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

那年大观园大雪纷纷，红楼儿女们欢聚在芦雪庵围炉煮酒，即景联诗，雪地上还烤着鹿肉。

凤姐起了个开头便匆匆离去，留下这堆脂粉香娃一边割腥啖膻，一边锦心绣口，热闹又风雅。

从此，这场由一夜北风紧开启的红楼诗会，带着北风意象少有的温情浪漫萦绕在青春记忆里。

在古诗词中，东风细软，南风微醺，西风袅袅，北风烈烈，分别对应春夏秋冬四个季节。

北风，则多与气候严寒、环境恶劣、时局动荡、人生艰难和坚贞不屈等凛冽意蕴相关。

尤其当北风从边塞吹来，唱响的就是英雄豪情与盛唐气象，完全不同于大观园里的岁月静好。

它是高适送别好友董庭兰时的“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让人激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也是岑参送武判官归京时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令人惊艳“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故而，古典诗词里的北风呼啸，从江南烟月到塞外飞雪，早就把一梦浮生的百般滋味尝尽。

1

楚山不可极，归路但萧条。

海色晴看雨，江声夜听潮。

剑留南斗近，书寄北风遥。

为报空潭橘，无媒寄洛桥。

—唐·祖咏《江南旅情》

注：南斗，星名，古人有南斗在吴之说。

当洛阳才子祖咏游历吴楚大地，并不留恋江南烟雨与江海潮声，急切随北风归去。

诗人站在高耸入云的楚山极目远眺，一重山外一重山，归乡之路何其遥远萧条。

江南风景的确秀丽，白天可观海天一色，海浪如雨。夜晚则静听江声似潮，激情澎湃。

如今久滞南斗之下，功业尚潦倒，书剑仍飘零。也曾鸿雁传书，可恨山高水长、归思难寄。

吴潭的橘子味美甘甜，多想带给家乡的亲友尝一尝。可惜举目无亲，谁又能替我捎到洛阳。

此诗里的北风意象来源于《古诗十九首》的“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万物皆眷恋故土。

他这个洛阳人漂泊到江南地，就像北马南来仍旧依恋北风，令他魂牵梦萦的也是早日还乡。

纵使江南有烟雨蒙蒙，有碧海涛天，在游子心里也比不上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

此外，“剑留南斗近，书寄北风遥”，除了浓浓乡愁，还有淡淡离索。功业未成，几多哀叹。

此句虽不及骆宾王“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气盛辞断，但也带着几分豪气。

书剑飘零自然悲凉苦涩，可有了南斗和北风的意象叠加，人生又显苍凉雄阔，绝非浅吟低唱。

2

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宋•陆游《除夜雪》

陆游笔下的北风吹雪花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白毛女》的电影插曲《北风吹》。

同样是在除夕之夜，喜儿唱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等着在外躲账的父亲回来过年。

陆游也满怀欣喜，一场大雪竟在他守岁的除夕之夜随着北风不期而至，实乃天降吉瑞。

准确地来说，四更已过凌晨一点，新的一年已经到来。瑞雪逢新春，瑞雪兆丰年，喜上加喜。

所以半盏屠苏酒还未来得及举杯庆贺新年，陆游就匆忙地在灯前用小草写着迎春桃符，赶快沾沾喜气。

手上忙着，心里闲着，窗外白雪飘飘，屋内灯火摇曳，一家人整整齐齐，不就是最美的辞旧迎新。

喜儿也这般期盼与父亲张灯结彩过大年，可恨等来的却是恶霸地主黄世仁逼父亲用喜儿抵债。

每每想到这个画面，都感觉陆游的这场除夜雪何其宝贵，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欢欢喜喜过新年。

