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疑惑,这部片子的片名为何叫《青蛇》,因为成佛的是小青——我佛世尊,一代时教,只为一切无情众生说有情法尔。
在影片的结尾处,小青留下了眼泪——她修炼成人了,而此前白素贞流泪的时候她不知情为何物。
这里就带出一个问题,小清是因为修炼成人而流泪,还是因为流泪所以修炼成人。放在西哲那里就是“鸡生蛋,蛋生鸡”,一定要分出个高低前后上下左右来。从海德格尔的高端存在主义哲学推到极限处看,这是“存在者”。西哲,就是一遍遍追问“存在者”的学问。
所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存在者”之上还有“存在本身”,所以不是不传,而是一旦传出来那就不是蛋就是鸡,鸡蛋还是蛋,蛋鸡还是鸡。只要一思维,开口就是“存在者”,东西方皆然,只是东方勉强给了个“空性”让人去悟,结果学渣们又逼着老师傅把“空性”给解释清。
这一开口不又回去了吗?
像不像: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呢,从前有座山……你没看错,这就是西哲的最高水平,三岁的中国人都会。这个故事说得高大上一些就是对“存在者”的追问,只要给答案,就是往自己套里钻。就像生而为人,这辈子就做不成猫一样。
而如果你把脑子停下来,鸡蛋就是鸡和蛋,蛋鸡就是蛋和鸡,二者组合视为“一”,它们是一体的,那这个问题反而解决掉了。是的,脑子一停问题就能解决。其实不是解决,而是取消。
这个方式表面上看很像“不测就没有确诊”,但南怀瑾有句很经典的话“不是你去空空,而是空来空你”,自欺欺人的是“你想空下来”,解脱的是“空自然而然地来”,也就是说躺平和悟道后的平静在形式上看起来是一样的;不作为和谋定而后动从短期看,在形式上是一样的;跨行业“创业”和迷失虽然形式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
许仙就是彻底的迷失,小青说他“被人封了五阴”。“五阴”即五蕴,色受想行识。《心经》所谓“照见五蕴皆空”,“照”那是自身功能的发动,能“照”几分,“五蕴”便能澄明几分,如此才称之为人,否则就是一个满脑子妄想的鬼。许仙的五阴被封,即宣告从此以后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而且还是个饱读诗书的行尸走肉。所以,学问和人品是绝对可以分开的,甚至是相反的,能把仁义礼智信剖析的很深入的,极有可能是个城府很深的妖怪;大谈爱国,为民嘴上请命的,极有可能享受着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妖能修成人,人也能变成鬼,活着的时候就能变,同样,也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解脱。所以小青杀了许仙,实质是人在降妖除魔,而法海却飞奔在成魔的路上。大威天龙之力若是用在了正途,那是多大的造福的力量。
这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法海一开始就很晕,而且从头晕到尾。然而他确实是在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像灭绝师太一样,但就是让人别扭。他代表着生活中那些“想让你好”的人,那些热心过度的人,那些实质眼里只有自己的人,那些把自私伪装成道德的人……
从法海的行为里只能看到三个字:我!我!我!
蝎子精一心向道已然修成人形,法海碰上了,你现在就是妖。蝎子精说“你把眼光放长远些,我正在变成人”,那也不行,法海的“我”就得废了你;山上一少妇雨夜产子,两条蛇精为其遮雨,法海碰上了,你俩这次有情可原,但日后“我”还得收了你们,做好事也不行,做好事你也是妖。
法海做事只看标签,不看行为。
然而“我”太强烈者上钩也最容易,勾住他的“我”即可。当一个人的“我”被勾住以后,让他干嘛他就会干嘛,他还以为自己不会上当。比如法海,只要给自己贴上标签,怎么糊弄他都行。网络上那些极富煽动性的言论,都是演员先给自己贴上标签,那些只认标签的自己就会贴上来。之所以能勾住“我”,必然是因为被顺着,越被顺着,“我”就越“我”。
法海的“我”被少妇的身体勾住了,即使背过头去,脑子里的画面还是停不下来了。谁在想,“我”在想,佛法说世界只是脑海中的成像,真实不虚。即使少妇已经不在眼前,法海也在不断成像,倘若人在眼前,也依然是在脑中成像罢了。
