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娶了兵》
作者:梁芳庭

简介:
林凤君和陈秉正,就像麻雀和锦鲤,狗尾巴草和白玉樽……总之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习武之人要在正道上寻口饭吃,不过寥寥两条路:走镖护院,撂地卖艺。
正规走镖的大户叫镖局,散户叫镖户。林凤君家里就是做镖户的,从父学艺,她自然也是女镖师。
她的意中人应当是孔武有力的英雄豪杰,像师兄那样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这才叫大丈夫。
陈秉正出身高门,风姿秀逸,是江南有名的才子。金榜题名,走马上任,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跌进泥沟里,被圣上打了四十棍,就剩了一口气。
为了冲喜,陈家紧急为他娶了一位新娘,正是林凤君。
等陈秉正能起床了,他摇着头叹道:“从未见过此等市井俗妇。”
终于有一日,这位俗妇将和离书放在他面前。“官人,你心中之人并不是我,我心中之人也不是你。”
陈秉正如遭雷击,半晌才道:“娘子,你这话是错的。至少有一半错了。”
精彩节选:
夏去秋来,寒天将至。这一日,通往京城的运河上,行驶着一艘极不起眼的货船。
子时已过,月亮被连片乌云遮了个严严实实。万物都沉寂在浓黑的夜色中,只有船桨一起一落时哗哗的水声。
船舱里的客商早就睡得熟了,只有船后的舵手和甲板上的两个船夫还在出着力气。
这船有些年头了,货舱虽大,吃水不深,行走起来还算顺畅。舵手和船夫们配合着过了一个浅滩,便深深出了口气,任船只平稳漂流。一个年轻些的船夫将手中的桨松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铜质的酒壶抿了一口。
壶里面装的是村里自酿的散酒,一口下去,从嘴唇到肠胃一条线都像是着了火,辣得极为畅快。他眯着眼睛舍不得咽,正缓慢回味中,忽然身后一凉,一只手从他身边擦过,将小酒壶抄在手里。
他还没回过神来,脖子后面就挨了一记重击,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沉闷地扑倒在甲板上。
起了一阵怪风,船头挂着的一盏气死风灯随着摇晃起来,三个湿漉漉的人缓缓站定了,影子也跟着晃。
他们凑成一排,弓着腰慢慢向船舱摸去,冷不丁听见后面有个男人轻轻哼了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水里没有鱼。”
三个水匪听得分明,瞬间反应过来是江湖黑话,一时琢磨不出是敌是友,只得回过身叫道:“请亮盘吧。”
他们三个退出几步远,拉开架势。船舷上站着一老一少,年纪大的约么三十来岁,一身青色粗布衣裳,个子很高,但已经驼了背,形容瘦削,身后跟着个少年,十几岁模样,稚气未脱,摆了个起手式。
水匪看见两个人脸上都黑黢黢的瞧不清眉眼,身上却没有沾水的痕迹,便知道是行船商人常雇佣的镖户,照规矩路上是不洗脸的。琢磨着只有两个人,尚可一战,为首的水匪便笑道:“白天瞧着,鱼着实不少。”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年纪大些的镖户眉头皱了皱,知道自己这艘船早已经被盯上了,只得拱了拱手,再躬身到底:“朋友费心。”
水匪瞧这二人眼生,料想是新手,哼了一声道:“新上跳板的?”
镖户摇头,“有些日子了。”他笑得很谦恭:“今日的鱼有刺,怕是不合口……”
水匪冷笑道:“我俩便要硬吃又如何?”
少年忽然飞身而上,张开双手拦在船舱前,声音清脆,“不如钉个孤枝,赢了便有的吃。”
这意思是要单挑了,水匪不由得大怒,“新出窝的崽子毛还没长全。”便从身后抽出一把亮闪闪的腰刀。
少年并不害怕,从身后抽出一杆花枪,刚要迎上去,被老镖户急忙拦在前头,“不得无礼。这几位可认识清河帮的兄弟?”
