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卷三十九·列传第九》:
时又议省州郡县半吏以赴农功,勖议以为:
“省吏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
昔萧曹相汉,载其清静,致画一之歌,此清心之本也。汉文垂拱,几致刑措,此省事也。光武并合吏员,县官国邑裁置十一,此省官也。魏太和中,遣王人四出,减天下吏员,正始中亦并合郡县,此省吏也。
今必欲求之于本,则宜以省事为先。
凡居位者,使务思萧曹之心,以翼佐大化。笃义行,崇敦睦,使昧宠忘本者不得容,而伪行自息,浮华者惧矣。重敬让,尚止足,令贱不妨贵,少不陵长,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小不加大,淫不破义,则上下相安,远近相信矣。位不可以进趣得,誉不可以朋党求,则是非不妄而明,官人不惑于听矣。去奇技,抑异说,好变旧以徼非常之利者必加其诛,则官业有常,人心不迁矣。事留则政稽,政稽则功废。处位者而孜孜不怠,奉职司者而夙夜不懈,则虽在挈瓶而守不假器矣。使信若金石,小失不害大政,忍忿悁以容之。简文案,略细苛,令之所施,必使人易视听,愿之如阳春,畏之如雷震。勿使微文烦挠,为百吏所黩,二三之命,为百姓所餍,则吏竭其诚,下悦上命矣。设官分职,委事责成。君子心竞而不力争,量能受任,思不出位,则官无异业,政典不奸矣。凡此皆愚心谓省事之本也。
苟无此愆,虽不省吏,天下必谓之省矣。
若欲省官,私谓九寺可并于尚书,兰台宜省付三府。然施行历代,世之所习,是以久抱愚怀而不敢言。
至于省事,实以为善。若直作大例,皆减其半,恐文武众官郡国职业,及事之兴废,不得皆同。凡发号施令,典而当则安,傥有驳者,或致壅否。凡职所临履,先精其得失。使忠信之官,明察之长,各裁其中,先条上言之。然后混齐大体,详宜所省,则令下必行,不可摇动。如其不尔,恐适惑人听,比前行所省,皆须臾辄复,或激而滋繁,亦不可不重。”
朝中又议论裁减半数州郡县官吏,以支援农业生产,荀勖提出意见认为:
“省吏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昔日萧何、曹参为汉相,怀清静之心,百姓有‘萧何为法,觏若画一’的歌谣,这是清心之本。汉文帝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几乎不用刑法,这是省事的结果。汉光武帝合并吏员,县官国邑设置官吏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这是省官。魏太和年间,派遣朝廷使者四出,精简天下吏员;正始年间,也曾合并郡县,这是省吏。
现在想要寻求根本,就应该以省事为先。
处在官位上的人,一定要使他们知道萧何之心,来辅佐国家,大行教化。重义行,崇和睦,使以邪道得宠者不得居官位,则虚伪之行自然消逝,浮华之人会畏惧缩敛。重敬让,尚知足,令贱者不妨害贵者,少者不欺凌长者,疏远者不离间近亲,新识者不离间旧友,小者不加于大者,淫行不破义举,则上下相安,远近之人互相信任了。官位不能以钻营的手段得到,荣誉不能靠朋党吹捧求得,则是非就会弄清,官人不会受迷惑了。去掉奇技,抑制异说,好改变旧规以侥幸获非常之利者必加重刑,则官守其职,民心不会见异思迁了,事存则政繁,政繁则功废。在位的官吏孜孜不倦,守职司者日夜不懈,虽是才智短浅之人,也能尽其职守。上下信任如金石之坚,即使有小过失,也不会妨害国家大政,应该忍耐宽容。简省文牍案卷和细碎繁苛的条文,法令的施行,一定易于人民接受。得益如盼阳春,避罚如畏雷电。不能使细碎条令烦扰百姓,并为百官所轻慢,不能朝令夕改,使百姓厌恶,如此则官吏竭诚尽职,百姓拥护国家法令。分职务而设官,委托政事以求成效。君子竞争向上存于心而不以力相争,估量自己的才能接受职位,谋不出其位,则官无分外之业,政事少有奸诈了。这些都是我所说的省事之本。