法海不但在山上成像,回到庙里也停不下来,那些长着尾巴的人形怪物是想的还是真的呢?既是想的,也是真的。你仍然可以把这些怪物和法海用“一”的方式看待,没错,他们就是一体的,他们是法海的“蝌蚪”,看看“蝌蚪”的脸,不是他自己又是谁。因为还没有成人型,所以自己的“蝌蚪”这个时候也是妖怪。一个被标签套牢的法海,一个用静态眼光看待事物的法海,大怒的时候连自己都不放过:你们这些怪物怎么敢到佛门圣地来。
对,就算到了庙里也没用,形式都是没用的,形式只能影响人,做决定的还是人自己。法海对自己们大开杀戒,就好像要用理发的方式消灭自己一样。
理发师法海因为降伏不了这些怪物而感到羞愧,他放了蜘蛛精。此刻的法海倒显得有些可爱,那是因为他的“真心”被触动,恕道的“真心”驱使他放了蜘蛛精。然而他却只能澄明一时,终于还是要给许仙“理发”。
许仙其实是有机会的,碰上法海只能说他倒霉。这说明自己不行的千万不要当滥好人,不要热情过度,不但度不了别人,还会毁了别人的慧命。许仙被改造成一个低配版的法海,是的,法海彻底把他塑造成了自己那副德行。这同样是周芷若最终迷失的原因,她就是个灭绝师太的复制品,也是她把张无忌推向赵敏的原因,张无忌“怕”她,拒绝她的复制,张无忌和灭绝师太,这是什么画面。好在宋青书不“怕”,自己顶了上去,最终张三丰亲手毁了这个赝品。
许仙被蛇的原形吓丢了魂,要救命就得用灵芝,于是上演了全片最为经典的一幕:小青阻击法海,法海却要利用小青修练定力。现在经常看到的所谓“试探人性”就类似法海的这个玩法。但问题根本不在人性,而在于“你为什么要去试探”,这个心思是怎么来的。
所谓“自性能生万法”,试探人性这种玩法也是一法,能生恶,也能生善,是动态的,要看环境如何影响。“孟母三迁”就是主动调整环境的结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是原则。你不能因为试探出万分之一的情况就说人性便是如此,因为试探,本就不是善举,起步就已经阴晦了,还想得个有情怀的结果吗?法海能这么玩,不稀奇,他本就是这种人,程度也很低。这种测试无非就是刻意忍耐,只能测出个耐力,他还自以为这是测试动不动心呢。实际上他不但动心,还动的是机心。
《五灯会元》里有一则禅宗公案:婆子烧庵。
昔有婆子供养一庵主,经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饭给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恁么时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女子举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养了一个俗汉!”遂遣出,烧却庵。有一位老婆婆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供养着一位僧人,在这二十多年中婆婆令年轻女子给他送去粮食。有一天,婆婆让女子趁着给僧人送饭食的时机把他抱住。这是勘验修为的。
女孩儿回来以后,告诉婆婆,他就像枯了的木头,冰冷的冰凉的岩石,一点点的热乎气都没有,无论她如何,他都不为所动。老太太听了很生气,说“怎么自己二十多年,只供养得一个俗汉”。于是把僧人逐走,烧了这庵。
可以肯定这个僧人动心了,不然他不会忍。这种反应其实就是忍者的反应,很多人就是按照这个标准修炼的,一点活泼的人气都没有,一摊枯木死灰,最终失去人情味。这显然不是修行的初衷,修行是为了回到真实、自然的状态中去。
世上没有一个标准的得道高僧的例子供复制,而是千人千面。修行段位越高者,反而展现出来的特点和状态会越来越个性化,而不是我们以为的趋于雷同和抹杀个性。最重要的是,这种个性的唯一就是从你天然自由流露的“真性情”中得来的。举个反例,真小人远比伪君子的机会多得多。
所谓“因果同时”,法海的出发点注定了他一定输给小青,有“我”就一定上“我”的当。小青用“想不到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宣告法海的失败,也以此暗指自己修炼成人,而法海仍然自欺:慧根伸长到都缠住了小青的脖子,甚至“输出”(就是那声爆炸)了,仍不认输,所以他需要遮羞布,像极了每一个气急败坏的人。
于是法海选择继续他的“降妖伏魔”事业——杀白素贞和小青灭口。
无耻吧,被标签套住者必定会有无耻的时候,因为标签或早或晚都会遭遇质疑,甚至否定。支撑精神的信条一旦倒了,人会彻底丧失底线,什么都干得出来。法海虽然笃信自己降妖伏魔事业,但他并无能力分清什么是真正的魔,或者根本不愿去分。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况,有些人不知道自己坏,而有些人知道自己坏,但为了碎银几两还要那样继续坏下去。某种类型的大V们就是如此,粉丝们送人头、帮数钱、摇旗呐喊。
