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藤
作者:东施娘
简介:
昭懿死了,死在马蹄下。
她从疾驰的马车摔下去,被受惊的马踩断了脖子。
大昭国的公主死得悄无声息,她像风筝一般坠落时,她的皇兄和她名义上的夫君正把她的宫女如珠如宝地护着,谁也没注意到她。
重活一世,她想她再也不敢让他人替自己和亲了。
精彩节选:
岁暮天寒,雪如月光沉淀在大地上。
昭懿低着头擦流下来的血,血把小腿染红了,疼痛还残留在身体内,她近乎机械性地擦着,把雪白的腿擦得艳红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人呼吸重了,她猛然抬起头,用眼神震慑隐在阴影里的怪物。
说是怪物并不准确,那是个跪在地上的活人,一个卑贱的菩萨蛮男奴,一个看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人。
可就在一刻钟前,她还被这个卑贱的男奴抱在怀里。
说对方是怪物,是对方的体格,过分高大的身躯,昭懿先前一直在想自己会死。
她也后悔了,打了对方好几下,可那人就像咬住骨头的野狗,死死地咬着她不松嘴,打也没有用,她不敢发出太大声音,若被人当场撞见大昭国公主跟一个菩萨蛮男奴在马厩里野合……
昭懿抖着手将自己的衣服收拾好,要将染血的小衣塞进袖子里的时候,一道像野兽的身影扑了过来——
手里的小衣被抢走。
对方的呼吸声沉重炙热,如滚烫的沸水从她的肌肤流淌。昭懿顿了顿,她盯着男人,不,对方还称不上男人,脸上能看得出青涩的模样,胡须都是青皮瓜子。
赤裸的上身覆着鼓鼓囊囊的肌肉,偏褐色的长卷发虽披着,却未能完全遮掉脖子、肩膀处指甲抓挠出来的印子,他也不害臊,一双绿眼珠子跟狼似的盯着她看。
昭懿骤然瞥到异族少年的身体,哪怕之前还亲密接触过,也觉得伤眼般地扭开脸。
她定定心,思量小衣被对方抢走的后果,一瞬后转身往外走,待听到后面有跟上来的动静,昭懿立即转了头,“别跟着我。”顿一顿,声音是轻的,“你再纠缠不休,我会让人杀了你。”
搁在前世,昭懿是说不出这样的话,虽为一国公主,但伺候昭懿的人都知道昭懿是脾气最好的主子。
昭懿,大昭国当今圣上膝下唯一的公主,虽生母早逝,但自小千宠万爱,父兄疼爱,而她自身也是性子温柔,从不苛刻宫人,连出声训斥都稍少有。
昭懿也不管这句话会不会起作用,说完便走,毫无留恋。她跟这个菩萨蛮男奴没有感情,先前连话都没有说过,今夜的事……不过是她想让自己未来郎婿厌弃自己罢了。
一个失贞的和亲公主,但凡对方有点血性,都会对她心生厌恶,这样一来,她也不必跟嘉月的男人纠缠。
嘉月……
嘉月是她嫡亲皇兄殿中的宫女,她生母贤妃一共诞下两个孩子,她嫡亲皇兄昭霁元在皇子中行二,大皇子早夭,她嫡亲皇兄虽非东宫皇后所出,却最有问鼎皇位之势。
因母妃早逝,昭懿和嫡亲皇兄昭霁元的感情极为深厚,所以在她未重生的前世,那年她十六岁,大昭国落败巫国,大臣们谏言联姻求和,要她远嫁战胜国巫国,陪嫁边境五座城池时,皇兄昭霁元也是反应极大的。
他在朝堂上与群臣据理力争,可大臣们说公主之身被万民供养,如今江山社稷有难,公主也该安万民之心。
这番话不仅将皇兄气白了脸,她的父皇更甚而当场吐了血,可即使如此,却也不能驳斥。驳斥便是伤群臣的心,伤万民的心。
最后还是皇兄提出了解决的法子,巫国人并不清楚昭懿的相貌,只要让他人以昭懿的名义嫁过去即可。
替昭懿嫁过去的人便是嘉月。
对于嘉月,昭懿并不熟悉,虽然她与皇兄关系亲密,但也只对皇兄身边伺候的两个大宫女有印象,替嫁人选出来后,她才算第一次见到对方。
嘉月相貌极其不俗,姿色姝丽,眉弯脸白,眼神间又灵活生动。
昭懿看到嘉月,不可避免地生了惋惜之情,她自己不愿意受这个苦,让旁人替她受也是不忍心。
可是嘉月跪在她面前,说自己虽为奴仆,但二皇子待她极好,她愿意替二皇子分忧,来报答二皇子。
昭懿闻言不禁看向自己皇兄,皇兄坐于一旁,神色间有一丝动容,像是赞许嘉月的做法。
嘉月见状,更一步说:“公主,让奴婢嫁吧,嫁过去,奴婢还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呢。”
