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留下一张十六岁的照片
01 流 离
大概是一九五一年年初,母亲只身带着孩子,辗转从马祖来到台湾。来台湾后才为羁留军职的父亲申办了入台证件。父亲到台湾就申请从军职退休,转任到粮食局公职。
父母那一代,一直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从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到党与党之间的战争,他们都遇到了。
他们有他们的无可奈何,从青年到中年,结婚、生子,努力不让家庭被战乱摧毁,他们有他们曾经有过的信仰和幻灭吗?
我不曾问过他们,那样荒谬的时代,那样荒谬的人生,屠杀,逃亡,凌虐……看到战争里存活的悲哀,每一个人用那样卑微无奈的方式活着。遍地支离破碎的身体,到处支离破碎的家庭,他们还相信有活下去的意义吗?
或者,他们辛苦到连思考“活下去”的时间都没有,生活逼迫着,没有时间喘息,没有一点“意义”可言。这么荒谬,然而,只有继续活下去。
02 生 活
母亲不太谈生死,只有一次,单独和我在一起,忽然说起那次基隆上岸,带着五个孩子,住宿在旅馆——她说:“当天晚上,如果没有孩子,也许就从楼上跳下去了。”
她说的时候,没有一点感伤,只是在说一件事实,好像是说另外一个人的现实。说完,她就去择菜了,我坐在一旁帮忙择。
青菜有市场买的,也有院子里当季的收成。院子里种的,有母亲最爱的辣椒,有丝瓜、空心菜、韭菜、西红柿、扁豆,还有意外自己长出来的宝钏菜。
整理青菜,常常是一个早上的时光。那是我和母亲非常私密的时刻,择着菜,掐着菜,她跟我说着她喜欢的故事。
父亲转任公职后,在粮食局做督导,常常下乡查粮米销售。我们家分配到一户宿舍,紧靠在四十四坎背后。早上去大龙小学上课,我都穿过保安宫,从庙宇后殿的神农殿开始,一一浏览。庙宇的雕花极细致,剪黏和浮雕壁塑都好。最喜欢屋檐下交趾陶烧的彩色人偶,一个一个历史演义故事,母亲常常说给我听。
台湾四十四坎的保安宫
我和小学同学,用番石榴树的杈丫制作弹弓。每天上学经过保安宫,比赛打屋檐下的陶偶,今天打吕布,隔天打貂蝉。陶偶头从高高屋檐下坠落。
屋檐高,陶偶小,不容易瞄准。打中一个,大家争抢说“我打到的”。这些年讲古迹保护,同学会谈往事,讲起弹弓打交趾陶偶,每个人都说:“我都没打到——”
历史大抵如此,此一时,彼一时,都叫作“正义”。
保安宫正殿两侧和后方墙壁壁画,有“木兰从军”,有徐庶母亲用砚台打曹操,有吕布貂蝉,有过五关斩六将,都是保安宫野台戏的故事。很有趣,也都是母亲熟悉的,她和我独处的时间,就一一说给我听。
保安宫的壁画是潘丽水画的,现在极为珍贵。小时候我们就坐在廊下,玩弹珠,看潘丽水和徒弟画画。
03 故 事
母亲在战乱里,一路看了很多戏,从西北的秦腔,到河南梆子的豫剧,一直看到南方的评弹说书,到了台湾,又正好有机会看保安宫的野台戏。这些民间戏剧是她一路逃避战乱最大的安慰力量吧。
她年少时就爱看演义小说,对民间流传久远的故事耳熟能详。她自己融会贯通,把《白蛇传》《封神榜》《三国演义》《七侠五义》乃至于《杨家将》《聊斋》的许多片段,编成口说版本,闲来无事,晚饭后,坐在门口乘凉,她就说给邻居听。附近邻居小孩都爱听,她也很有成就感。夏天乘凉,都在饭后说一段。而且见好就收,“且听下回分解”。
文学戏剧原是茶余饭后消遣,不会正经八百当正事。对于“少年维‘持’烦恼”,她有偏见,我不辩驳。
但是,我很怀念童年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听她说故事,看她洗菜、择菜、掐菜,很长时间整理一把青菜。因为需要很长的时间,她就把故事说得很慢。《白蛇传》从白蛇立下志愿修行,每天对着日升月升吐纳,有了天地精华,一寸一寸脱胎换骨,一次一次蜕去蛇皮,五百年,从一条蛇,变成美丽的女人白素贞。
“可惜,再修行五百年,她就可以修行成男身。但是,她等不及了……”这是母亲的批注。
我们幼稚的时候,不太能理解为什么“等不及了”。
母亲仿佛替白素贞遗憾,也仿佛替自己遗憾,“再熬五百年,就可以修行成男身”。
我和母亲一起择菜掐菜,听她说到“白素贞”,仿佛她一切的委屈都是因为她只修行成了“女身”。
“母亲也觉得她一切的委屈都是因为她是女身吗?”我偷偷这样想。
“如果是男子,她会想过不一样的生活吗?”我在大把大把的青菜里,看着母亲特别安静的脸,她,是否也有委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