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故事与原始东北
相比于中国其他地域的犯罪类型片,东北犯罪类型片大多呈现出一种较为原始的粗粝质感。
首先是东北犯罪类型片中的情节设置,在这些影片中没有大范围的跨地区案件和枪弹横飞的火拼场面,也没有过多现代高科技的刑侦手段,更多展现的是犯罪事件本身的残忍与冷酷,打斗片段也较为写实,呈现出一种硬桥硬马的对抗方式。
例如《千钧一发》(2008)中警察老鱼的排爆工具就是随处可见的钳子、螺丝刀,《白日焰火》(2014)中梁志军的杀人凶器是一双冰鞋。
影片并没有流畅的擒凶剧情,反而透露出一种笨拙,甚至有些滑稽的特质,警察并非占据武力压制的优势者,也不是占据智商高地的超凡天才,而是与匪徒类同的平凡人之一。
其次是东北犯罪类型片中的场景设置。由于高纬度地区的地域特质,东北三省较之中国其他地区拥有更为漫长的冬季,季节性的降雪天气奠定了东北影像中清冷、肃杀的基调氛围。
从地理环境上来看,不同于西北高原上的黄色,或者是贵州丛林的绿色,东北影像中的冰天雪地凸显着原始的气候特质。
雪作为气候现象在色彩上呈现着冷漠疏离的气质,《跟踪孔令学》的故事设置在冬季的北方小城里,孔令学和跟踪他的小混混无数次穿过小镇上被雪覆盖的巷子、台阶、岔路口,后者身上鲜艳的红色漆皮羽绒服在暗沉的城市里格外鲜艳,这种鲜明的色块成为了孔令学的梦魇并且挥之不去。
《白日焰火》第一次案件侦破发生在炎热的夏季,但主要的故事设置在冬季,张自力骑车穿越过隧道,随后影片中的季节和时间发生了跃进,进入了茫茫雪中。
虽然凶手已经被缉拿归案,但在多年后的冬季又再次出现了真正的凶手。
《冰河追凶》和《雪暴》描绘出了城市以外的更为偏远的区域,将大段的追逐戏码设置在了冬季的东北原始森林中,不仅在氛围营造上服务于犯罪悬疑的主题,同时也在视觉隐喻上为剧情增添了效果。
森林复杂的地形结构,寒冷气候造成的低温危机,以及暴雪对人的视线和行动的阻碍,都成为了主角的缉凶过程中的重重困境。
喜剧风格与温情东北
民俗文化孕育了具有东北艺术特色的戏剧艺术,并且在东北影像的整体建构上起到着重要的影响,在关于东北区域的电影作品中,基于民俗文化和方言特色的电影不在少数。
在这些电影中,不乏东北传统民俗文化的融入,例如《三枪》在人物的服装造型上吸取了东北花袄的民俗图样,以及在表演形式上对二人转和小品的搬演。
但这类影片由于脱离了对真实生活和社会现状的反映,只剩下方言的逗乐和无意义的肢体表演,宛如一部被拉长的小品。
从整体上来看这些影片大多都建立在架空的时空想象之上,缺少对社会现实的反思性,更多的是喜剧元素和明星效应的拼贴产物。
因此这类影片在失去艺术创作的生命力后便逐渐淡出中国电影的银幕。
与之相对的是东北地区电视剧的延续性创作,例如《乡村爱情》系列电视剧,由于在创作题材上贴近东北当代农村的发展现状,人物形象生动丰满,成为了小品融入电视剧创作的优秀案例。
此外,作为赵本山弟子的吉林导演董成鹏,逐渐完成从喜剧演员到创作导演的转变,他编剧并执导的《缝纫机乐队》(2017)、《吉祥如意》(2020)都以个人在东北地区的成长经历为基础,在幽默诙谐的喜剧电影类型之下传达出对东北地区的真实描绘,《吉祥如意》半纪录片半剧情片的尝试使得它斩获了2018年金马奖。
其次是以开心麻花剧团为代表的舞台剧电影的兴起。相对小品而言,话剧作为一种成熟的艺术形式,与电影艺术更加具有艺术形式上的相融性。
开心麻花剧团在拍摄制作喜剧电影之前就已经完成推出了二十余部参与编创的舞台剧和话剧,但由于主创人员一半以上都是东北籍,因此在语言和表演形式上还是保留着一部分东北地域的文化特征。
从《夏洛特烦恼》到《羞羞的铁拳》,开心麻花将小人物作为切入视角,在展现喜剧片的搞笑幽默之外,又能以脉脉温情引人深思。
从黄健中导演的《过年》(1991)到高群书导演的《过年好》(2016),再到董成鹏导演的《吉祥如意》(2020),这些电影都将故事放置在了大年三十这一时间节点上。