水匪面面相觑,并不作声。镖户笑道,“清河帮的何帮主,可是我们父子俩的故交。”
水匪显然不信:“就你们……”
镖户从怀里掏出封信:“这可是他的亲笔来信,约我们上京叙叙旧情。”
水匪接了过去,在灯光下辨认着,虽认不得几个字,信尾的印章是艘大船,上有“义薄云天”的记号,千真万确做不了假。他俩脸色立刻变了,踌躇了半刻,才不情不愿地拱手:“我们兄弟招子不亮,莫怪罪。”
镖户松了口气,笑道:“都是误会。”他又掏出些散碎银两,还有一串铜钱,笑眯眯地递到水匪手上,“小意思,不成敬意,给兄弟们打点酒喝。”
水匪掂了掂分量,脸色略好了些,客气几句。几个人走近船舷,早有一艘小舢板守在旁边,等着上头的信号接应。
水匪们一个接一个跳了下去,为首的在后面压阵,刚拱了拱手,镖户伸手做了个拿来的手势:“酒壶……请赐还。”
这群水匪跟了他们的船已是两天两夜,原指望今晚发一笔小财。此刻放他们脱身,前方便是京师水域,再动不得了。盘算落空,心中不由得带了三分气,脱手时便使了暗劲,酒壶斜斜地直撞过去,又急又快。老镖户并没后退,袖子轻轻一拂,就将壶上的劲道尽数卸掉,用手稳稳接住了,笑道:“多谢赐还。合吾。”
水匪看他露了这一手,知道占不了便宜,无奈之下叫了一声“后会有期”,这才跳入舢板,须臾已在几丈开外。
少年看着船和人在黑暗中再瞧不见了,抱着胳膊笑道:“爹,这又是一拨,镖银还没挣到手,路上散财童子一样,买路钱都花干净了。”
老镖户虎着脸道:“从来没有一天省心过。”
“都怪这世道不太平……”少年伸手盘算,“见人就给,一次二两起步,这趟下来说不定真要倒贴。”
“我说的是你,傻子。”老镖户脸上全是无奈,“你功夫到不到家自己知道,贸然跟人动家伙,说不准就要搭上条命。走镖这一行靠什么吃饭的,给我背一遍。”
“人面情面场面,能动嘴咱们就不动手。”少年乖巧地立在他跟前,小声念叨。“爹,又拿这封信来唬人。”
镖户将信仔细收在怀里,摇头叹气,“唬什么人,信可是十足真金。”
他将酒壶拧紧了,仍放在船夫旁边,“凤君,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何家也是寻常镖户,咱们与人交好。今非昔比,你自己心里有点成算。”
原来这少年是女扮男装,父女俩一起保镖上京城,父亲名叫林东华,女儿叫林凤君。商船从济州出发,已经走了二十多天,离京城已然不远。
少年笑道:“爹,你别想太多。上个月师兄还有信来,问长问短,还问您身体好不好。我看他们家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这句话与前几句话不同,竟有些娇柔婉转的意思,林东华是个观察细微的人,内心止不住叹气,“师兄哪里是你能称呼的,以后少提,省得叫人笑话。江湖上拜师是最大的事,三拜九叩,中人保人一样少不得。我不过教了他两招,他正经师父是金刀刘家。”
少年张了张口,便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闷闷地说道:“那以后就叫何……大哥。”
林东华见她有点丧气,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剥开,浓重的香味跟着向上窜,竟是极好的卤牛肉。凤君轻轻地欢呼一声,父女两个人在甲板上坐下来大快朵颐。
牛肉卤得软烂鲜香,不焦不柴,林凤君吃得畅快万分。夜风吹动她的头发,露出额头上几星汗珠。林东华见女儿神态一派天真,心中暗暗有些酸楚,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凤君,你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当年何家跟咱们换了庚帖,小定也放过了。只是他家发达了……”
