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军,你疯了吧?好不容易分配当了代课老师,这工作多少人羡慕啊!"秀芝站在征兵报名处门口,急得直跺脚,泥点子溅到了她的蓝格子裙子上。
1972年的春天,老槐树抽出了嫩芽,枝头还挂着昨夜的雨珠。
县城征兵办公室前排着长队,我站在队伍里,心跳得厉害。周围的人说说笑笑,有人还哼着《北京的金山上》,可我却心事重重。
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家里的事。前年爸在厂里干活时伤了腰,虽然现在能下地走路了,可再也干不了重活。
"你看看隔壁李家,闺女都考上师范了。你倒好,非要去当兵!"前几天,老爸摔了烟袋锅子,跺着脚喊。
那烟袋是陪了他二十多年的老伙计,摔碎了,他心疼得直抽凉气。我知道,他更心疼的是这个好不容易分配到乡村小学的儿子要走。
弟弟坐在角落里,抱着缺了页的课本不吭声。他今年初中毕业,成绩不错,本想继续上学,可家里实在供不起。
妹妹还小,整天就知道趴在桌边写作业,铅笔头短得快握不住,舍不得换新的。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发酸。
每天清早,妹妹都要走五里路去上学。下雨天,她就穿着补了又补的胶鞋,一路小跑。有次我看见她偷偷把午饭带回家,原来是省下来给爸补身子。
"叔,您别生气。建军去当兵,提干当军官,这是条好出路。"秀芝坐在我家那张缺了一条腿、用砖块垫着的方桌前,给老爸倒了杯热茶。
记得那天下午,秀芝特意换上了她最好的那条裙子来家里,还带来一包红糖,说是给我妈补身子。
她是隔壁公社小学的代课老师,在县里教师进修班认识的。那会儿她总爱穿一条蓝格子裙子,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清清爽爽的。
课间时,她常坐在教室后面改作业,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像是给她镀了层金边。我偷偷看她的样子,被她发现了,她就笑着把我轰出教室。
"现在当兵每月还有补贴呢。再说了,建军那么用功,肯定能考上提干。"秀芝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星星。
"你一个女娃子,懂个啥?提干哪有那么容易!"老爸又开始抽闷烟。屋里烟雾缭绹,妈在厨房忙活,故意不出声。
"刘叔,我跟您打包票。我每个月省下十块钱给家里。建军要是没考上提干,我就...我就一辈子不嫁人!"秀芝这话把屋里所有人都惊住了。
老爸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衣襟上。他抹了把脸,叹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那天晚上,秀芝送我回家。月光下,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她说:"建军,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帮着照顾。"
就这样,在秀芝的帮助下,我背起了行囊。临走那天,她把一个布包塞给我:"里面是两双袜子,我给你缝的。"
新兵连里,遇到了王德明这个山东大个子。头一天晚上,他就趴在上铺跟我聊天:"老刘,听说你是代课老师?那可得教教我写信,我对象老嫌我写的不好看!"
德明心眼实在,每次从家里收到咸鸭蛋,都要匀给我一半。他说他爹是老渔民,每年都要腌制好多咸鸭蛋。
"咱俩谁先提干,就帮另一个,军营对子,说到做到!"德明拍着胸脯保证。那天晚上,他还特意爬下床,帮我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1973年夏天,我们在训练场上整整趴了一下午,练习瞄准。太阳烤得人直冒汗,德明的脖子都晒脱皮了,还在耳边念叨:"老刘,这枪你得这么握..."
有天夜里,我发起高烧。德明二话不说,背着我去医务室,路上还不忘逗我:"老刘,你可得挺住啊,要不然你那秀芝妹子可要守寡了!"
秀芝的信每月都准时到,信封里总会夹带着几块钱。有时是五块,有时是八块,我知道她把工资的一大半都寄来了。
信里讲她教学生认字的趣事,还有她帮我看望父母的细节。有时还会夹带几片干树叶,说是从老槐树上摘的,让我闻闻家乡的味道。
"昨天去你家,看见妹妹在油灯下写作业。我给她买了几支新铅笔,她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对了,你爸又把烟袋修好了,整天端着,说是等你回来..."
看着信上的字迹,我总能想象出她坐在煤油灯下写信的样子。有时信纸上还有泪痕的印记,她从来不提,我也假装没看见。
1974年,第一次提干考试,我差了两分。那段日子,心里跟压了块石头似的。德明把自己的复习资料都给了我,还说:"老刘,你小子就是太较真,下次放松点准能行!"
秀芝的信比原来更密了。有一封信里夹着一张她和我妹妹的合影,背面写着:"建军,不要有压力。你看,我和小妹在学校门口照的,她现在个头蹿得好快..."
照片上,秀芝搂着妹妹的肩,两人都笑得特别开心。我数了数,这是秀芝的第三条裙子了,还是那种蓝格子的。
1976年春节前,我接到提干通知那天,德明抱着我在宿舍转圈:"就说你小子能行吧!等你结婚,我可得当伴郎!"
回乡那天,天还下着毛毛雨。我站在秀芝学校的教室外,听见她正在教学生们朗读课文。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像春天的细雨。
教室里,墙上贴着学生们歪歪扭扭的书法作品。我认出有几幅是秀芝的字,笔画工整,透着股坚韧劲。
学生放学后,教室里就剩我们俩。她还是那条蓝格子裙子,只是颜色淡了些。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是攒了好久买的手表。
她也掏出一个盒子,是一模一样的手表。我们都愣住了,随即相视而笑。窗外的毛毛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的余晖洒进教室。
订婚那天,德明从部队赶来,带着全连战友凑的礼金。他还特意换上了新军装,站在院子里,腼腆地说:"嫂子,我可是看着这小子提干的,你可得好好待他!"
夜深了,我和秀芝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四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约定:等我提干回来。秀芝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建军,你知道吗?这四年,我每天都会来这里坐坐。"
我看着两只一模一样的手表,听着秒针的滴答声,忽然明白:人生最珍贵的,不是成功的喜悦,而是在你追逐梦想的路上,有人一直在原地等你。
槐树下,我们的影子慢慢重合。秀芝说:"建军,你看,槐花开了。"抬头望去,满树的白花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像极了四年前的那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