团圆对于传统中国人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仪式行为。对于家庭团圆的想象,也是广泛一种质朴善良的美好愿景。
《别告诉她》(2019)中,尽管大家都知道奶奶的癌症已经病入膏肓,但依旧操办了一场盛大的表哥表嫂的婚礼,尽管两位新人只是刚刚谈了几个月的恋爱。
分离三国的大家庭再次团聚在一块,在各种文化差异之下传递出了血缘之间不变的温情。
变革的城市与传统的家庭之间的并行与交错,不论是在东北地区还是在当下中国的其他城市中,都是一个值得被记录和探讨的议题。
黑色幽默与荒诞东北
近十年中国电影中的东北影像表现出的黑色幽默风格,体现了一种现实主义精神的回归。
一方面,通过对东北乡村和城市的景象还原,展现时代背景下东北地区的发展面貌,另一方面,挖掘日常生活中的戏剧冲突,专注社会各个阶层,尤其是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黑色幽默”作为一种偏向喜剧风格的美学形式同时又带有现实主义的悲剧内涵,真实与荒谬并存、痛苦与欢笑并列,在反映社会生活的同时又具有一定的批判作用。
比如在《跟踪孔令学》中孔令学对着黑社会老大背诵语文课上的课文以证明自己的清白,《钢的琴》里陈桂林在偷钢琴失败后幻想自己在雪夜中独奏,《轻松+愉快》当中唯一保留着善良和道德的人,仅仅是一个笃信基督教的傻子等。
这些电影通过戏谑、拼贴和反讽的手法,展现了人物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对尊严和信仰的维护,同时也表现了创作者对人生存状态的人文关注和理性思考。
《东北偏北》改编自东北地区的真实案件,但在真实刻画东北农村风貌之外同样体现了黑色幽默表达下的现实图景。
影片设置了一对反差巨大的破案搭档,一个是年轻的草根男警察,一个是年迈的知识分子老太太,这对组合使得影片增加了许多笑料,但在轻松诙谐的破案剧情背后依旧是对罪恶的批判。
农村封闭的自然和文化环境,以及故事发生的特殊年代导致了性的压抑和对女性人格的毁灭,凶手固然需要被绳之以法,但村庄中人性的残忍和时代的荒谬也同样是罪恶的帮凶。
导演耿军以他的故乡黑龙江鹤岗市为故事背景,在影像世界中建构起了一个黑色荒诞的东北。
在《锤子镰刀都休息》(2014)中,骗子想要行骗却遇上了劫匪,劫匪想要打劫却遇上了讨要不到工资的矿工,从抽象意义上来看,影片中的主人公代表着失去经济来源的工人和农民,他们被飞速前进的时代遗忘在了荒废的村庄之中,成为了游民、骗子、劫匪。
最终这三个人组成了一个犯罪团伙,却被一个女人用棍子制服了。
《轻松+幽默》(2017)中依旧延续了这种黑色幽默的表达方式,从卖香皂的骗子,到布施行骗的神棍,再到街头小混混,这些穿梭在这座小镇中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个体几乎都在打着各种各样的名号行骗,在滑稽之外更让人感到扼腕。
结合整体氛围来看,这部电影的题目颇具一种反讽的意味,尽管搞笑的对白和幽默的段子频频出现,但从整体上却依旧呈现出一种压抑的情感。
大量的人物定格特写镜头、缓慢的人物运动方式,荒凉的东北小城镇,为这个黑色幽默的故事奠定了悲怆的基调,赋予了影像压抑和沉重的情感特质。
在曲折荒诞的喜剧背后,耿军试图传达出以鹤岗为代表的东北小城市由于自然资源枯竭,经济发展缓慢,人口流失严重导致的现实景象。
“我觉得鹤岗就是中国,中国就是一个稀释版的鹤岗”,人类的生存问题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哲学问题,对耿军而言这种沉默的哀愁笼罩着他的家乡和家乡的人们,更指涉着一种广泛的社会现状其中的危机意蕴。
电影中那些走上犯罪道路的人并非大奸大恶,而是身处无奈的普通人之一,其背后是一种隐藏在静默之下的、对社会症结的反思与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