林凤君脸上一红,庆幸涂了黑粉父亲瞧不出来,讷讷道:“我还小呢,再走两年镖,攒些嫁妆也不迟。”
“十八岁也不算小了。按规矩,原没有女家追着男家问婚期的道理。”林东华搜肠刮肚想了些词句,“咱们这回借拜寿的机会,总要问两句实话出来,不要白白耽误了。因时而变,随事而制。”见林凤君茫然地望着他,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她的脑壳,“傻女儿,平日教你,怎么都不学。”
两个人说着笑着将躺倒的船夫救了起来,天已经快亮了。河面上起了一层白雾,影影绰绰,一切都瞧不清。起得早的商人开了窗,将洗脸水泼到江水里。林凤君打了个哈欠,“爹,我困了。”
“吃完早饭再睡。”林东华脸上带了笑,“快到京师码头,功德圆满。晚上咱们找个澡堂子,洗干净吃顿大餐。”
船家用简单的炉灶蒸了几条银鱼,配清粥小菜。商户们知道快上岸了,十分愉悦,这顿饭也吃得有说有笑。林家父女照规矩在甲板上慢步巡逻。
林东华转了几圈,看见女儿忍不住瞌睡,步子都虚浮了,只得推推她:“凤君,后舱睡去,别让人瞧见。”
忽然船夫叫道:“林镖师,这是……”
在正前方混沌的白雾中,现出了一个高大的黑影。他眯着眼睛仔细瞧着,黑影越来越近,他浑身一震,“糟了,是官船。”
果然是前来截停的官船,船头打着一溜巨大的灯笼,将小船四周照得雪亮。有衙役拿着红色旗子高声招呼:“停船。”
船夫不敢怠慢,停船放好跳板,便有一队军士直奔到小船上,手里擎着火把,“叫人都出来。”
正在吃饭的商户们见了这架势,神色不免惊慌。林东华看灯笼上没有衙门的名号,心里正起疑,两个官员沿着跳板缓缓走了下来。
前面的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着一身青色官服,鹭鸶补子。他身姿挺拔,剑眉斜飞,一双凤眼闪着锐利的光。虽是文官打扮,却有股说不出的凌厉气质。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七八个人。“什么来路。”
船家哆嗦着不敢抬头,商户们你看我,我看你,推了个年长的拱手回话:“大人,我们是济州来的,贩卖布匹为生,这一舱全是细布,想着快冬天了,做棉衣要用,价钱能好些……”
那人神情冷漠,并不答话。转头问军士,“人都在这里了吧。”
商户们的脸色都白了。林东华心中一凛,想到女儿还在后舱里头,刚要说话,军士大声叫道:“启禀大人,都在了。”
那人眼神如电,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淡淡地说道,“搜一遍。”
军士得令,刚要动手,忽然林东华上前一步,“大人,小民一干人等的路证已经查验,并无不妥。如要搜查,还请给小民出示一下腰牌,小民不胜感激之至。”
那人有些愕然,轻笑了一声,掏出腰牌在身前晃了晃,“巡城御史办差。”
后方的那位官员适时地补充道:“大胆刁民,还不跪下。这是御史陈大人。”
晨起时河上吹着凉风,一阵透骨的冷。几个商人被赶到甲板上的一角,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船舱里桌椅板凳翻倒的声响。有人偷眼往后面瞧着,看守的军士立时便踢了他一脚,喝道,“乱看什么。”
被喝住的人往后缩了缩,嘴唇抖个不停:“官爷爷,我们都是小本生意……”
不多时,一个把头跑上来报告,略带点不耐烦的神色:“大人,船舱里确实只有细布。”又补一句,“还有几只鸟。”
领头的官员是巡城御史陈秉正,字仲南。他点点头,后面的那个官员凑上来道:“他们是做小买卖的,胆子不大,估计没什么。”
