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一个人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古今中外的很多思想家都思考过,而大部分普通人我相信也都或多或少的想过这个问题,有些人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那么不同人的回答也不一样。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王阳明和他的弟子门人,他们会回答说:成为圣人。
王阳明
什么是圣人?简单来说,圣人是一种至善的完美的理想人格。儒家认为圣人“仁且智”,“仁”指德性方面,“智”指知性方面,就是你既要道德水平高,又要知识水平好。
在儒家思想后来的发展过程中,程朱理学对于圣人的本质,更偏向“智”,比较强调成圣之学中的知识取向,主张一个人需要通过格物致知、穷究事物原理的办法来成为圣人。而阳明心学对于圣人的本质,更偏向“仁”,突出成圣之学中的德性原则,主张“致良知”,更强调人在道德心性上的修炼。甚至认为知识越多,反而成为圣人越困难。王阳明说:“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讲,相较于程朱理学,阳明心学极大降低了普通人成仁成圣的门槛。
在王阳明和他的弟子门人们看来:人人皆可为圣人。王阳明认为人天生都是至善的,如果拿黄金作比喻的话,圣人就是纯金,不掺杂一点杂质,圣人之间只是在重量上有所区别而已。尧、舜、周公、孔子,他们的才能大小不同,但是之所以都被称为圣人,是因为他们在成色上是一样的,都是纯金。
纯金的重量再小,那也是纯金,如果掺杂了铁、铜等杂质的话,哪怕再重,重达千斤,那也不是纯金了,自然也就不是圣人了。
因此,王阳明对普通人成圣的可能性,非常乐观。他主张心即理,致良知,只要自己信得过自己心中当下的良知,便是自己的道德与行为准则,认认真真去落实下去,那就是圣人了。比如你是一个普通人,从事一份普通的工作,但是只要你遵从本心、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坚持下去,那你就是圣人了。
抗战时期,著名历史学家钱穆先生曾经给一群士兵做演讲,他就用了阳明心学的观点去鼓舞士气,说:一个士兵站岗时,如果全神贯注、尽忠职守,连上将来做也无法做得比他更好,那么他就是“小兵的圣人”,也是“圣人的小兵”。
钱穆
所以王阳明的弟子才说:出门所见,满街都是圣人。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成为圣人很简单,很不可思议。
但是在实践中却不一定如此,因为从人人皆可为圣人这个主张出发,最后会推导出极为严格的道德要求、内心会形成极大的道德紧张。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王汎森老师,在一篇文章《明末清初的人谱与省过会》中对此有过专门的分析。
首先,既然人性本善,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圣人,人人胸中都有个圣人,那么每个人这一生要成为圣人,就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了,是必须要做到的目标,是必须要尽到的义务。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你自身的问题了,是你的道德修养不够,是你自暴自弃、你不努力等等,总之都是你的原因,绝不是任何先天的缺陷问题,你无法把责任推诿给外界的因素,你是第一责任人。
要是按照程朱理学的观点的话,你还能推诿一下,说我无法成圣,是因为我天生的“气禀”就是坏的。像朱熹他虽然也认为人性本善,但是认为人与人天生的气是不同的,有的人生下来是善的底子,有的人生下来是恶的底子。人们需要通过格物致知,才能逐渐去除这些恶,变化气质,恢复善的本来面目,以达到圣人之境,但是这个做起来很难。
朱熹
对于朱熹的这个观点,心学就不认同,比如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陈确,他就反对宋儒的这种观点,认为如果主张人存在先天的道德差异性,会给那些自暴自弃之徒提供借口、预留后路。这些人干脆就不会在成圣之路上努力了,心里也不会感到愧疚,因为无法成为圣人不全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这些人会觉得这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是恶的底子,我的“气禀”是恶的,不是我不努力,而是天生如此,我无法改变。
但是阳明心学的观点,直接就把这条路给堵死了,它的观点会让人觉得自己成为圣人,是自己这一生都无法逃脱的宿命,无所逃于天地间,要是最后做不成,那就是自己的主观原因造成的。
其次,因为阳明心学对人性比较乐观,所以认为善才是正常状态。朱熹的观点是人的心会同时产生善与恶,但是王阳明认为,恶是我们人情欲过当,不过当的话,情欲也不是恶。因此心学也就更加追求纯化意识。
如果你认同这个观点的话,就会导致你对自己现实生活中的、自己身上的黑暗、堕落、不好的一面,十分敏感,甚至有通身都是罪过的感觉,它会让你在道德修养上不能有任何的放松,有深刻的紧张之感,会时刻反省自身。
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相当于时刻都要拿着尺子量自己。做点事,都会觉得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呀?是不是没有保持好善的状态呀?压力很大。
因此,阳明心学认为,一个人不是圣贤,就是禽兽,没有任何中间状态。有这样一个比喻,人就像是一个器物。随便举个器物的例子吧,比如凳子,工匠在把凳子没做完前,这个器物肯定是不能被叫做凳子的。同理,人如果没有成为圣人,那也就相当于未完成的器物,又怎么能叫人呢?阳明心学把身而为人的起码条件定位为了圣人,这就导致了人承担的道德责任特别重。
那怎么办呢?要怎样才能成为圣人呢?就是要时时反省、省过、改过。为此,当时出现了大量的省过书、改过书,人们把自己每天做的事情一丝不苟的记录下来,评判哪些是善的,哪些是恶的,对于恶的,下次要改正,这样可以系统地诊断自己,不断向着成圣的目标迈进。
另一方面,因为他们对自己是否已经成圣毫无把握,所以借着计算功过,多少可以解除内心的道德紧张,比如今天做的事情中,有3件是恶的,但是有7件是善的,虽然还未达到圣人的目标,最起码知道自己做的善事比恶事多,心理会好受一些。
当然也有人对这种做法提出了质疑,比如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刘宗周,他认为这种功过相抵的做法太过功利,不能带来真正的道德转化。照着这种思路,一个人做了坏事,只需要再做一件好事,便可以互相抵消,毫无道德负罪之感。这样的话,本应是发自内心的善行、来源于灵魂深处的成圣的纯粹追求,就变成了赤裸裸的利害衡量,这不是就和记账一样了吗?这样怎么可能会使人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成为圣人呢?