昭懿想她还是太自私了,所以才会默许嘉月替自己嫁过去,所以后来的报应也算她活该。
嘉月替嫁之后,昭懿渐渐发现一向对她亲厚的皇兄变了,原来三天两头到她宫里来的人,慢慢的不来了。在宫里遇上,皇兄也只是对她点一下头,不唤她妹妹了,连在宫宴,皇兄也是冷着脸,仿佛什么都提不起他的兴致,至于这个妹妹,也等同空气。
等后来父皇病重离世,皇兄登基,昭懿才明白皇兄的变化缘由。
那日是她被关在宫殿里的第三个月,自从父皇病重,她就被关了起来。一开始她安慰自己,是皇兄担心她才派重兵把守,可父皇殡天那日,她还被关着,她怎么也安慰不了自己了。
父皇下葬那日,她这个公主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当昭懿第一次耍公主威风,硬闯出去后,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皇兄。
皇兄看她的眼神竟然像看仇人一样,明明没有喝酒,却发了酒疯,掐住她脖子,说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你,月月就不用嫁到巫国,你知不知道她在那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而你——”皇兄咬着牙,像是要吃她的肉,“妹妹,你最好不要再惹朕生气了。”
当夜,皇兄就下了旨意,说既然昭懿不满意自己现在住的宫殿,非要出来,那就住到最偏僻的宫殿去,身边伺候的宫人也减半又减半。
宫里捧高踩低的人最多,明白昭懿是被新皇厌弃,明里暗里开始不给公主脸面。
昭懿千宠万娇长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连奴才都敢辱她,甚而还有太监总管把对食的念头打到她身上。
她被吓病了,病中含糊着叫父皇,叫皇兄,她怀念疼她的父皇和皇兄,可父皇离世,皇兄变了一个人,他……变成一个爱旁人的男人,所以她这个妹妹成了该恨的仇人。
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好像真的见到了皇兄,可皇兄只是冷眼看着她。
大概是她的报应还没结束,她没病死在那个冬天,而也同样在那个冬天,她的宫女嘉月被皇兄的亲兵从巫国救了回来。
因此惹怒巫国,两国开战,昭懿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巫国少主,虽是男子,却长了一张极美的脸。他要皇兄将他的挚爱还回来,不然他们的铁骑会踏破整个大昭国土。
昭懿知道皇兄不会还的,嘉月被救回来后,就住进了皇兄的寝殿,皇恩似海。
无法谈和,只能拼个你死我活,大昭国终究不敌巫国,而皇兄仍然不愿意将嘉月还给巫国,带着嘉月逃亡,而昭懿,她被带上,是作为嘉月的替身,好迷惑巫国。
巫国少主很快追了上来,两队亲卫交战,昭懿和嘉月在不同的马车上,两匹马驾同时受惊,皇兄第一时间扑向嘉月所在的马车,巫国少主慢一拍,他们将嘉月毫发无损地救出,昭懿的马车则一路疾驰。
最后,昭懿落马,脖子被马蹄生生踩断。
死的时候,她的脸对着皇兄那边,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死亡,只关心怀里的嘉月。
皇兄爱嘉月甚深,她这个做妹妹的都无法不动容,如今有了来世,她重活一回,她自然要全了皇兄的心,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至于巫国少主,嘉月只有一个,她同皇兄成了一对,便不能再同他在一起,虽说有些对不起,可大昭国和巫国本就是仇敌国。
-
昭懿回到宫殿时,贴身伺候她的宫女香薇都快急哭了,“公主可算回来了,您是去了何处,怎么身边一个人都不带?二殿下来了好一会了。”
听到贴身宫女的话,昭懿不免抬眸往自己寝殿看去。她和昭霁元同胞兄妹,她又算得上从小被昭霁元带着长大,所以不仅没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习惯,相反她和昭霁元的寝殿,彼此都是随便出入的。