陈秉正不置可否,转身刚要走,忽然扑啦啦一阵响动,一只五彩尾巴的鸟儿从船舱的一侧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两圈,迅速飞远了。他循着声音望去,一个身影从窗边闪过,他心念陡然一闪,指着叫道:“去查查,后面还藏着人。”
几个军士奔了下去,一会儿工夫,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带上甲板,还有几个麻布袋子,里头已经空了。把头陪笑着解释道:“后舱里还有个女人,我们一时没留神,还好大人慧眼。”
林东华一看,是女儿没错,竟然是大着肚子,约莫怀胎七八个月的光景。他心中顿时一派狐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商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陈秉正弯腰将麻袋拎起来一看,扎口的草绳还是好的,底部却戳了几道长长的破口。他轻轻一抖,里面便纷纷落下白色的粉末,在甲板上积出了一小撮。
他心下顿时雪亮,贩运细布是幌子,实则这是群私盐贩子。刚才查不到什么,必定是这女人在后舱趁乱做了手脚,在官差搜查前,将私盐透过后面的小窗户倒进河水里,动静极小,神不知鬼不觉。想到这一层,他便笑着对后面的官员轻声说道:“观霖兄,你怎么看?要不要都带回去,仔细审一审。”
那位跟他差不多年纪,是御史衙门都事郑越,字观霖。他五官温润柔和,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仲南兄,都是小事,随你处置便是。”
陈秉正盯着眼前这个孕妇,“抬起头来。”
她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黝黑,瞧不清五官,只有一双极亮的眼睛,在火把下黑白分明,却毫无害怕的神色。
他心中一凛:“你是何人?”
“民女叫林凤君……是从济州到京城的,来找我相公的。”
他端详着她的大肚子,真假实难判断,若要查验,也是要带回衙门由稳婆验看。他又走近了一步,眼光落在她的手上,“将手张开给我瞧瞧。”
一双粗糙的手,横纹断掌,十个指肚上都有磨损的茧子,右手尤为明显。掌心边缘划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滴还在向外冒。想必是刚才慌乱之下割破的。
“你相公呢?”
“我……我相公在京城做买卖,我爹带我去京城投奔他,一家团圆。”林凤君伸手托了一下鼓胀的肚子。
“一个快生产的妇人,为何到处乱跑?”
“我……”林凤君瞬间卡了壳,眼睛眨了两下,伸手抹泪,“他走了好几个月了,听同乡说在京城养了个小的,也不往家里寄钱,叫我一个大肚婆日子怎么过呢?我这会算是豁出命去,他是要我还是要那个狐狸精,总要辩个明白……”
她边说边从眼角流泪,说到后面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跪得离陈秉正很近,又不自觉地往他身边蹭,眼泪鼻涕险些便蹭在他的袍子下摆上。把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林东华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只得走出来跪在她身边:“大人,这是我女儿,我女婿在京城做点小生意……”
“哦。”陈秉正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脚尖踢一踢空了的麻袋:“这又是?”