那么标签的破灭为何会让法海动了杀心?这就要看孔子问道老子时,老子送他的两句话:
“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前者是我们经常在电视里看到的剧情——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后者是说给如今喜欢说“对”的话,做“对”的事的人听的。
法海是个人渣,但你不能当面揭穿他,因为他的人格面具是“降妖除魔”,一时间这种拆穿让法海的一切伪装化为梦幻泡影,这等于把法海强制性“无我”了,也就是法海过去一切经验经历的总和被彻底粉碎。
如果能主动地自己反过来,那就是解脱。《金刚经》云:
“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稀有。”惊怖畏,就是法海此刻的心情,也是每个被拆穿谎言甚至是真实想法者的心情,而且真实的想法被拆穿远比谎言被拆穿更可怕,那叫诛心。
除了想法被拆穿,境遇被拆穿亦然。
官渡之战后,曾在战前力劝袁绍不要硬碰硬的谋士沮授被袁绍杀害。此前来告知沮授袁绍战败消息的老狱卒曾以为沮授料事准确应当获释,没想到沮授听后反而大哭自己死定了:袁绍自负的面子难以维系,若是打了胜仗,嘲笑沮授两句也就会把他放了,但现在他的境遇被沮授拿捏得很清楚,挂不住脸只有像法海一样恼羞成怒。
手上有权或者身上有本事者在此情境下必然会动杀心灭口,好让自己那套能继续吃得下去、吃得开。
法海丢了自己吃饭的家伙即“降妖除魔”,此刻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臣服于魔鬼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为了掩盖一个秘密,他需要不断制造新的秘密,最终他的秘密人尽皆知,他却还以为是秘密,掩耳盗铃莫过于此。
大威天龙和白素贞的斗法进入白热化,白素贞因此动了胎气要诞子了。法海看懵了,修炼成人的蛇妖生出一个人来,这个摆在眼前的现实强烈地刺激了法海,法海的心智陷入迷乱。如果法海的脑子很清楚的话就应该站在事实的角度看问题:既然白素贞生下孩子,那就说明她已经是个人了,不再是蛇精,就这么简单。此处就应当收了,大不了再去找别的妖怪练手,蝎子、蜈蚣之类的多了去了。
但如此以来,因为标签的作用,法海会产生失控感,这种失控感又促使法海扔给白素贞和小青一顶帽子:你们把洪水引向了平民。
事实确实如此,但却是因为白素贞动了胎气控制不住水势而导致的,这又是白素贞已经是人的明证,于是小青当即戳穿法海:不是你逼着我们跟你斗法会发生这种事吗,第一次斗法测自己定力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是你违反赌约背信弃义在先。
法海口口声声降妖除魔,却给小青扣上“杀害许仙”的帽子,金山寺的僧人又尽数死于其手。死了那么多人,法海连一滴眼泪都没有,难道这些僧人又都成了妖精。无情,莫过于此。所谓“薄情寡义”,法海的违背赌约和薄情是锁死的,和法海总把降妖除魔挂在嘴上一样,薄情人,最爱教人讲情。
小青未生情愫时便是,她对此充满好奇,不是要找机会说说,就是要找机会试试。撩拨许仙的设定前提,其实是她不知情为何物,并非是要测验许仙的忠贞,这个时候的小青有了点“进化”的意思了,已经很像一个执着胜败得失而不顾一切的人。只不过小青的这个阶段是向上为人的,很多的人落在这个阶段已经是向下为妖的了。
即便如此,已经修炼成人的白素贞也难免不快,人妖之间还是动了动手,这个时候法海趁乱就把许仙掳走要“霸王硬上弓”地给他“理发”。白素贞知道后,竟自己跑到金山寺,跪求法海放人。
这个做法就很要命了,此刻的白素贞已经完全就是一个因为落入俗套而变得愚蠢的人类。法海无情,又怎么可能以情动容呢?大概是被白素贞蠢到了,小青竟然因此透了过去,她追到金山寺,一番陈词将法海驳得体无完肤。法海恼羞成怒,终于把事情带回到应有的方式加以解决。
俗人白素贞最终葬身海底,也算对得起自己的愚蠢:许仙已成行尸走肉,法海是个只顾自己脸面的小人,白素贞都看不出来。所谓“圣人有情而不为情所累”,小青送许仙去陪姐姐那一下却又是多么的痛快,看得是酣畅淋漓。若是白素贞还在,定会出手阻挠,继续上演狗血剧情。
看来看去,真正办人事的唯小青一人。
所谓“人是有事佛,佛是无事人”,何谓无事,看小青行事便是:你要赌定力我就跟你赌,不啰嗦男女授受不亲(小青彼时已经是人);你找死,我就一剑下去省得啰嗦。余下的,有的要降妖除魔;有的要读书成才;有的要求爹爹告奶奶。世人大多如此,就是那么多的遮挡。
挡也挡不住。意中人,百无一可;天下事,十有九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