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西法尔
在三部曲里,第二部对创作者的要求是最高的。
惊艳的开场和震撼的结局都相对容易追求,唯独夹在中间的第二部,既要延续系列的整体走向,同时又要保证自身亮点,还要给续集留下悬念,往往会陷入左支右绌的窘境。埋下的伏线多半要等到下一集才能出彩,败笔则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
作为《白蛇》三部曲的终章,《白蛇·浮生》就被布置在了这样一个承上启下的尴尬位置上。
三年前《青蛇·劫起》留下的结局相当开放,观众会很自然地认为接下来还有一部「建国以后妖怪成精」的现代续篇,谁知第三部又跳到了南宋年间,回归了观众耳熟能详的《白蛇传》本篇。
不知是《长安三万里》的票房成功让追光尝到了走传统文化路线的甜头,还是《青蛇·劫起》上映后的争议迫使追光调整了激进的「故事新编」策略,这部名为终章实为过渡的《浮生》和系列前两部的风格差异之大肉眼可见。
最显著的差异莫过于《缘起》、《劫起》都在尝试突破原作,而《浮生》却在打造「正典」氛围。
《缘起》中的阿宣颠覆了戏剧舞台上许仙「白面小生」的传统形象;《劫起》不仅玩起了土洋结合的废土朋克风格,更半遮半掩地运用百合、性转这些放在今天的奥运开幕式上会让某些人跳脚的元素,其越轨程度要远远大于同为追光作品的《新神榜:杨戬》和《新神榜:哪吒重生》,看得出追光当时致力于把「二次元」本土化的努力。
相比之下,《浮生》的改编策略说是亦步亦趋也不过分。
不仅在故事上靠拢「正典」,在细节层面上,《浮生》也看重考据。本作的两位导演在不同场合接受采访时都强调制作组在钻研《清明上河图》上下了多大功夫,成片中的传统元素也的确让人眼花缭乱,甚至达到了堆砌的地步,从许仙与白蛇繁琐的交杯仪式中就能看出编导把心思用在了何处。
吊诡的是令摄制组自豪还原感既没有营造出一桩的幸福婚姻,也没有还原出一个烟火气十足、值得白娘子留恋的可爱人间。
《浮生》的主线是小白舍弃了千年苦修得来的法力,宁愿与许仙长相厮守,做一对平常夫妻。
在古典文本里这条主线的动机是不需要质疑的,「以身相许」符合因果报应的朴素认知,具有天然的正当性。
但是现代改编就需要更加人性化的解释,否则观众就会像小青一样发出「这值得吗」的疑问。
《浮生》的根本问题就在于到最后也没有理顺小白的动机:她宁做人也不做妖,是因为爱上了许仙吗?那么这种爱情是如何培养的?还是仅仅是因为她责任心特别强,嫁给许仙纯粹是出于还愿?
成亲第二天,小白就跑到树下葬钗,脸上的表情委屈得好像刚守了寡一样,观众完全看不出她在享受爱情。
要解释小白为什么会爱上许仙,就需要对定情过程大书特书,可是这段却用插科打诨式的演出生硬地跳去过了,这种偷懒的创作方法在《浮生》中不是孤例,其效果也非常糟糕。
小白被许仙看到真身后心灰意冷,决意离开,许仙挽回妻子心意的办法居然是背诵结婚誓词——在最需要许仙坦白真心的时候,许仙喊起了口号!
《浮生》舍不得让许仙流露出一点点犹豫、迟疑,他就像是一个人形唱经机,灌满了「正确」但空洞的概念,其实比法海更适合出家去当和尚。
《白蛇》系列一直想重塑许仙的形象,让许仙不那么「娘」,更主动,更有担当,更符合这个时代对于所谓「爷们」的期待,美其名曰是「爱情应该对等的」。
但如果「对等」是爱情的充要条件,那么许仙和白娘子已经「不对等」一千多年了,这个故事又何以感动国人呢?
这个问题反过来问:如果许仙和白娘子是不对等的,是不是许仙就不值得爱了呢?那么白娘子究竟是爱许仙还是慕强,恐怕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白蛇传》的故事虽然有种种陈腐封建之处,至今却仍能打动人心,是因为它不回避世界上有许仙一样的弱者,不否认弱者也需要被爱、值得被爱,值得被白娘子这样完美的配偶无条件地,去爱。
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恰好是由弱者所组成,一千年来,他们喜爱这样的故事,愿意为此而奉上眼泪。
男女之间或男强女弱,或女强男弱,除了少数恰好势均力敌的之外,不对等的爱情比比皆是,千姿百态的不对等构成了鲜活的人间。
正如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所说:「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
《浮生》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去考证历史场景,堆砌了无数的传统符号,却连人性最基本的软弱都忽视了,不知不觉中已经背弃了《白蛇传》的魂。
作为传统文学《白蛇传》肯定人的软弱,却忽视两性权利的平等。因此这个故事又发展出一种更现代化的改编,就是由李碧华编剧、徐克导演的《青蛇》所开创的道路:肯定人的个性欲望的人道主义道路。
《青蛇》中白蛇并不是迷恋许仙,而是逐渐发现了原本被苦修禁欲所压抑的欲望,在这个过程中她的人性开始复苏,所以她告诉小青「做人比做蛇好」。
赵文卓所饰演的法海虽然道貌岸然,本质上是一个禁欲主义的卫道士,最终他所代表的佛法败给了白蛇所代表的人性。
在摆脱了朴素原始的因果论之后,《青蛇》在启蒙主义、人道主义中找到了自己的根基,配合九十年代开放的社会氛围,成就了一代经典。
可见《浮生》既失去了「以仁为本」的传统根基,又无力肯定「以人为本」的现代文明,只能退回到「以力为本」的虚无中去。
小青的口头禅就是「天道凭什么是你(法海)定的」,在《白蛇》的世界观中,「天道」只是「力量」的同义词而已,和「正义」没有关系也不值得尊重。
所以《浮生》中相对较好的两场戏,一场是宝青坊的戏中戏,那是追光「技术力」的集中展示;另一场是小青与法海的「相亲」,如果法海是「力量」的代表,这场戏就是小青在与「力量」调情,是小青而不是小白更能体现《浮生》的真实欲望。
这场戏的结局是小青在法海面前落荒而逃,或许是因为小青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在法海面前还不够对等吧。
《白蛇》中的法海并不让人格外讨厌,甚至连法海并不让人格外讨厌这一点都不让人感到惊讶。
因为这个没有怜悯、没有欲望、没有爱,崇拜力量,被口号裹挟的人间根本就是法海的理想国,许仙不过是一个没出家的法海,小青是法海的知音。
既然人人都是法海,法海所代表的那套自然也就成了常识,无需什么质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