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沦陷，成了她手里最锋利的一把毒刃，为她弑夫弑弟弑父，送她荣登帝位。

她与众多男子谈笑缱绻，从不与他交心，只偶尔回眸唤他一声爱卿。

我叫宋裕，是南朝第一代女皇成徽若身边的大太监。他们都说，我是因为嗓音很像先皇夫，才独得圣心这么多年。

从蒙古到京城，我陪在皇上身边二十五年了。皇上去了，替她收敛遗容的时候，我悄悄剪下了她的一缕发丝，藏在我的手心里。

我本也是云州官宦人家的子弟，家父曾是云州的一名知府，只有我母亲一位夫人，还有我和妹妹两个孩子。那时节，我是学堂夫子最得意的门生，少有英名在外。

父母荫蔽，少年风流，前来府上为我说媒之人众多。

当年也有不少比我父亲官阶高的大人看中了我的品貌和我父亲的清名，想要选我做乘龙快婿，但我最后还是选了松溪县罗县丞的女儿罗柔作我的未婚妻。

罗柔性子柔顺体贴，同我说两句话都要脸红，我却很喜欢她的这幅模样。

我通过了府试，成了云州史上最年轻的秀才，来年便要参加乡试。若不出意外，我大概会一路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成为一方主官，继续过着顺风顺水、令人羡慕的生活。

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父亲一朝锒铛入狱，母亲惊惧而亡，我也被官差从乡试现场抓出来，押入了牢中。

云州太守私吞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两，偶然之间被我父亲发现，他威胁父亲同流合污却被父亲拒绝。父亲将此事禀报给了监察官员的御史，却被御史出卖。他们早已沆瀣一气，那赈灾银两也有不少进了御史的囊中。

他们联手把贪污赈灾银的罪名摁在了我父亲身上，定了他的死罪，在狱中勒死了他，做成了畏罪自缢的假象。

年幼的妹妹被贬为了官妓，送往教坊司，我则没入了奴籍要被送往边关做苦役。

去往边关的路上，我怀揣最后一丝希望找到机会从官兵关押我们这些官奴的院落里逃出来，一路东躲西藏投奔到了罗县丞府上，想通过他找到御史台的官员为我父亲申冤，再将妹妹解救出来。

在罗县丞府上之时，没有我想象中的风声鹤唳和四处追捕，只有罗柔的殷切关心和小意温柔。

我抱着罗柔安慰自己待到我父亲平冤昭雪，我中了新科进士，娶了罗柔进门，我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锦衣公子。

一日，罗县丞告诉我他已经安排好了夜里让我同御史台的一位大人相见，并让我带上所有证物连夜随他一起上京告御状。

罗县丞带着我去了松溪郊外的一座小亭子，我义愤填膺地走上前去，却看见了云州太守家的公子，我昔日的同窗好友—周恒生。

他阴鸷地盯着我，嘴角带着一丝不明的笑意。

我环顾四周，发现罗县丞早已不知所踪了。

想起昔日里同他的情谊，我向他劝说到：“恒生，我父亲是清白的，难道你要看着令尊一错再错下去吗？这如何对得起云州的黎民百姓，如何对得起夫子的教诲。”

他嘲讽地大笑几声，似乎是听到了世间最荒唐的笑话。

“哈哈，夫子？那只是你宋公子一个人的夫子，有你宋公子在，夫子眼里哪儿还有咱们这些鼠辈。宋裕，你可知道因为你的出类拔萃，我从小到大挨了我父亲的多少顿打，挨了我母亲的多少次骂吗？”

“恒……恒生，咱们从小到大不是一直很要好吗？为何从前不曾听你说过这些？若你早些告诉我，我必不会让你……”

“够了！反正今日之后，你便再也不是我和我父亲的困扰。”

他挥了挥手，让随行的打手抄起铁棍将我打了个半死，然后搜走了我身上所有证明云州太守贪污的证据。

他走到狼狈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趴俯在地上的我面前，抬起皂靴狠狠踩上我的左手碾压，然后躬身捏住我的下巴狰狞地说到：“你不是不想去边关做苦役么？那不如当个阉奴在太守府上享福如何？”

后面发生的事是我毕生最不愿想起的回忆，我被人紧紧钳制着变成了一个残缺的人。

周恒生把我带回了太守府，并给我冠上了逃奴的罪名。

为了让我认命地受他折辱，他把我五岁的妹妹掳去府上当了奴婢，并对我说若是我敢反抗或者自杀，他就占了我妹妹的身子再把她拿出去待客。

他还纳了罗柔当姨娘，在新婚当晚让我为他们端茶倒水，立在窗外听了他们一宿的郎情妾意。

在与我们昔日的共同好友出游时，他也总让我随侍他左右，将我呼来喝去。

那些好友起初还有些讶异和不忍，到后来也都视若无睹了，毕竟没有人想跟一手遮天的周家作对。

我的世界翻天覆地，我第一次认识到或许眼前这个冷漠而冰凉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我从前繁花似锦的生活只是虚妄的表象。

