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可谓是国民度最高的中文作家,从小学到大学,每个阶段我们都能读到鲁迅的作品。作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如何讲好鲁迅,既是基本也是挑战。
彪老师是北京一所公立中学的初中语文老师。在她的课上,鲁迅从神坛上被请下来,成为一位有个性但可爱的大人,不再是无聊的试题或者严肃的符号。讲鲁迅的课文,她会和学生讨论为什么小说里的女性很少有自己的名字(比如杨二嫂、祥林嫂,九斤老太);会让学生用两个声部共读《故乡》里闰土的少年和中年,一边明亮,一边暗沉。在语文课之外,她专门开设了鲁迅小说导读课,引导学生续写鲁迅的小说,在“鲁迅宇宙”里自由地漫步,感受他们的心底生出了一种叫作“悲悯”的情感。
彪老师看着学生经常会想到以前的自己,所以更能体谅他们。“我喜欢用‘体谅’这个词,而不是原谅。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你十多年人生经历的那些点点滴滴如何塑造了今天的样子。”她明白谈一次话,甚至教一两年,不一定能改变学生什么,她觉得能做的最多的就是陪伴他们,尽量让他们松弛下来。在语文教学上,她也努力和学生一起,在文学面前,做平等的读者。
她不认为学生需要多年之后有了人生阅历才能真正读懂鲁迅,只是那时的理解跟现在不同。她相信鲁迅的文学世界始终向少年敞开。
撰文|彪老师
在我教他们的第二年,大概是讲完《藤野先生》之后的某个课间,有个学生和我说:“老师,我买了《鲁迅全集》!”这时旁边也凑过来一学生,带着点攀比的语气说:“我也买了,我早就买了。《呐喊》啥的,好几本。”接着,两个人亲切地讨论起来,带着点“他们都不懂”的神气。
追过星的朋友都知道,为偶像的作品买单,是“圈粉”成功的标志。为了让学生走到这一步,我做了许多尝试。很多时候老师们总带着“颠覆学生对鲁迅刻板印象”的雄心壮志来上课,但我后来发现,自己当年的刻板印象基本都是从课堂上来的。
所以如果老师在一开始就带学生看到鲁迅有趣的、生动的、能够牵引他们生活经验的一面,那么学生对鲁迅的初印象可能是“挺有意思”“挺搞笑”“嘴挺毒”。他们会在一层一层深入文本的过程中感受到鲁迅的炙热与深沉,自然就会对他生出又爱又敬的情感来。
严肃小老头?
饼干圣斗士?
初中课本里第一篇鲁迅文章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讲课文之前我问学生:“你们心目中的鲁迅是什么样的?你可以用温度或者颜色来形容一下他吗?”
学生在小学时学过《我的伯父鲁迅先生》,记得鲁迅给受伤的黄包车车夫包扎的故事;还能背出那首赞扬鲁迅的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听了我的问题,纷纷举手发言:“30度!”“不!应该是水烧开的温度!”“如果用颜色表现呢?”“红色!”“黑色!”……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2014)。
我注意到,很多学生没有说话,因为仅凭他们小脑袋里现有的信息,好像很难拼凑出一个人物的形象。于是我说,那咱们来采访一下“鲁迅亲友团”,看看他身边的人是如何回忆和评价他的:
鲁迅先生的医学究竟学到了怎样一个境地,曾经进过解剖室没有,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你别想去恐吓他,蒙蔽他。不等到你开口说话,他的尖锐的眼光已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自己知道的还更清楚。
——张定璜《鲁迅先生》
鲁迅的身材并不见高,额角开展,颧骨微高,双目澄清如水精,目光炯炯而带着幽郁,一望而知为悲悯善感之人,两臂矫健,时时屏气曲举,自己用手抚摩着,脚步轻快而有力,一望而知为神经质的人。赤足时,常常盯住自己的脚背,自言脚背特别高,会不会是受着母亲小足的遗传呢?总之,他的举动言笑,几乎没有一件不显露出仁爱和刚强。
——许寿裳
以后我们又做过韭菜合子,我一提议鲁迅先生必然赞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鲁迅先生还是在桌上举着筷子问许先生:“我再吃几个吗?”因为鲁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饭后必吃“脾自美”胃药丸一二粒。
——萧红《回忆鲁迅先生》