“我心里闷,所以随便走了走。”昭懿安抚了香薇几句,就踏入自己的寝殿。
殿外的人都为公主的归来而松了一口气,殿中却寂静沉闷,昭懿软底鞋踩在地毯上发出的细微声音是唯一的声响。
明光铮亮,她看到自己最爱坐的美人榻被来客占了,只消一眼,她便转开眼神,踱步到桌旁,为自己斟了一杯滚水。
从马厩走回来,她身体早冷得不行,也许明日会生病。
昭懿心里想着,肩膀兀然多了一双大手。
那双手玉白修长,如上好的羊脂玉,握住她的肩头,将衣服上精致的绣花盖住。
只略一碰,手便松开了,继而她被温暖的貂裘披风裹住。
“当差的宫人如此不仔细,索性明日全换了罢。”清冷的男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昭懿生得娇小,被披风一裹,像是要嵌入身后人的怀里。
那人顿了顿,又道:“溶溶,你不要担心,皇兄不会让你嫁过去的,皇兄想到了法子——”
听着跟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昭懿忍不住打断,“皇兄,我愿意嫁的。”
她说着,将自己转过身,灯火晃晃下,她少了一只耳珰的耳朵格外显眼。
昭懿对着自己皇兄微笑,“我很愿意嫁到巫国,替父皇、皇兄分忧。”
几乎是立刻,训斥就落了下来。
“胡说些什么,我何时要你和亲来分忧?”昭霁元乌沉沉的眉拧起,他没盯着昭懿脸上的笑看,只对空着的耳垂多了几分心思。
昭懿浑然不觉,她没察觉到耳珰掉了一只,听到训斥,把脸上的笑容收起,微微低下头,身体因未褪去的寒冷而微微颤栗,倒像是幼妹挨了长兄的训斥而害怕的模样。
昭霁元眉头皱得更紧,可语气到底是缓和下来,“这事你不要再想了,总之皇兄有法子,明日送个宫女到你这。”
若无前世,昭懿会有些听不懂这话,但现在她明白,明日送过来的人就是嘉月。上一世嘉月也送了过来,为的是将这个嫁公主扮演得更仔细些。
嘉月要模仿昭懿的一言一行,但嘉月的性格跟昭懿南辕北辙,她性子活泼,虽为奴仆,说话处事都带着一股子天真。昭懿也不想故意磨嘉月的性格,她觉得活泼有活泼的好,反正巫国人也不清楚大昭国公主真实的性格。
加上怜惜对方为自己替嫁,嘉月住在昭懿这里的时候,除了必须要跟教习嬷嬷学的礼仪,其他的都可以由着嘉月的性子。
昭霁元说完那话,又伸手碰了碰昭懿的脸,昭懿因思索往事慢了一拍,等回过神,昭霁元已经冷下声音叫人,“来人,拿牌子去太医院叫值班的太医。”他看昭懿一眼,“看看许太医在不在,若不在,叫他徒弟过来。”
许太医是平时负责给昭懿请平安脉的太医,他来给昭懿请平安脉,还是昭霁元特意吩咐的,缘由是许太医开的药最不苦。
昭懿幼时生病,时常被药苦得含着两泡眼泪,泪汪汪,盈润润,蜜饯吃了都不管用。许太医便是昭霁元找出来的,后来昭懿的平安脉一直由许太医请。
但昭懿下一瞬就侧开了身体,“我身子无碍,不用请太医,皇兄,我今日只是有些闷才出去走了走,香薇她们都不知晓,现下倒有些困乏了。”
她知道她这样的态度会让昭霁元生疑,但她现在的确没有心神再装一个乖顺的妹妹,她看到昭霁元的每一眼,都能回忆起自己被踩断脖子的瞬间。
还有她尝过的那些苦楚。
她不恨皇兄,却也做不到毫无芥蒂。
昭懿侧着脸,不看昭霁元,也不再说话,她身体在今晚实在吃不消,光是站着这一会,腿脚都难受。
过了好一会,她方听到昭霁元说:“那妹妹好好休息。”
人走后,香薇等人连忙进来伺候,昭懿知道自己身上痕迹不能被看见,寻了个由头将人都打发走,自己泡进浴池里。
先前在马厩,光线不明,她还没察觉,如今换到室内,看到腰腿上的大手印,一张脸红了又白。
那菩萨蛮男奴果然是蛮奴,一身蛮力。昭懿咬着牙给自己清洗,看到帕子上的红色血渍时,忍了一晚上的泪水终于在此刻落了下来。
只能无声地哭,哭出声来,被外面的宫人知道,便又会惹出一番事来。
她前世活了十几年,因是公主,她从来都是严格要求自己,要做贵女典范,人前绝不能失态,人后也要言行一致。
哪怕被亲兄长发落到偏僻的宫殿,太监都敢欺辱她的地步,她也死死捍卫着自己的尊严。