若无多事之弊,虽不省吏,天下人也认为是省吏了。
如果想要省官,我认为九寺之职可合并于尚书,兰台的事应交付三府。然而现行制度已历多代,为世人所习惯,所以很久以来有这种想法而未敢提出。
至于省事,还是以求实为善。若只作笼统的规定,都减少一半,恐怕文武众官、郡国职责及事之兴废各不相同。凡发号施令,典则允当者可以使民安,无规律而杂乱者会使政道壅塞。凡到职临事的人都要精察得失。使忠信明察的官长,裁决适中的举措,列条上奏。然后全面斟酌,宜省者省,则令下必行,不可动摇。如不这样,恐怕只是迷惑视听,会造成前面省去,后面恢复,或更加繁杂,这也不能不重视。”
西晋,是一个统一的王朝,也是一个昏暗的王朝。而昏暗的王朝,动荡的岁月,往往造就一批卓越的人物。
荀勖,西晋开国时的一位重臣。史书上多把荀勖描绘成一个奸佞的样子,主要是他依附于导致了八王之乱的贾后。但史书上也载明了,荀勖在当时做了很多重大的文化工程,直到今天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荀勖的传记里面,记载了一段他当年关于裁减官吏的议论。前面转录了原文和译文,虽然译文有些地方不是那么的精准,但大意阐明的很清晰了。
西晋的武帝司马炎完成统一后,想在治理国家中通过裁减官吏的方式达成大治。武帝是一个没有什么才华的皇帝,只是凭借历史机缘实现了皇权的鼎盛。对于治理国家的做法,一直没有什么自己大的主见。裁减官吏的做法,于是就在当时被广泛地讨论,荀勖也被要求发表意见。
荀勖的议论,大意可以归纳为“三省一清”,就是“省事省官省吏和清心”。荀勖的逻辑已经在议论中表达的很清楚了,清心才是根本,其次是省事,然后是省官,最次是省吏。
那么,作为根本的清心,到底是要由谁来完成呢?从荀勖议论所举的例子中不难看出,无论汉文还是魏武,都是皇帝啊!萧规曹随,虽然得到百姓的爱戴,但根本还是得了帝王的允许,才能实行开来的。至于三省,都是表面文章,不解决根本问题。
荀勖的议论,基本没有什么回响,是在于对帝王来说比较刺激。武帝本想以裁减官吏来讨巧地实现天下大治的梦想,自己不是很想费力气去做清心的事情。但荀勖的议论,却句句都是在告诉武帝,最该改的是你啊!所以,没有下文是很正常的。
武帝始有天下,向曹魏的奢靡之风开刀,给人崇俭戒奢的形象。可武帝自己却在骨子里是耽于玩乐的,尤其是好色。羊车望幸的成语,就是来自武帝本人的做法。
天下经过三国分割后的大乱,确实需要以文景时期的垂拱而治来与民休息。可完全摆脱不了自己低级趣味的皇帝以及一帮子手下,怎么可能会做到以身为范,完全节俭不扰民地去施行清心的事儿呢?
文景之治的达成,一方面确实有皇帝的率先垂范,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当时社会生产力的累积,给无为而治带来了资本。后来朝代,几乎很难再做到这一点,主观上是皇帝的本人品性,客观上则是物质财富难以达到那么丰富的高度了。
而客观原因毕竟不是居于主要的位置之上,主观因素才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
荀勖希望武帝能听从自己的劝诫,采信自己的观点,在完成统一之后,从自己开始清心,进而推动省事省官省吏,再次创造一个辉煌的文景之治出来。可惜,这种观点没有得到采纳,也不可能得到采纳。
而西晋,终于还是成为一个统一时间最短的王朝,在武帝死后就陷入了不断升级的变乱之中。本来,民众期盼统一后能带来安定的生活,没想到却陷入更大的灾祸之中,更加的水深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