在这三段关于鲁迅的回忆中我们发现,不同人眼中的鲁迅是不大一样的,学生尤其对萧红笔下贪吃的鲁迅感兴趣。我便给学生讲,鲁迅日记中经常出现“齿痛”,隔三岔五去看病,但又爱吃甜食,经常拐去稻香村买小饼干。
有一次朋友送他一包柿霜糖,鲁迅一尝就爱上了:“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许广平告诉他这是河南名产,用柿霜作成,性凉,如果嘴上生些小疮之类,一搽便好。鲁迅便感叹造化之妙,又无辜地声明:“可惜她说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收起,预备嘴上生疮的时候,好用这来搽。”更好笑的是,鲁迅虽然自觉地把没吃完的收了起来,但却一直惦记着,后来实在忍不住,夜里爬起来又吃掉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1913年鲁迅日记。
孩子们天生喜欢听故事,尤其是这么“反差萌”的故事。“咳!原来鲁迅比我还馋呐!”在一片笑声中,大家一起打开了这位“饼干圣斗士”的文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鲁迅居然是
小朋友的自己人?
关于语文教材里鲁迅篇目的讨论一直很受关注,总有传闻说鲁迅篇目被删减。实际上鲁迅一直是教材选入作品最多的作家。同时也考虑到了学生的接受能力,选文的难度循序渐进,最开始让学生读的大多是能引起共鸣的成长故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就是一篇会让学生拍着桌子感慨“原来鲁迅小时候也这么淘”和“原来鲁迅也在课上搞小动作”的文章。
关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主旨,教学参考书上给了三种说法:
(1)“批判说”,认为文章的主题是“揭露和批判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封建教育制度,表现鲁迅对封建社会及其教育制度的彻底否定”。
(2)“儿童心理说”,认为文章表现儿童热爱自然、天真幼稚的欢乐心理。
(3)“对比说”,用百草园的自由快乐与三味书屋的枯燥无味进行对比,表现热爱自然的心理,表达对束缚儿童身心发展的封建教育的不满。
说实话,大多数学生能在文中感受到的,恐怕主要是鲁迅对童年的怀念和不舍而已。那么更深层的含义要不要塞给学生呢?我选择直接把答案呈现在PPT上,让学生举手示意自己认同哪一点,结合文章说明理由。
动画短片《阿长与山海经》画面。(2015)
很少有学生认同“批判说”,赞同此说的同学解释道:“先生拒绝回答‘怪哉’是何物,教我们读的书过于深奥,也不解释什么意思,可见这种教育是不好的,应该批判。”很快就有学生说:“但是‘我’在三味书屋也过得挺高兴的呀,可以出去玩,还可以上课搞小动作,三味书屋的生活也充满趣味,没有感觉到作者在批判呐!”
我追问道:“那么这些趣味是来自教学本身的吗?”
学生愣了一下,纷纷说那倒也不是。关于三味书屋的趣味,更多的是作者从枯燥生活里自己咂摸出来的。
这时,有位学生提醒大家再仔细阅读“怪哉”事件的后续: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
也就是说,这件事之后,“我”不再发问,不再好奇,乖乖读书,完成一些枯燥的学业。那句“正午习字,晚上对课”,也就读起来大有深意:工工整整的句子,好像在说书塾中摇头晃脑的少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度过了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美女蛇和怪哉的世界,永远不和大人讲了。
讲到这里,同学们纷纷点头,好像作者的确对封建教育有反思,只是“批判”得非常温和,也带着对老先生的体谅和尊重。好在小朋友的想象力无所不能,即便是每日所学枯燥无味,学生也能想方设法地玩儿,也可见儿童感知趣味的能力,这也就印证了第二种说法“儿童发展说”。第三种说法建立在前两种观点的基础之上,也就不难理解了。
至此,学生对这篇文章的理解从怀念童年更深一步,体会到了温情背后的思考。课堂结尾时我说:“所以大家就知道了,鲁迅写自己的童年除了表达怀念,其实也是想告诉所有大人,儿童就是要玩闹,就是要游戏,就是要听离奇的故事,鲁迅在成为一位大人之后,依然记得孩子的感受,替儿童和大人们对话,他是我们小朋友自己的代言人。”
鲁迅写的
都是真的吗?