在太守府的两年里，我暗无天日地煎熬着，一边保护着妹妹，一边暗中搜集云州太守的罪证，等待扳倒他们的时机。

为了麻痹他们，我从一个温润清贵的公子变成了谄媚下贱的奴才。我的面目全非，让周恒生和他的父亲生出了一种变态的快慰和自得。

比起杀了一个劲敌，一根根打断他的傲骨把他从人变成狗才是最痛快的。

云州发生了战乱，草原瘟神塔木尔率兵接连攻下了相邻的十州，带领铁骑攻到了云州城门之下。

周太守向来是个见风使舵的，见兵力不敌便直接打开城门献城投降。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南朝失掉了燕云十二州，南朝皇帝向蒙古赔偿十万两白银，还将已经嫁去蒙古同先可汗和亲的徽若公主献给新继位的可汗塔木尔做侍妾。

内阁大学士的儿子裴云佑出使陈国，说服了陈国与南朝结盟，合力对抗蒙古，双方之间战事胶着，只好坐下来一同和谈。

和谈后，塔木尔封了徽若公主做新任可敦，在徽若公主的争取下，他将包括云州在内的五州送给了徽若公主作聘礼，划分为她的属地。

当时的我想，徽若公主救了这五州的百姓，让他们免遭铁骑的践踏和蒙古人的奴役。

我对她的倾慕也许从那一刻便开始了。

塔木尔带着徽若公主到云州巡游那一日，我正被周恒生用一条狗链牵着跟在他身后。

我看见了徽若公主的车驾，猛地推开了周恒生，扑在了徽若公主的车驾前叩首请命。

拉车的马匹受惊扬起了马蹄，险些将我蹋碎。

我跪在地上磕着头飞快地背诵我在心里练习了千百遍的说辞：“云州知府之子宋裕状告云州太守周景山，私吞朝廷八千两赈灾饷银，被家父发现后害怕东窗事发，联手御史魏文构陷家父，动用私刑，杀害家父于牢狱之中，这些年更是纵容其子周恒生为非作歹、鱼肉乡民。草民恳请徽若公主为草民做主。”

“大胆！何人惊扰可汗和可敦的车驾！”一旁随行的武将拔出刀来厉声喝到，几个兵士立时上前将我往一旁拉拽。

“慢着！”我听见轿子内清脆而威严的女声响起。

她穿着华丽的蒙古族服饰走下车来，颜如舜华。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将我扶了起来，掷地有声地说：“若你真有冤屈，本宫必会还你一个清白。若你构陷他人，本宫也绝不轻饶。”

然后转身对周围的兵士说：“将他带回行宫。”

周恒生拨开人群惊惶失色地赶来跪在徽若公主面前说：“参见可汗，参见可敦。这是我家一个疯奴，惯常爱说一些疯话，以为自己是什么受苦受难的世家公子。当初家父看他和他妹妹可怜才收留了他们。” 然后看了眼轿子继续说到，“求可汗和可敦看在家父献城有功的份上，宽恕我家疯奴冲撞圣驾的罪过，容臣下将这疯奴带回去，不要污了您二位的眼睛。”

“此事由可敦定夺吧。”轿内坐着的可汗沉沉发话。那男人的声音听着竟与我有几分相似。

“正好本宫行宫有一御医，什么疯病都能治，本宫今日便替云州太守行了这桩好事。他不是还有个妹妹在太守府上吗，便也一起带去本宫的行宫，瞧瞧有没有什么疑难杂症。”

她命令士兵将周恒生赶到一边去，将我团团护卫住，然后乘着銮驾一路驾临云州太守府，派出大量兵士强行搜府救出了我的妹妹，带走了我藏在府内老松树下的罪证。

那一刻我想到，天神降临。

罗柔闻到了风声，跑来行宫求我，红着眼睛哑着嗓子说从前种种都是被周恒生逼迫，跟他在一起只为了护着我，我现在在徽若公主面前得脸，一定能保下她的。

若是从前的我看见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一定心疼不已，可是现在看着她满头乱晃的珠钗、为了迎合周恒生喜好而贴的花钿，我却莫名联想到美人枯骨、觉得庸俗不堪。我让士兵将她赶了出去，她被他们拖拽着一路撕心裂肺地哭嚎。

“阿裕！阿裕！你不记得我们的从前了吗阿裕！”

我仍然记得过去的种种，只是心里再也泛不起丝毫的涟漪。

再之后，周太守一家连带着罗柔被当街斩首，抄家灭族。

徽若公主下令但凡往日受了冤屈的平民百姓皆可状告贪官污吏，她必严惩不贷，并将此令推广到了她管辖的五州。这五州的臣民都对徽若公主感恩戴德，也不再那么抗拒塔木尔颁布的一些政令了。见她治理有方，塔木尔将他攻下的整个燕云十二州都交给了她来打理。

她还了我和妹妹的良籍，昭告天下为我的父亲平反，还给了我们一大笔抚恤的银钱，足够我们安稳度过下半辈子。

整顿完这十二州的吏治，徽若公主回蒙古前派人传召我至行宫的书房，看着我问到：“宋裕，你可愿跟随本宫一同回蒙古，效命于本宫？“ 她的眼眸如星，比三月的骄阳还要艳上几分。