林凤君犹豫了一下,“这麻袋早就坏了,以前是装米面的,就是蒸馒头的白面。”
陈秉正看她漏洞百出地辩解,一股火气直窜上来,当场便要发作,郑越却将他拉到一边,压着声音道,“仲南兄,我看不值得跟他们纠缠。”
陈秉正摇头,“你也瞧见了,这一行人分明有诈。”
“就算拿住了又如何,律法明文,贩卖私盐要拿赃。咱们都清楚,贩子见人不见盐者,不能定罪。这帮人都是市井无赖,女人大着肚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滚刀肉似地闹上衙门,咱们都是有功名的人,反被她闹个没脸,上官查问起来又要骂小题大做。江上商船来来往往,这样的小船一天几百条,哪里查得过来,不如……”
陈秉正拧着眉头道:“这女人无赖得很,胆子又大。”
郑越想了想,又劝说道:“带着官船一干兄弟出动,劳累整晚,都指望拿个大的。老虎不抓,抓这种乌蝇,他们心里岂不憋气。”
陈秉正听他说得入情入理,又看一众军士里不少人已经打起了哈欠,终于叹了口气,对着林东华挥挥手道:“你先起来。”
林凤君跪在甲板上,腰里捆着袋子,顶得她呼吸都有些艰难,脸色也渐渐转白,汗水从额头流下来,跟刚才的眼泪混在一处,在脸上划出几道痕迹。陈秉正瞥了一眼,轻声道:“你也起来回话。”
林凤君看他话语松动了,心中一喜。陈秉正看见她唇边偷偷露出一抹笑,透出一丝得意,终究气不过,俯身捡起一个麻袋,在手里掂量着分量,几粒白色的盐巴就落在他手上,“你刚才说这是白面袋子。”
“是吃的白面,大人。”
“伸出手来。”
“是。”
“听说白面能治伤止疼,不知道真不真。”
林凤君惊愕地抬头,陈秉正伸手一抖,一缕白花花的粉末从麻袋中倾泻而下,准准地落在她右手掌心的伤口上。
她立时身躯一震,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林东华脸色登时变了。
疼,筋肉撕扯着的疼,像是小刀在伤口里乱搅,将血肉糊成混沌的一片。她紧咬着牙,嘴唇一阵阵发白,额头上渐渐沁出大滴汗珠。陈秉正盯着她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是波澜不惊:“看来有些疗效。”
她直视着他冷漠的脸,疼得牙齿咯咯乱响,好不容易从里面挤出几个字:“多谢……大人。”
陈秉正再不说话,回过头去,一阵风似的离了船,军士们一无所获,嘴里骂骂咧咧,林东华一路陪笑:“官差慢走。”
等官船走了一阵子,肉眼再瞧不着了,林凤君才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爹,疼死我了。”
林东华从船夫那里劈手夺过酒壶,给女儿用酒冲了手掌,又用棉布密密地缠起来:“傻孩子,你这……”
商户们围过来,看着地上的麻袋长吁短叹,“这怎么办?”有人捶胸顿足,“二十来天都熬过来,怎么就差这么一抿子……”
领头的商人看着那破了的麻袋,脸色阴沉着说道:“天意如此,林镖师,咱们契约上怎么说的。路上出了岔子,货物损毁,你们还要赔的。”
林东华铁青着脸,垂着头争辩:“一路我们父女两个尽心出力,各位也都看见了,官船……往年镖行也有派人打点,不晓得这次是出了什么差错。也幸亏我女儿将盐都倒进水里了,万一被官差抓了,都是罪名。”
“这趟生意赔了,算是天命,我们认,你们也得认。你们最讲究一个信字,对吧?”
林凤君忽然插话:“也不见得全赔。”
一行人惊讶地看向她。她拨了拨头发,伸出左手从腰里拽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布袋:“爹,那麻袋是双层的,我腰上捆了半袋,还有一袋,藏在我的床底深处暗格里,他们没有搜到。”