中文系的学生毕业后成为老师,急切地想把自己喜欢的作家一股脑“安利”给学生,兴冲冲地给学生分享自己从史料和研究里发掘出来的第1001个解读层次。遗憾的是,这种掉书袋的自我狂欢到了课堂上只会得到学生的一片沉默。多次碰壁之后,我慢慢学会了恰当地使用学术资源,让它们轻而巧地在适当的地方出现,将学生对文本的理解稳稳地向深处推进。
比如,鲁迅的很多作品在现实生活中都有与之相对应的事件和人物的原型,读者在其二弟周作人的诸多回忆文章里可以找到这些原型的蛛丝马迹。如果我们在课堂上能够恰当地引用这些资料,便会给文本打来一个切口,让枯燥的“课文鉴赏”更有趣味性。
1919年,鲁迅从北京回到绍兴老家变卖多年的老屋,并将此行所见所感写成了小说《故乡》,展现了中国农村的惨败景象、农民的凄苦生活和小市民的颓然,童年玩伴闰土的悲苦境况更是让鲁迅深受震动。鲁迅写的都是真的吗?根据周作人的《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我们可以看到此行的实际情况和小说中的出入。
小说中,“我”和闰土重逢时,“我”的侄子宏儿和闰土的儿子水生也快速成为了好朋友。显然,这对小朋友是“我”与闰土的复刻版。侄子宏儿刚见到“我”的时候很认生,“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但面对同样陌生的水生却不同。孩子总能在一群大人中快速识别彼此,形成自己的小小联盟:“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很多年前少年闰土来“我”家时也是如此:“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小时候,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把人分成“大人”和“孩子”两个阵营,而长大后,闰土“懂事”了,他对世人的分类方式变成了“老爷”和“下人”,所以才有了那声“老爷”。
丰子恺为《故乡》画的少年闰土。
好在,宏儿和水生两个小朋友的存在,让“我”离乡时敢于萌生出新的希望:“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既然小说中的回乡确有此事,宏儿与水生是否有人物原型呢?请看周作人的“爆料”:
同行的人本文只说到了母亲与宏儿,这也自然是小说化的地方,事实上同走的连他自己一共七个人,其中两个小孩都是三弟妇的,长女末利才三岁,长子冲两岁,时在乡下病卒,次子还没名字,生后七个月,小说中便将他诗化了,成了八岁的宏儿,因为否则他就不能去与水生交朋友了。
——周作人《鲁迅小说中的人物》
也就是说现实中,宏儿并不存在。我由此把问题抛给学生,鲁迅为什么要虚构一个“宏儿”形象?或者说,为什么虚构一对小朋友的友谊?学生很快就能理解,宏儿和水生代表着新的希望、新的关系、新的路。虚构出的人物是为了文章的思想服务的。
这时,有一个女生突然感叹了一句:“原来唯一的希望也是想象的啊,好虐……”
周作人关于《故乡》的“打假”不只这一处。小说开头写到老屋“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一派衰败之景。周作人指出,实际上南方屋瓦只是虚叠着,不像北方用泥和灰粘住,裂缝中容易野草生根,南方屋顶上的应当是松瓦,因此也就知道鲁迅写的断茎枯草不是实情。学生也很容易理解,鲁迅之所以这样写,是为了突出老屋的惨状,让人想象到农村潦倒的光景。
几段“爆料”读下来,有个学生对周作人颇为不满:“他咋这么不给鲁迅面子,这不是拆台吗!”我笑着问,你听完这些爆料,会觉得“鲁迅真是个骗人精”吗?学生摇了摇头说:“那倒不会,他那些虚构都是有目的的。”
是呀,从现实生活中汲取创作的灵感,再对现实进行诗意的加工,让故事服务于自己的主张,这是鲁迅的智慧;在“真”与“假”,“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发现鲁迅创作的奥秘,破解故事的密码,是我们读者的智慧。
鲁迅宇宙里的故事
还有哪些讲法?