直到死了,她才幡然醒悟,她所谓的尊严体面,她想自己是公主,不能丢大昭国的脸面,在死亡的那瞬间什么都不剩了。
她死得那么狼狈,哪里还有公主的样子,也许都没人替她收敛尸身。
这辈子重活,她在马厩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是故意而为,她想知道自己跟旁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现在看来都一样。
今夜是她最后一次为自己哭。
-
昭懿想着明日会生病,事实上半夜就发起烧来。她身边的大宫女有能拿主意的,连忙去请了太医,只是没成想二皇子留了一个小太监在太医院,听到是碧纯宫请太医,连忙跑回去通报。
碧纯宫的人心想着二皇子殿下最疼公主,因此也没想着拦,怕拦了更触了二皇子殿下的霉头,今夜公主失踪那会,二皇子殿下虽未说什么,但看她们的眼神已然跟看死人一般。
公主要是再有个什么闪失,她们这些人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太医前脚到碧纯宫,昭霁元后脚便到了,他踏步进来,将身上沾了雪的大氅脱下,丢给旁边的宫人,“溶溶怎么样了?”
他大氅下就是寝衣,一看便是这是来得太匆忙,连衣服都未换。
若是往日,机灵的宫女早就迎上前,拿新的披风给昭霁元穿上。兄妹两个亲厚,衣服彼此宫殿都有。
可今日,大宫女香薇脸色发白,对上昭霁元的目光时更是一抖。
按道理说,她是昭懿身边伺候的老宫女了,不会这般不经事,可她明白在谁跟前犯错,也不能在二殿下跟前出错,惹了圣怒,也许会丢了命,可落二殿下手里,只怕是生不如死。
阖宫谁不知道二殿下对公主的在乎,刮了点油皮都在意得不得了,但偏生先前公主发热,她和香眉给公主换衣服,惊愕地发现公主身上奇怪的痕迹。
今早替公主梳洗时都没有,回想起公主消失的那一个时辰,还有夜间沐浴时不要人伺候,香薇等人怎么能不联想,越想越骇得魂飞魄散。
这若是被二殿下知晓了——
昭霁元没等到回话,神色越发沉下去,他径直往内殿走,香薇等人像才回过神,连忙迎过去,“今晚当值的太医是许太医,正在给公主看诊,公主是丑时一刻发的热,奴婢们给公主打水擦身,换了身衣裳……”
说话间,昭霁元已经走到内殿,许太医隔着屏风替昭懿看诊,而昭霁元却没有在屏风外停留,直往屏风后去。
香薇等人眉心直跳,急得想上前拦,却又不敢,只能跟着过去。
昭懿发热昏睡,浓黑长发松松笼了半身,衬得脸越发小巧精致,雪白的脸因热气烧出两颊病态艳红。旁边有宫女照看着,见到昭霁元到来,连忙跪伏在地。
昭霁元皱眉抬手,让人起来,自己在床边坐下,压低声音问照看的宫女,“公主可有醒来过?”
宫女摇头。
他神色不愉,看到旁边有水盆帕子,便自己拧了帕子,替昭懿换了额头的巾帕,待要将手收回时,目光却被某处吸引。
要收回的手作势要拂开散在脖颈间的青丝。
指尖在堪堪碰上蓬松柔顺的乌发时,被握住了。
昭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她眼圈微微发红,轻声叫了声皇兄。她细白的手指握着昭霁元的手,继而加大点力气,像是想借力坐起来。
只是病得厉害,刚动两下,脸色就是一白。
昭霁元皱眉,转而反压住昭懿的手,“不用起来,躺着就是。”
昭懿乌润润的眼珠里闪过愧疚,“我让皇兄担心了,害得皇兄这么晚了还过来。”
话语温柔,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昭霁元却定定盯着昭懿看了一会,才说:“我照顾你,不是应当的事吗?我是你皇兄。”
听到这样话的少女垂下眼,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我知道。”停了一瞬,她眼睫重新掀起,“但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不能总麻烦皇兄照顾我,皇兄明日还要上朝,我这里没什么事了,皇兄还是回去吧。”
昭霁元又深深地看了昭懿一眼,随后像是没听到此话一般,微微扬声,“许太医,公主的身体如何?”