刘宗周
刘宗周认为人的道德修养的过程,就是如何把“过”减到最少,绝无任何功劳可言。王阳明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吾辈用力,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
因此,当时有人更进一步,把省过改过的工作提前到刚刚萌发想法时,不要等做了事情之后再去反思省察,那时候就晚了。而是要把这个工作放到做事之前,就是刚刚产生这个想法时,就要去评估、去思考,如果是恶的话,那就不能任其发展,要直接扼杀在萌芽之中。
而刘宗周则认为这还不够,应该从根源的主宰“意根”处着手,从根本上培养自己的善“念”,让“意”全善无恶,恶“念”丝毫不能出现,要在念头还未兴起时就要彻底解决。要是等人欲成了后,再用天理去克它,实在是太难了,所以他认为朱熹的以天理制人欲是注定要失败的。
刘宗周在其著作《人谱》中将人日常生活的过错分成六种,监督反思的事项包括从高兴、愤怒等情绪到大声说话、坐姿等行为,几乎包括了从内心到日常举止的一切细节,其严格的程度到了空前的地步。
不得不说,刘宗周的办法真是够彻底的,但是人毕竟是人,不是神,也不是毫无七情六欲的草木,又有谁能做到呢?
而且即使刘宗周的方法再细密严格,还是无法解决外在客观标准的问题。既然改过是道德修养的核心,那么如何才能知道自己的过错且不自欺呢?
心学主张的是,良知作为人内心的是非准则,具有知善去恶的能力,人们能够凭借它去辨明是非善恶,不用求于外在的标准,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一切标准皆在自己心中。
那问题就来了,如果人人都是标准,那就等于没有统一的标准了。
一个人做了一件事,外人认为是错的,但是自己内心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既然是对的,那还改什么过呢?还有一个人做了恶事,他也知道是错的,但是内心通过诡辩的办法来自欺、来蒙混过关,又该如何呢?
王阳明的弟子王畿就遇到了这个问题,他在自己反思、提高道德修养的过程中发现,良知并不是永远都能准确地指出自己的过错,良知可能会是个不客观的监督者,心无法永远作为一个毫无偏私的客观标准。让自己的心裁决自己的对错,等于是让裁判下场踢球。
事实上,当时信奉阳明心学的有些人荡佚礼法、蔑视伦常与这种思想就有关系。比如当时一位心学学者罗汝芳,他曾经以行贿官府的手段,将一位妇人的丈夫从监狱里救了出来。这个妇人的丈夫是不是就一定是无辜的?就算我们姑且认为其一定是无辜的,罗汝芳营救他,在动机上是没问题的,但是在手段上,行贿官府,这个是否合适呢?
还有罗汝芳曾经当过官,他收受贿赂,但是不自己享受,而是拿这些钱来救助百姓,这个又是否合适?可是,罗汝芳自己认为这样做没有问题,自己的良知完全过得去,站得住脚,于是他就做了。
所以后来人们逐渐发现,在自己迁善改过的过程中,需要一个外在的监督者。基督教的忏悔文化很发达,他们把良心与灵魂一分为二,由有神性的良心对有兽性的的灵魂进行控诉,上帝来作为第三者进行评判。
心学这边,刘宗周安排了一个非人格化的天在鉴临,其他不少人则是请师友监督,大家组成一个省过会,定期聚集在一起,彼此沟通交流自己的内心想法、道德日记,彼此评判,来帮助自己改过。
比如晚明泰州学派的领袖人物周汝登,在他30岁的时候,他和其他7个人组织了省过团体,共同立下一本《八士会录》来记载彼此的过错,每月一会,持续了20年。后来记载满了,又重新立了一个,他们希望这个会还能持续30年。这样年老之时回过头来,就能看看这50年来,自己在道德修养上的努力,相信自己会有无悔无憾之感。
这样,内在反省加上外在监督,不断修炼,让自己达到圣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