托这一袋半私盐的福,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总算拿到了原定镖银的一小半。父女俩在码头雇了板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向京城驶去。
林东华坐在车辕上,手里掂量着空空的钱袋,心中一阵凄凉,又看着女儿的手:“伤的不轻。”
“都怪我,手脚还不够麻利,藏得太慢。运气也差,正好他们踢翻了笼子,一只鸟飞了出去,不然多赚十两银子稳稳的。”林凤君叹气。
“怎么还是这样莽撞,那官差不是省油的灯,这次侥幸放了咱们一马,已经算是运气好了,不然……”
“咱家的运气就没有好过,那个地煞星真不是人。”林凤君看着身边的鸟笼,“爹,随身的镖鸽倒是没有事,只是……给何伯父祝寿的一对锦鸡,如今只剩下一只了,花钱也买不到这么好的。”
林东华看着那只灰突突的雌鸡,“京城什么好东西没有,大不了花钱再买一只漂亮的。这是咱家的寿礼,一定得帮你在何家挣个体面。”
天阴沉沉的,偶尔落着微雨,往锦绣胡同去的小道上全是泥巴。林凤君脚下一滑,险些就倒了:“爹,难为你了,这么偏僻的地方你也能找得到。”
父女两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一扇角门前,门口挂了个木牌,画着一个鸟笼。他敲了两下门,就有人来开。
这院子门口看着朴素,里面空间却大,假山流水样样俱全。刚进院门,透过浓烈的熏香,林凤君就闻见了独特的味道,鸟粪和羽毛特有的腥味:“这味道闻起来可真有家里的感觉。”
后面园子里小桥流水颇为精致,树上高高低低挂了好几十处笼子,有几只画眉鸟婉转吟唱。上来一个伙计接待,是个年轻人,略有点沉不住气:“您二位莫非也是养鸟的?京城的同行不能接待,这可是行规。”
林东华赶忙解释:“外地来京城的,济州人氏,想挑几只品相不错的。”
“看您说话没口音,我还以为是呛行的。这你们算是来对地方了,全京城论起养鸟,咱们家是这个,外头铺子别看花里胡哨的,可找不到这样的稀罕货。”伙计比一比大拇指,指着架子上的一只毛色油亮的红嘴绿鹦哥,它很识相地高声叫道:“贵客万福。恭喜发财。”
林凤君比划着说道:“我们要一只大锦鸡,公的,尾巴越漂亮越好。”
林东华在一溜大大小小的笼子前徘徊,背着手问道,“最近京城流行什么?”
伙计敲了敲一个小笼子,里面有两只白底红嘴的珍珠鸟,啾啾地叫着,“卖的最火的就是这个。”他打量着父女俩的穿着,看着不像贵客,“二十两银子一对,不议价。”
林凤君吐了吐舌头,小声道:“爹,咱家的鸟儿可从没卖出这么高价钱。”
“一分钱一分货,这还是便宜的,上百两的也不是没有,京城别的不多,大富大贵的公子哥多的是。”伙计带点不屑地说道。
林凤君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眼光就落在一对翠色鹦鹉上,那两只鸟身形滚圆,羽毛蓬松,可爱之极。“这个多少钱?”
“多少钱也不能卖。首辅叶家的大公子昨天刚下定,说是要送给……”伙计及时地闭上了嘴,“锦鸡……这里有几只。”
他从笼子里抓出一只色彩艳丽的锦鸡,要价三两。林东华还价还到二两三钱,觉得价钱还算合适,点头道,“就要这只吧。”
林凤君见笼子里还剩下了一只灰色雌鸡咕咕乱叫,闷闷地说道:“岂不是拆散了人家原配夫妻。”
伙计听见这话就笑了,“什么夫妻,这锦鸡跟男人一样,都是三妻四妾,一只公的多漂亮,得配许多母的,哪有原配。”
林凤君若有所思:“锦鸡倒跟鸽子不一样。鸽子要是配上了一对,那就一时一刻都离不开。”
“鸟跟人一样,那是各有天性。鸽子命贱,怎能跟锦鸡相比。”伙计取了一只竹编的笼子,将锦鸡装好,又送他们出去。
林东华摆手:“您请回,客气。”
伙计笑了:“我也正好出门看大场面。”
他带着父女俩出了胡同,走了没有百步,忽然大街上的人一起往外涌,有人敲锣打鼓:“肃静。”