屏风外传来太医的声音,“公主寒气入体,脉急肺热,幸好公主这段时间身体调养适当,待微臣开了药方,煎药服下,想必热很快就能退下,只是仍需静养一些时日。”
昭霁元听完,吩咐:“那尽快开了药方子,药不能太苦。”
说完,似乎不准备离开,稳稳坐在昭懿的床榻边,嫌烛火太亮晃到胞妹,还叫人吹熄两盏。
昭懿本就病得昏昏沉沉,先前醒来还是听到外面的动静。
她知道今夜的事不能让皇兄知道,知道的话,一则她自己去和亲的事可能泡汤,自己又可能成了拆散皇兄和嘉月的罪魁祸首,若让嘉月以外的人去,谁知道是不是又毁了另一桩姻缘;二则会害了那个菩萨蛮男奴的命。
等药煎好的这段时间,她又开始犯困,只是头疼、身体也疼得厉害,她忍不住抓紧身上的锦被。
恍惚间,仿佛有人将她的手分开,她察觉那是属于男人的手,惊弓之鸟般猛然睁开眼,眼里的防备、惊惧、厌恶通通被床边的青年看去。
昭霁元还维持着握着昭懿手的动作,他略一抿唇,“做噩梦了?别怕,皇兄在……”
像小时候一样,昭懿做噩梦,昭霁元会把人抱在怀里哄,可这次昭懿躲开了昭霁元的手,语气温顺地说:“皇兄,我已经大了。”
意思是他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了,也没必要再像小时候那样了。
昭懿说完刚刚那句,还接着说:“夜已经很深了,若是被外祖父知道因为我,害的皇兄休息不好,定又会让安嬷嬷来训我。皇兄还是现在就回去吧,香薇她们会照顾好我。”
等到昭霁元离开,碧纯宫的众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后背冷汗淋漓,二殿下平时虽严厉,可从来没有像先前走时那么吓人。
而更为严峻的事还没有结束。
昭霁元一走,香薇就让其他宫人退出去,自己和香眉,两个大宫女砰的一声在昭懿床边跪下。
昭懿发现自己生病,身上衣服被换了,就知道今夜的事瞒不过自己的贴身宫女,不过也好,她有些事情的确需要她们的帮忙。
“起来吧,不用跪,今夜的事只会我们三人……”说到三人的时候,昭懿顿了一下,“知道。”
“公主!”香薇、香眉哪里敢起来,这事一旦传出去,她们的命不保,怕是宫外的老子娘也要跟着遭殃。
再者,她们在公主小时候就在一旁伺候着了,公主的性格温和乖巧,阖宫没有更好伺候的主子了。说句越矩的话,她们既把公主当主子伺候着,也把公主当亲妹妹看。
看到公主不知被哪个鲁汉子弄出的痕迹,她们又痛又急,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公主是世上最尊贵的娇娇女,那一身皮肉都是她们细细养出来的,美容方子都有大几十张,每一张是后宫娘娘们都想讨要的好东西。
但瞧公主的神情,那人莫非是情郎,而非贼人?可就算是情郎,也万万不可做出这等婚前辱没公主的事。
昭懿知道香薇和香眉对她的忠心,叹了口气,要下床去扶两人。两个大宫女哪里敢让病中的公主扶自己,连忙自己站起来,还重新替昭懿拢了被子,重新更换额头巾帕。
昭懿见状,脸上忍不住露出甜甜的笑。上辈子她被昭霁元罚去偏僻宫殿后,香眉她被分去了其他宫殿,伺候太妃。
那位太妃不是好相与的,时常苛责宫人。她后来是将自己的首饰拿出去打听,才知道香眉分出去三个月不到就病死了。
当时她知晓后,枯坐一日,红着眼把自己仅剩的首饰拿出七八,让香薇拜托人将东西换成银钱,送去宫外香眉的家人那里。
香薇倒是一直留在她身边,可也是跟着她吃苦。她吃得差,香薇吃得更差。
香薇,一个体面的一等大宫女,什么杂活都要做,为了她跟那些黑心肝的太监低声下气,还叫那些腌臜阉奴好哥哥。
想起往事,昭懿脸上的笑又淡了些。重活一世,她总要想法子保全她们两个,也不枉主仆一场。
“香薇,香眉,你们两个一直在我身边,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也不瞒着你们了。前朝要我和亲,我心里是不愿的,但我明白此事干涉朝政,不是我一个公主能左右的。况且父皇养我疼我多年,我该为他分忧解难,但——”