北风吹，雪花飘，落在不同的屋檐下，就是不同的冷暖与悲欢。

3

北风初起易水寒，北风再起吹江干。

北风三起白雁来，寒气直薄朱崖山。

乾坤噫气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钱。

万里江湖想潇洒，伫看春水雁来还。

—元·刘因《白雁行·北风初起易水寒》

注：留钱，指隐居或隐士；此处指宋遗民

当蒙古铁骑问鼎中原，烈烈北风就成为元朝统治者的代名词。

因北方有白雁秋深则来，刘因便以白雁为起兴，三拨北风为隐喻，慨叹蒙古逐鹿中原的过程。

甚至民谣有言，江南若破，百雁来过。百雁，与元军主帅伯颜一语双关，可见此诗手法甚妙。

当蒙古铁军第一次南下，金宣宗屈辱求和，从中都迁都到开封。次年，中都、河北相继沦陷。

二十年后蒙古大军再度南下，金哀宗自缢而亡，金末帝被乱军所杀，金国亡，从此直入江淮。

到了第三次，蒙古铁骑直逼崖山海战，随着陆秀夫背着8岁的小皇帝跳海殉国，宋朝灭国。

赵宋立国三百年之久，如今却如北风扫落叶荡然无存，这般不堪一击。

不过放眼未来，当春回大地、大雁北归之时，江湖万里，依旧潇洒。

全诗未言悲痛，可从三次北风袭来的易水寒、吹江干，再到无留钱，哀悼之情已洋溢其中。

尤其莫句的展望，哪是看透衰亡的通透，分明是痛定思痛后的赵宋复辟之意。

又或者，冬去春来，兴衰交替，总有新的主人逐鹿中原，将蒙古铁骑驱回北地。

同时，这烈烈北风练就了宋元之际文人名士的铮铮铁骨。刘因两度拒绝元廷征召，绝不合作。

郑思肖则号所南，日常坐卧皆向南背北，并以菊明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4

天山雪后北风寒，抱得琵琶马上弹。

曲罢不知青海月，徘徊犹作汉宫看。

—明·李攀龙《和聂仪部明妃曲》

塞外的凛冽北风，不只有豪情壮志，还有红颜枯骨、古今幽情。

大雪纷纷扬扬，群山连绵不绝。远远望去，雪海茫茫。北风呼啸而过，寒意如刀刺骨。

王昭君骑着马儿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随手弹得一首琵琶曲，只身奔赴异国和亲。

一曲弹罢，她停弦驻马，遥望着青海明月，几度流连，竟有几分神似汉宫月色。

此诗极为精妙，不写怨，不言愁，只将昭君出塞的故事化为一组长镜头。

红粉佳人走在茫茫风雪中，琵琶马上弹，明月曲罢看。曲悲不悲不言，只道胡月似汉月。

身在塞外，可心驰汉宫。诗人看似无言，可最后定格的画面已让读者感受到了故国乡愁。

而这踏尽塞外风雪却难见汉宫月色的遗憾，又让人忍不住去想曲中或愁或怨，肝肠寸断。

言有尽而意无穷，诗人只负责勾勒画面，其中万般滋味留与后人感受评论，实在妙也。

这或许也是纳兰在“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所慨叹的古今幽恨几时平！

5

初八月，半镜上青霄。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梅影过红桥，裙带北风飘。

—清•纳兰性德《望江南·咏弦月》

纳兰听过塞外的北风吹断马嘶声，更难忘一钩新月照画桥下的裙带北风飘。

初八明月，宛如半面明镜悬挂碧霄。佳人斜倚画阑娇羞不语，暗香疏影随着月色暗暗移过红桥。北风微微吹过，裙带飘飘袅袅。

此词极富情韵，有姜白石清空骚雅之风。北风吹裙带的意象使用，则始于李端的《拜新月》：

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不过李端刻画的是少女拜月，美在欲说还休，带着少女情怀总是诗的纯真浪漫。

纳兰笔下的女子，斜倚画桥，临风对月，宛如暗香疏影幽幽摇曳，美在缥缈清空。

她可以是纳兰无意邂逅的桥上风景，也可以是一生眷恋的玲珑娇妻，全凭个人想象。

只知北风吹过裙裾飘飘，犹如一帘幽梦闯入纳兰心房，挥之不去，拂之又来。

这一夜，北风不寒不暖，新月不明不暗，一切刚刚好。

愿这个冬天，世事渐随北风去，明月犹照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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