万头攒动,人群像没有听见一样挤挤攘攘,瞬间将大路搅成一锅粥,衙役们拿水火棍吆喝着,好不容易开出一条道来。
道路尽头是一座极气派的宅院,门口左右两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她虽不懂,也知道是当官人家的宅邸,门上的匾额被两个衙役摘了下来,丢在地上。人群里议论纷纷。
“听说是抄家呢。”
“兵部尚书……一品官了。可真热闹,得抄出多少好宝贝。”
“世事无常啊,昨日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今日抄家灭族人头落地。凡人逃不过一个命字,要不要算一卦?”人群里有拿着幌子的算命先生在招揽生意。
“去去去。晦气得很。”
高墙内依稀有女人和孩童尖叫声传过来,声音极凄厉。人群里少不得一些得意的声音:“过几天教坊司就又有新人了。细皮嫩肉的小姐,平日哪能沾上一沾呢,这下大家都有份儿。”
围着的人都起哄似地笑起来。
她心中忽然起了点悲凉的感觉,脚下就停住了。涌过来的人将她推了个趔趄,她被父亲一把拉住:“你凑什么热闹。”
“在济州看不见这么大场面。最大的官也没这个大吧。”
“对,京城的官不值钱。”父亲阴沉着脸将她拉到一边,“小心人多眼杂,别吓死了那只锦鸡,二两多银子呢。”
“奥。”她掂一掂鸟笼,不舍地向外走了两步。她看父亲脸色不好,料想是又多花了钱心里不痛快,只得宽慰他道:“爹,你别上火,我手里还有些积蓄。上次师兄托人带了张银票给我,足有二十两。”
不说则已,一说父亲的脸更黑了,“凤君你糊涂,怎么能拿他的钱,平白无故叫人看低了。”
“他说想要点济州的小玩意儿,草编的花篮、香包,说京城买不到,我给他捎了好些。”
林东华在心里暗暗叹气,带着她绕开围观抄家的人群,到了菜市口身后的一条大街。今日不比寻常,茶馆酒楼到处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二楼视野尤佳,更是一座难求。他们好不容易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林凤君将锦鸡笼子小心地放在脚下。
林东华叫茶博士:“一壶雀舌,加椒盐饼、夹砂团各一碟子。”
茶博士打量了他们的穿着,笑嘻嘻地说道:“盛惠四钱银子,本店俗例,先结账。”
林东华诧异道:“这又是哪里的规矩。”
茶博士笑道:“自打小店开业便是如此。三楼包厢,二楼雅间都可以挂账,大厅里人来人往,我们忙不过来,只怕眼错不见,有人吃霸王餐也未可知。”
林凤君听这话阴阳怪气,冷笑道:“京城的茶楼果然不一样。”
父亲摆摆手,掏出散碎银子给了,又道:“凤君,不必计较,都是小钱。”
她虎着脸不言语,林东华放软了声调:“当爹的这几年没挣下什么,只打了一套黄杨木柜子,置办了几件衣裳首饰。我也知道寒酸。”
她心里一酸,刚想说话,父亲摇摇头:“俗话说抬头嫁女,现下是我们高攀何家,所以越发要自尊自重,不能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叫人笑话。”
她喃喃道:“爹,当年你救过何伯父的命呢。”
“施恩之人不可图报,不然反生了怨尤。凤君,你性子直爽泼辣,嘴又快,真嫁到何家,要吃大苦头的。”
这句话戳中了她的心事,她闷着头只管喝茶,喝得猛了,猛然咳嗽起来。
“怀远倒是个好孩子,只是……真要嫁给他,你得学会隐忍。不说别的,何家要是主张给他纳妾,你……”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眼尾都红了。林东华知道女儿烈火一般的性子,万般无奈,只得开解道:“做人媳妇难得很,心里头再不情愿,脸上也不能露出来,明白了吗?”
