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夜细雨在琉璃檐角串起珠帘,檐铃摇出的水声惊醒了紫檀木匣里的旧时光。母亲惯常坐在西窗下的藤榻上,膝头摊着半卷《饮水词》,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几片褪成茶褐的木樨花瓣。她梳髻用的玳瑁簪已磨出云纹,却仍固执地别着那枚裂了缝的翡翠蜻蜓——那是及笄那年外祖母给的添妆,雨水沿着瓦当雕琢的忍冬纹蜿蜒,在青石阶前织出银亮的蛛网。母亲抚过书页的手指忽然悬在半空,指甲盖上残留的墨渍像宣纸上洇开的宿墨。我知道她又看见了那个穿月白竹布衫的少年,他总在梅雨季撑着油纸伞立在巷口,伞骨间漏下的雨珠将石板上"笃笃"的脚步声酿成陈年花雕。

二
绣绷上未完成的并蒂莲浸在雨光里,丝线褪成雾霭般的青灰色。母亲总说新式电灯照不出绣样的神韵,非要就着锡烛台的残焰穿针。烛泪在青铜承露盘里堆成珊瑚礁,映得她鬓边银丝泛起微茫的珠光。三十年前也是这样潮湿的夜吧?私塾窗外的夜来香被雨打湿了裙裾,少年隔着雕花窗棂递进来的《洛神赋》,书脊还带着怀炉的余温,雨脚忽然急促起来,惊醒了博古架上沉睡的珐琅自鸣钟。母亲腕间的绞丝银镯与钟摆合鸣,荡开满室沉香屑。她说从前的雨是能入诗的,落在虎丘山塘的篷船上就成吴侬软语,淋在留园漏窗外的芭蕉上便作金石清音,而渗进书箱的潮气总让线装书生出毛茸茸的月光。

三
子夜风起时,雨帘斜斜掠过六角宫灯,在茜纱窗上描出颤巍巍的水墨。母亲起身添香的瞬间,我看见她旗袍下摆的卷草纹在暗处游动,恍若那年沧浪亭荷塘里被雨滴惊散的锦鲤。铜香炉吐出的烟篆纠缠着雨气,将满室旧物熏成朦胧的册页——1946年的黄包车碾过观前街的积水,车篷滴落的水珠串起阊门外的评弹小调;留声机在雨声中沙哑地转着周璇的老唱片,玻璃糖罐里的松子糖渐渐洇出海棠红。

檐角传来宿雨坠地的清响,母亲合上书卷时,一枚风干的木樨花悄然飘落。雨不知何时歇了,月光从云隙漏下来,为紫檀木匣镀上薄薄的银釉。那些被雨丝缝缀的往事,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苏绣枕套的并蒂莲下,与褪色的流苏穗子一同数着更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