昭懿眼前恍然浮现那位巫国少主的脸,那日她在城楼上,看到那人玄铁头盔下的脸。
较女子更柔美的脸,偏又眉眼阴鸷煞气重,十足的罗刹鬼转世。
“但我想到我要嫁到巫国,跟巫蛇族人结亲,我就觉得恶心、害怕。”
巫国人非寻常人,他们人身蛇尾,平时可藏匿蛇尾,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样,但昭懿上辈子偷偷翻了敏嬷嬷给嘉月的册子。
她只偷看了一眼,上面说——
巫国人情动时是控制不住蛇尾的,时常有外邦人与巫国人结亲,结果死于蛇尾缠绕之下。久而久之,外邦女子听闻要嫁给巫国人,皆是眼泪涟涟,面色青白。
那位巫国少主,纵使昭懿养在深宫,也或多或少听过对方一些事,毕竟名义上是她的驸马,她的郎君。
据说那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神,旁的皇位继承人一般都是稳坐后方,譬如她的皇兄,可巫国少主不同,每场战役他都亲自带兵。
传言那人就是喜欢杀人,每日手里不沾血就无法入睡。
不过这样的一个煞神,是真心爱上了嘉月,冲冠一怒为红颜,跟他们大昭国打得不死不休。
昭懿慢慢蜷缩起身体,像是真的怕极了嫁入异国,“我想着我就任性一回。”
此话惹得香薇、香眉都落泪,昭懿倒还算平静,勉力道:“这件事还要你们帮我,我不能怀孕,还有……”她咬了牙,难以启齿,“实在疼得厉害。”
两个宫女替昭懿擦了身,是清楚昭懿哪里受了伤,脸上的表情也是红了又白,还带着恨,那鲁汉子实在可恶。
凉药和伤药都不好弄,但这深宫里也不是完全干净的地方,有小宫女和侍卫勾搭在一起的。香眉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同乡侍卫,她语焉不详地说自己的小姐妹需要药,麻烦对方从宫外买好。
只是这药一来一回也是花了时间才弄进来,不知道凉药还有没有功效,昭懿也只能赌。
因为凉药伤身,她风寒未好,这回结结实实在床上躺了三日。昭霁元每日都来,但来了没多久,就被昭懿劝走。
前朝的确繁忙,昭霁元只能作罢,想着解决了和亲的事再来看望昭懿,可没想到昭懿病一好,就搬去了敏妃的殿里。
敏妃膝下没有自己的孩子,年轻时怀过,结果没生下来,身体也伤着了,再也无法生育,好在她不是心思狭隘之人,日子也过得下去。
她自己没孩子,便对宫里的孩子都不错,只不过皇子们毕竟大了,亲近昭懿这个公主倒是挑不出毛病。
敏妃原先就希望昭懿能去她宫里小住,这次昭懿过去,自然欢喜,甚至头天晚上还是陪着昭懿睡的。
昭懿能搬去敏妃的宫里小住,昭霁元不行,他已及冠,没有这么大的皇子还往自己父皇的后宫里跑的理。
昭懿住进敏妃宫里后,并没有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知道昭霁元不会打消让旁人替她和亲的念头,她劝不动昭霁元,而父皇他多半也是不同意自己嫁的。
她思来想去,想到了自己另外一个皇兄。
今日又是个雪日,昭懿抱着袖炉到的时候,湖心亭已经焚香落棉帘,里面春意融融。宫女打帘让她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背对着她的男子。
不过她还未开口唤人,对方先转过头,叫她“皇妹,过来坐。”
昭懿轻轻颔首,边走过去,边唤了一声“四皇兄”。
她这位皇兄文墨不算很通,但一手茶煮得极好,父皇也是夸过的。
接过四皇兄递过来的茶,昭懿先低头喝了一口,再抬起头,由心夸了一句好喝。四皇兄闻言,笑眯眯的,本就长得有点像猫,笑起来就更像了。
“前些日子听说皇妹病了,一直想去看看,可惜不得空。今日看皇妹的样子,应是大好了?”四皇兄和昭懿的关系不怎么亲近,有许多原因,一是昭霁元的关系,二是昭懿她自己。