“草民愿一生追随公主殿下。“

回到蒙古后，我成了她的心腹和左膀右臂，跟银姑一起料理她的膳食时也总带些私心地亲手给她炒一两道拿手小菜。

一日我端着酒酿圆子，准备送去她帐中给她当夜宵吃，却意外在帐外听到她同塔木尔调笑到：“我就是听他声音同你有几分相似才这么帮他的，哪里有什么私心。若说有私心，也是私心里希望能多听听你的声音，有他为我做事，就好像你日日在我眼前一样。”

我端着酒酿圆子的手颤抖起来，阖上眼睛从帐外离开，从那之后再没给她送过夜宵。

我以为她是爱着塔木尔的，他们日日如胶似漆，听说徽若公主还是先可汗可敦的时候两人就暗通款曲了。

她为他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却又有一日命我在他出猎的马蹄下动了手脚。

我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照做，我向来只为她做事，不问她为什么。

我既负责蒙古王室日常的饮食供应，也负责给这些马匹喂粮草，动这些手脚自是比较容易的，更何况我是可汗和可敦最信任的近臣。

塔木尔摔死在了森林中，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只红色的狐狸，那是他出猎前徽若公主托他到林中帮忙寻回的爱宠。

徽若公主抱着那只红狐狸痛哭流涕，我从没见过她那般失态的样子，她向来都是高高在上、仪态万方的。

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王帐里许多天，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我再见她时，她的脸颊已经瘦得凹陷了下去，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

她的同胞皇弟，南朝的秦王殿下过来蒙古，说是要为她撑腰扶持她的孩子登上可汗之位，却暗中带了精兵偷袭，想要杀掉她和她的孩子们吞并蒙古独揽大权。

徽若公主调兵抗击，消灭了秦王殿下带来的所有精兵，将秦王殿下擒入帐中。她屏退了所有护卫和宫人，只留我在她身后听命。

“为什么？“她俯视着秦王沉声问到。

“姐姐，你连自己的夫君都能下毒手，父皇留不得你。“他咬了咬牙，忿忿地说到，以此来掩盖自己的些许愧疚和心虚。

“本宫乃是南朝的嫡长公主，为了救被巫蛊之祸无辜牵连的你和母后，才放弃婚约、自请赴蒙古和亲。也是父皇传信给我，说塔木尔在边境暗中屯兵，所图匪浅，只有除掉他，才能保得南朝永世安泰，才会立你为太子。“

她一步步逼近他，宛如摄人心魄的修罗。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说本宫心狠手辣，唯有你和父皇不可以。“

徽若公主在蒙古和南朝都深得民心，在蒙古的铁骑和燕云十二州的将士中亦有威望，定是她的权势和才华让君王都为之忌惮了。

“姐姐，若你生做男子，哪儿还有弟弟什么事，父皇定会满心欢心地将你立为太子，可你生作女人却这般铁血手腕，来日必会颠覆正统、祸乱朝纲。今日你能杀死你的夫君，来日就能割下我和父皇的头颅。“

“是啊，你和父皇向来都喜欢那花一般娇柔羸弱的女子，又怎能容得下一个女人盖过了你们的风头，威胁到你们的地位。你们用家国性命逼迫本宫杀死自己的夫君，却又忌惮本宫的狠毒。如此看来，本宫与你、与父皇之间，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深深地注视着秦王，虽才二十又七的年华，眼神却幽深得如同一潭古井。

“宋裕，送秦王殿下上路吧。“她沉声吩咐到。

秦王殿下这时才慌了神，颤巍巍地说：“姐……我是……我是你的亲弟弟，你若杀了我，便是对父皇不孝，父皇他必会震怒……“

“你放心吧，你死后我自会到京城亲自向父皇请罪。“

“动手吧，宋裕。“

“是。“我沉声应到，拿出怀中的毒药，卸掉了他的下颌，灌了进去。

他被迫吞下毒药后，绝望地大笑着在地上打滚，苍凉地说：“哈哈……你在怨我和父皇，让你杀了塔木尔……哈哈……可惜啊，你就算得到了天下，也永远是个孤家寡人。“说完这句话他便七窍流血，咽了气。

杀了秦王殿下祭旗后，蒙古铁骑士气大振。徽若公主还同时调动了燕云十二州信服她的边关将士一路挥师南下攻入京城，逼退了她的父皇自立为皇。

逼宫那一日，她一个人在紧闭的大殿内同皇上说了许久的话。没有人知道她同皇上之间说了什么，只知道她从大殿出来时，拿到了皇上的传位诏书，而皇上自此一蹶不振缠绵病榻，没有几日便驾崩了。

皇后娘娘始终紧闭宫门，不愿再见徽若公主一面，皇上驾崩后趁着宫人不备一头撞在了柱子上随皇上一起去了。

我替她操持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丧仪，为她准备登基仪式。

她称帝后，我成了她身边的大太监，看着她登上帝位，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