在讲了几篇鲁迅的课文之后,越来越多的学生对鲁迅感兴趣,他们开始看《呐喊》《彷徨》,但一个猛子扎进去发现,好难懂!于是,我在语文课之外开了鲁迅小说导读课,希望能带领学生去探寻“鲁迅宇宙”。
初高中课本里选入的小说如《故乡》《孔乙己》《祝福》《药》等篇目,的确是最经典的、最有代表性的,也是最有艺术魅力的。但单篇小说很容易被讲成“中国社会问题荟萃”,把名篇和那些“不太有名”的篇目串联在一起,则会看到鲁迅所构建的真实的老中国社会生态。在见过单四嫂和爱姑之后,学生会更理解祥林嫂。
小说导读课的第一个专题是“时代缝隙中的女性”,阅读篇目是《祝福》《明天》《离婚》《伤逝》。学生总是喜欢把这几个题目组合在一起造句:“祝福你明天离婚!”无意间似乎戳中了鲁迅小说的门道:祈愿与光明之后,常是深渊。
在鲁迅小说导读课上,我把讨论的中心放在“花样讲故事”上。“这个故事有其他结局的可能吗”“不同主人公讲这个故事是否会不一样”“这个故事会有怎样的后续”等等。在编制故事的无限可能性时,学生自然而然读懂了这些“超纲”篇目。
读完《祝福》,我问了学生一个问题:如果你能穿越时空改变一件事,你会做什么来拯救祥林嫂?有的学生说,救阿毛或者贺老六;有学生说,拦住婆婆不让祥林嫂再嫁;还有学生说,要“我”在祥林嫂临终前劝说安慰……但很快大家就意识到,无论改变哪件事,只要祥林嫂还身处那样的社会之中,她的悲剧就不能避免。
电影《祝福》剧照(1956)。
后来我读到科幻作家宝树的《时光的祝福》,讲的就是鲁迅和好友吕纬甫用时光机拯救祥林嫂的故事。他们做了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穿越最耐人寻味。这一次祥林嫂终于没有走向人生的悲剧,原来她在一次偶然中被鲁四爷看上,又因为生了儿子,扶了正。然而,成为女主人的祥林嫂,却又像从前别人咒骂她那样,咒骂一个刚死去的女佣柳妈。祥林嫂的命运虽然改变了,但还有别的人代替她,成为下一个“祥林嫂”。于是宝树借吕纬甫之口告诉我们:“我改变了人在关系中的位置,而没有改变这关系本身,好像让奴隶成为奴隶主,又何尝能摧毁奴隶制,只是让这制度更加巩固了。”
读了很多故事之后,我让学生尝试动笔续写。《明天》就是一篇非常适合续写的文本,在还具有一点儿古风的鲁镇上,寡妇单四嫂子的儿子宝儿生病后,她尝试了各种方法治疗,包括求神拜佛和寻找所谓的“神医”何小仙。在这个过程中,她遭遇了各种困难和挑战,包括被邻居蓝皮阿五性骚扰,以及在办理丧事时被王九妈利用和剥削。最终,宝儿不幸去世,而单四嫂子在绝望中等待着又一个无望的“明天”到来。
单四嫂的“明天”到底是怎样的呢?鲁迅没有告诉我们。文章到此为止是最好的,但通过续写可以引导学生去思考单四嫂所处的环境,也可以挑战一下模仿鲁迅的文笔讲故事。虽然文笔和情节难免幼稚,但却附着着同学们思考的痕迹。
有一位同学给自己的续写起了题目,叫做《寥》,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对门的王九妈在街边坐着,看见他便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你怎么样了?——孩子去也都去了,可你还得生活呀。”
单四嫂子呆愣地抬头望去;王九妈搓了搓手,上下打量了一眼单四嫂子,把头摇了两摇。
“这债倒是不着急,日子还久着呢……”
王九妈关切的模样,叹息一番,宽慰道。单四嫂子呆滞的面孔露出些惊恐神色,拉着王九妈的胳膊,急急地问:
“一共欠了多少啊?”