她自幼特别黏昭霁元,像昭霁元的小尾巴,其他皇兄偶尔也会带昭懿玩,送点小玩意过来。昭懿不亲近四皇兄的原因是,小时候昭霁元送了她一只橘色带白小爪的猫,她很喜欢。
有一次她把猫抱在怀里去找父皇,几位皇兄都在,闲谈里,不知道是哪个皇兄说她怀里的猫很像一个人。
她那时候就觉得四皇兄像一只猫,微胖身体,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
她听了那话,就偷偷看四皇兄,结果被四皇兄捉个正着。然后她那只猫几天后就突然不见了,她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还哭了一顿。
几位皇兄知道后都来安慰她,唯独四皇兄说风凉话,说她天天抱着只猫,那只猫也不知道干不干净,不见了正好。
这话让昭懿隐隐怀疑猫是四皇兄弄丢的,加上四皇兄见到她总是不客气捏她脸蛋,惹人烦,逐渐的,两个人关系越来越淡。
所以这次四皇兄得知昭懿邀约,心下是惊讶的,他思量一番,思忖应该是和亲的事。
小姑娘不愿意去和亲,找到他这里,只是为何不去找昭霁元,舍近求远来找他?或是说昭霁元一个人能力不够?
想到这里,四皇兄心情莫名变好,但很快唇角的笑有一丝凝固。
“你要我帮你说服父皇,让你去和亲?”
昭懿点头。
四皇兄看她的眼神透出不敢置信,“为何?巫国那地,你又不是完全不知道,老二不是说让人替你和亲,你何必要自己嫁?”
昭懿没急着回答,先低下脑袋,她生得娇小,脑袋也是小小的,头发蓬松,乌绒绒的。
“我……因为二皇兄不会让我嫁去巫国,但我必须要嫁,不然我怕我会做出错事。”
四皇兄不自觉将身体坐直,脸也严肃起来。
昭懿依旧低着头,声音细弱,像是难以启齿,“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我已经没办法把二皇兄当兄长看待,二皇兄不让我去和亲,我心里欢喜,欢喜之后,我知道我和他不可能有结果,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我在想二皇兄是不是同我一样……”
“胡闹!”四皇兄不待昭懿说完,就急急打断她的话,好在亭内没宫女太监伺候,他站起来,走在亭外,把其他人也打发了,才回到昭懿面前,也不坐下,一张猫脸罕见地板着。
“你知道你都在说什么吗?你和老二一母同胞的兄妹,你……你!”四皇兄语无伦次,片刻又缓和语气,“你还小,分不清情感也是有的,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个伺候我的宫女,她当初离宫,我也以为我对她有情意,后来才知道只是把她当姐姐,相熟的姐姐离开,一时难过罢了。”
昭懿没说话,只一味沉默。她越沉默,四皇兄就心惊,他怕昭懿已经做下什么错事,不然好端端为何突然搬去敏妃那里住,最近老二也不对劲,脾气越来越差,难道他们两个人都……
他不敢想,更不敢深想,因此昭懿红着眼再次提出要他帮她时,他叹气,“不一定要远嫁巫国,你留在上京,父皇和我们自然会为你寻一人品上佳的驸马。”
“可留在上京,总有见二皇兄的时候,我会嫉妒能陪着二皇兄的女人,嫉妒别的女人可以光明正大替他诞下子嗣,时间长了,我会疯的。”
昭懿知道父皇和昭霁元都不会让她远嫁,其他皇兄或多或少也是希望她留下,所以她需要一个充足的理由,让四皇兄帮她。
四皇兄是前世唯一伸手想帮她的皇兄,只是那时候昭霁元已然坐稳皇位,四皇兄也没有办法。
因此她不怕四皇兄把她今日的谎言说出去,相反,四皇兄一定会想办法掩盖这桩皇室丑闻。
她爱慕自己胞兄,此事若是传出去,轻则立刻被打发和亲,重则一生幽禁庵庙。
“四皇兄,帮帮我吧。”
“……好。”
得了应允,内心惊涛骇浪的四皇兄先一步离开了,昭懿坐在原地,慢吞吞喝完一杯茶才起身,只是她刚掀开帘子,就对上昭霁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