林凤君嗯了一声。不一会上了两碟茶点,她吃了几口,又酥又甜,心里的委屈尽数消融在茶水里,顷刻间随着美食化解了一大半。
林东华见她捧着点心狼吞虎咽,又笑眯眯地提醒:“你跟别人吃饭,尤其是跟何家人,吃饭可要斯文,若他们问什么,只说以前吃过用过,不能露怯。”
忽然楼上一片起哄,又有此起彼伏的叫好拍掌声,不知道抄家进行到了哪一步。林东华将杯里的茶水喝尽了,慢慢说道:“凤君,我们做万全准备。你听好了,等寿宴一过,何家再不给准话,咱们俩打道回济州去,只当没有这头婚事。”
林凤君心里酸涩不堪,半晌才说道:“爹,我知道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她转过头去,冷不丁在人堆中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件宝蓝色道袍,打扮得像个书生的样子,手却飞快地从旁边的人身上抽出一个灰色绸子钱袋儿。
那小偷出手如电,失主全无察觉,不一会就得手了三四个。正得意之际,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凉风,一粒花生从他手腕边擦过,打在旁边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他转头过来,刚好和林凤君对上了眼神。
这一下力道不大,小偷左右观察着,冷不丁瞧见茶楼门口走进来两个人,都穿着簇新的官服,顿时生了误会,以为都是道上的人好心提醒,便笑眯眯地向着他们俩的桌子拱了一下手。
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林东华低声道:“傻子,莫管闲事。”他扯了一下女儿的袖子,“别说话。”
茶楼门口走进来两个人,都穿着簇新的官服,正是头一天见过的。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将脸扭到一边,将耳朵竖起来听着声音。
伙计是见惯世面的,立时打躬作揖:“大人安好,今日不巧没有包厢雅座了,还请您宽宏大量,略将就些。”
他俩在旁边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了,伙计又小跑着端上四样果干,呈上来一壶龙井。
陈秉正将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锁着眉头一声不吭。郑越把声音压得很低:“都是城里阁里的斗法,你又参合什么。全京城这么多官员,咱们连蝼蚁都不算,何必搅这摊浑水。”
“只恐不能服天下。”
郑越摇头,“仲南兄,这天下乃是天子的天下。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郑越笑了,“你做文章起承转合自然好我十倍,可这里头的弯弯绕,怕是比科考题难多了。做官跟做诗文一个道理,先学会破题。如今京城的风向你看不出来?”
“咱们可是御史,辨明冤枉乃分内之事。”
“御史又如何,月不过米二石,端好自己的饭碗要紧。”
陈秉正面沉似水:“从今而后,庶几无愧,这话我不敢忘。”
他们聊得渐渐深入,仿佛对身后的事全然不觉。小偷却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在林家父女俩的桌前站住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到林凤君手里,压着声音道:“多谢关照。”
林凤君慌了,又摆手又摇头,两个人正推让之际,冷不丁陈秉正转过头向这边望了一眼,目光如电。
他先是只觉得这姑娘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待眼光落在她那双明辉有神的眼睛上,瞬间想起前日在船上……
还没等他回过神,楼梯上有个姑娘带着哭腔叫道:“哎呀老天,我的钱袋儿……”
人群骚动起来,陆续有人发现钱袋丢了,焦急地叫:“伙计,有小偷!”
小偷见状,叫了一声“谁的钱在地下”,就将手里的几个钱袋儿丢了出去,落在地上当啷作响。上上下下几百人一时全都乱了起来,有捡钱的,有争抢的。
林东华做了个后撤的手势,凤君猫着腰将锦鸡笼子提在手里,悄无声息地向门口溜去。眼看就要跨出门槛。
陈秉正猛然起身,对着柜台里的掌柜吩咐道:“快叫伙计关门。”
他穿着官服便有权威,掌柜立即点头。门在林凤君眼前重重地关上了。
林凤君垂着头往后退,没等走到墙角,忽然胳膊一沉,一只大手伸过来扣住了她的袖口。
她急忙拉扯了一下想往回收,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位小娘子,怎么没吃完就要走。”
她惶急地抬眼,看见陈秉正冷峻的脸,似笑非笑地站在眼前。
她顿时慌了三分,脚下只管往后躲,陈秉正放了手:“怎么不认得我了?这位小娘子前天还是身怀六甲,才两天的工夫,已经生出来了?男孩还是女孩?”
她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三分:“对对对。”
“产妇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还没出月子呢,当心受了风寒。”他回头叫人:“带走,让孩子的爹过来赎人吧。”
女兵去参战然后都战死吧,能选上兵的都是在死亡早名单里死不足惜的,何况能遇上结婚的秀才都是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