“这丧礼烧的一串纸钱,四十九卷《大悲咒》;给他穿的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雇的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嗨呀,不要紧的……”
王九妈含含糊糊地说着,挣开了她的手;心满意足地,蹒跚着走远了。
鲁镇是个僻静地方;这个时辰,大家都关门睡觉了。单四嫂子深更半夜还没有睡。她坐在纺车前,感到一阵目眩——屋子还是太静,太大,太空了。老拱们在门外喝着酒,唱着小曲;单四嫂子家里纺纱的声音,自然只有他们听得到。
风还在呜呜的刮着,但那孩子似乎已经疲惫,没有了哭号。黯淡的夜在寂寥中奔波,只为想变成明天。
这位同学关注到了单四嫂即将面临的债务压力,更写出了王九妈的伪善。“上下打量了一眼单四嫂子,把头摇了两摇”“关切的模样,叹息一番”“含含糊糊地说着”“心满意足地,蹒跚着走远了”……这些动作发生在王九妈身上非常有可信度。而且从题目和结尾来看,同学关注到了《明天》中的“静”,用声音来表达绝望和惨淡,是鲁迅刻意为之。以“寥”为题,正是捕捉到了这一层用意。
还有的同学干脆把《明天》和《祝福》打通,让单四嫂成为当年祥林嫂故事里的看客:
单四嫂终没有梦到宝儿,“老天为什么夺了宝儿的命去?为什么连梦都不让我梦一回?”单四嫂是个粗笨女人,她心中盘算着,难道是自己作了什么孽吗?想到这儿,单四嫂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不知怎的,单四嫂突然想起在鲁四老爷家打工的女佣柳妈。有一次她去河畔洗衣遇上柳妈,柳妈无意间提到鲁四老爷家那克夫克子的祥林嫂捐门槛赎罪的事情。她当时听后报以一笑,只觉这行为实在有趣得紧,现在看来,却大不一样了……
此刻无助悲苦的单四嫂也曾是别人悲剧的旁观者,而当她自己身处绝境时,别人的悲剧成为自己唯一的参照物。这个情节让班里的同学们倒吸凉气,在灰蒙蒙的境遇下,人们见证彼此的悲剧,却不知道自己的悲剧已在暗夜中到来。
在阅读《明天》的过程中,祥林嫂一直是同学们潜在的对话对象,可见要读懂一篇,就不能只读一篇。在鲁迅宇宙里安静地走着,学生心底生出了一种叫作“悲悯”的情感。听着作品中的哭声,学生似乎懂了那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的含义。
跟鲁迅学习写作文
有用吗?
有人说真正的语言大师的写作技巧都是学不来的,读了那么多鲁迅,也没有人能学成第二个鲁迅。但在语文教学中,学生往往能在模仿的过程中更理解作品,也会带着作者观察世界的眼睛去凝视自己的生活。对于初中生来说,写人作文他们再熟悉不过,在读鲁迅的“写人作文”时,甚至也未必能读出鲁迅比自己强多少。于是我把《藤野先生》的外貌描写和学生作文中的外貌描写放在一起,学生纷纷挠头:
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藤野先生》
我们的老师有着高挑的眉毛,苗条的身材,雪白的皮肤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整个人精神极了。
——学生作文
相比之下,学生作文最突出的问题在哪?就是大家的外貌描写没有为人物形象服务。同样是写老师,鲁迅在写老师外貌的时候勾勒出了其拘谨又有些古板的学究气质,而学生写的老师似乎颜值颇高,但精神气质模糊,唯一一句“精神极了”也没有在描写中给读者传递出来。
学生纷纷点头,我又拿出《范爱农》《阿长与山海经》《故乡》等篇目中的人物描写,让学生来总结鲁迅写人的“套路”。大家讨论列出了下面几点:一、白描速写式的外貌勾勒;二、能够反映人物性格的动作神态细节;三、一两句幽默的神来之笔;四、某个“名场面”的再现。
学生把鲁迅梗写在元旦气球上。(作者供图)
例如《阿长与山海经》中阿长的出场描写:
她生得黄胖而矮……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
讨论过后,我请同学们尝试模仿鲁迅写人的技巧来给身边的人写一段人物速写。很多学生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站起来,依然选择写老师。
有写数学老师的:
他是一个菠萝头型,上窄下宽,脑门上凸起着些红点。一双手极具肉感,肚子的直径比较大,走起路来好不费劲,两只手一前一后轮替甩着,头也跟着摇晃,但镜框眼镜却纹丝不动,课间总能听到他那明朗而不知所以的笑声。
有写物理老师的:
她不算很高,面容慈祥,发型远看仿佛一个蓬松的锐角三角形。一将三角尺拎起挂在臂弯,语速飞快,下面的同学听得“云里物理”,纷纷发出疑惑的声音。每到这时,她便肺活量到了临界值似的,用力吸一口气。
和之前那段空洞干瘪的文字相比,这两段描写人物特征突出,而且能感受到老师的性格和情绪,进步非常大。还有告发自己好兄弟上课玩魔方的:
阿龙永远和其他人有时差。这本是一节数学课,但对阿龙来说则是一节魔方课。周围的同学们正七嘴八舌地回答着老师的问题,而他却充耳不闻,闹中取静,难能可贵。当老师朝他看去时,他便浑身一抽,将手里的魔方扔进桌斗,顺手抓出一本书假装在听课。
他的魔方就像一只老鼠,一见到老师就像见了猫,永远只能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
这位同学的文字不但捕捉到了细节,还继承了鲁迅的幽默和毒舌,在共读这样的片段时,教室是雀跃的,甚至大家会像听相声一样为某个句子叫好。这时我给学生看了他们上届学长写的精彩片段:
班长的面色如同小麦般健康,细致的五官从容地分布在脸上,给两块长期凸起的苹果肌留下了充足的空间。脖子上有一块白斑颇显眼,头后的马尾和头顶的发卡作为少有的性别的象征长期存放在她的头上。
也许是因为过于活泼,她说起话来也总是含着笑腔,就连管纪律时也是如此。而这标志性的笑腔,总能使她完成从怒火中烧到气势全无的“飞跃”,尽管她努力地用手扇着风,试图把焰火重新扇起,也无济于事。于是她便不再装作严肃的表情,转而露出一丝苦笑,显得无奈和可怜。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我刚读完这段,就有个男生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问:“老师……我怎么觉得这个作者……喜欢他们班长啊……”这时大家都笑了起来,我瞪大眼睛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说?”男生说:“我觉得他在描写的时候带着一点对班长的可怜,好像他能看到班长的无奈……”
这时大家已经开始起哄了,但事实还真被他说中了,这位学长当时的确在暗恋班长。所以啊,文字是会传递你的感情,暴露你的感情的。这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啊。
我们读再多鲁迅也写不出《呐喊》《彷徨》那样伟大的作品,但我们会带着那种鲁迅式的洞察来重新看见我们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人,那是一种更细腻、更敏锐、更幽默的眼神。所以我们模仿鲁迅,不是在模仿一种修辞,而是在学习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
我和学生一起读鲁迅的故事还有很多可讲:我们把《故乡》分成少年和中年两个声部请男女生朗读,清亮的和低沉的声音交错响起,“厚障壁”的悲哀不言而喻;孩子们暑假去鲁迅博物馆参观,回来绘制《鲁迅故居导览手册》,分享时孩子们好像和鲁迅成了串过门的“老熟人”;学画画的女孩学了人物速写后,特意画了鲁迅画像送给我,被我摆在办公桌旁……
学生作品《鲁迅故居导览手册》。(作者供图)
很多人说,初中生读鲁迅的意义是等他们在长大成人后的某个感到人生艰难的瞬间想起鲁迅,教育穿越时空,抵达他们的人生。那时,他们才真正读懂了鲁迅。我并不这样认为,我相信就在此时此刻,鲁迅的文学世界也是向青少年敞开的,其文章中复杂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考完全能够触动青少年的心,引起他们的共鸣。当然,这个过程中语文老师要做很多努力,让学生在不同的时期,都能一次次遇见鲁迅。
学生赠画。(作者供图)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彪老师;编辑:荷花;校对:卢茜。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