我其实我是难过的,我是不舍得的,梦见奶奶我是幸福的。
我刷着手机吃完了一整个冻梨,安静地走回房间里。看着窗外还有些许的亮光,是楼下哪辆车的红色车灯还在亮着,红灯通过窗户反射恰巧能照在我的房间,我的脸上。我想我很想念我的奶奶,我也为我自己年少对死亡的无知以及梦境带来的恐惧而感到深深的自责愧疚,我不该是麻木的,逃避的,下一次吃冻梨时我希望我是幸福的。
这场梦是幸福的一次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