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柳相仪,我答应为他做上三道菜。
只是后来,小厨娘成了侯府真千金。
也在阴差阳错后,成了他并不喜欢的妻。
第一年,我做了一道龙凤配。
可他守在另一个女子身边,为她怒,为她嗔,为她招致非议,惹来满城风雨。
第二年,一道精心烹制的天香白翼。
却因女子的一句「不喜」,沦为了野狗腹中食。
第三年上,我做好了最后一道拨霞供。
拿上他醉酒时签好的和离书。
挽着包袱,离开了京城。
后来却听说,他为了找一个小厨娘,几欲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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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侯府的人找上门时,我的长欢食肆刚开张。
铺面不大,仅有的四张桌子已然坐满了人。
俱是科考在即的书生。
见后厨迟迟不出菜,已在外面高声催促。
我深吸一口气,打断面有衿色的侯府管事。
「有什么话,等我做完生意再说。」
话毕,不看他们青白交加的脸。
没入滚滚烟火气中。
等夜幕四合,一开始还趾高气扬的两位管事已是面有菜色。
可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只一味否认,更不肯同他们一起去安平侯府,演上一出骨肉相认的戏码。
不多时,又来了一位富态的嬷嬷,她怔怔地看了会儿我的眉眼。
附在我耳边,说出了我后腰的胎记。
见我还是眉眼不动。
终于急了。
「长欢姑娘,生恩养恩都是恩,你得还!」
至此,图穷匕见。
他们认回我的真正目的。
不过是想让我代替假千金,嫁给她那个心有所属的未婚夫。
柳相仪!
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
刚抄起的剔骨刀,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侍卫徒手夺去。
他们杵在门窗处,堵住了所有退路。
圆胖嬷嬷意有所指:「长欢姑娘,你要识趣!」
识趣啊……
我杏眸染笑,开始提要求。
「要钱!〕
「要嫁妆!」
微微勾起的唇角倏然拉平。
眸光凝成一丛又一丛的冰。
「最重要的一点。〕
「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安平侯府的亲人,我一个都不见!」
那时的我还不知。
新婚夜中,温润而泽的柳相仪,语气比此时的我还要冷上几分。
「你会是名正言顺的柳家少夫人,可我的心里,唯有明嫣一人。」
李明嫣,新寡的探花娘子,也是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我揭下盖头,在他乍然呆愣的目光下,缓缓笑开。
可我来柳府,只为还他三道菜。
2
三年前,我在城南开了一家小食肆。
凭借一道极有寓意的御笔猴头,和一道风雅至极的雪霁羹,在年轻学子中颇有盛名。
可生意好了,眼红的泼皮便黏了上来。
我自是不怵。
一把剔骨刀使得寒光凛凛。
然后,就因付不起泼皮们的医药费,被衙役们给抓了起来。
有一个小吏甚至借此生事。
他想吞了我的铺子。
一把朽骨,还要逼不足十五岁的我做妾。
许多食客为我鸣不平。
最后,帮我摆平此事,将我力保出来的人。
便是柳相仪。
那时的他,如温玉若鹤仙,好看得过分,只俊目含愁,似有无限心事。
面对我的追问。
他目含远山。
「如何谢我?
「小欢娘子长大后,不若嫁于我为妻?」
见我当真在深思。
他朗声一笑。
「日后若有机会,欢娘为我做上三道菜,便可。」
三年后,我已长大,竟当真阴差阳错地嫁了他。
既是如此,在离开京城前,我先来还当年欠下的三道菜!
第一道菜,我还在想。
婆母身边的嬷嬷忙不迭地来催我:「少夫人,今日回门,您怎么还没有收拾好?」
我不急不慢地扯谎:「我出嫁前,大师曾断言,此后远父母,不可再见亲人面,方可保平安!」
嬷嬷被唬得一愣:「可这回门?」
「礼至便可。」
顿了顿,我似笑非笑:「嬷嬷莫非能将你家公子找回来?」
嬷嬷面色一僵,彻底不说话了。
那一夜,回过神来的柳相仪并没有认出我,他甚至没有在婚房中待太久。
他被李明嫣派人叫走。
不但彻夜未归,就连第二日的敬茶礼,都是由我一人完成的。
可我没想到。
半个时辰后,竹青色的衣袍翻飞,柳相仪竟然回来了。
他微微扬着眉眼。
「我来陪你回门。」
3
我敷衍嬷嬷的说辞并没有唬住他。
「我已经答应子游兄,今日会早些带你回去认亲。」
他俊目含笑:
「安平侯府的人都在等你。」
他口中的子游,应该就是我的嫡亲兄长,苏子游。
待嫁的那一个月,我拒绝住进安平侯府,只客居在侯府的别院内。
他们应是满意我的识趣。
只是碍于情面,苏父苏母,苏子游,还有他们千娇百宠的假千金,都曾几度前来拜访。
施舍一般地。
高高在上。
却被我拒之门外。
既然我的回归,从一开始便是交易,一场替嫁偿还生恩。
我只当此生六亲缘浅,绝不会允许自己心生妄念。
安平侯府,从来就不是我的家!
「我会是安分守己的柳家少夫人,可我与安平侯府的事,你不要插手。」
柳相仪最终一个人去了安平侯府。
他回来时,带了一句话:「他们说你既如此薄情,便莫怪侯府日后不做你的依仗。」
原话应是极难听,柳相仪斟酌了半天措辞,才道:
「他们让你不要后悔!」
原来失望到底,是会笑的。
良久,我才收了笑声,凝住柳相仪怫然不悦的眼眸。
「若当日嫁来柳家的是那位长在侯府的小姐,你还会在新婚夜离开,第二日让她独自敬茶,直到回门那日才回来吗?」
我扫过他乍然僵住的嘴角,自嘲一笑:
「你会那般做,不就是笃定安平侯府不会为我出头。」
所以啊,我一介孤女,草芥一般的小厨娘,何曾有过什么依仗!
就连嫁来柳府,也不过是他们以生恩相挟,软硬兼施罢了。
柳相仪漫不经心地转着翠玉扳指,冷哂:
「可你一个在市井中长大的厨娘,纵是安平侯府的真血脉,也确实比不了那位长在侯府的假千金。
「毕竟,她学着世家礼仪,金尊玉贵地长大,就连鞋底都未曾沾过淤泥。
「跟她比,你还不配!」
4
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尽。
心底一直珍藏的角落里,隐隐传来玉碎的声音。
可他还在继续。
「若非安平侯府,单凭你,可进不了我柳家的大门。
「所以,你要感恩。」
冷硬的背影一寸一寸覆过记忆中的模样。
在这一刻,那个俊目含愁、如玉清润,却又仗义行仁的公子。
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过三日,我不为夫君所喜,又被安平侯府厌弃的传闻,已是人尽皆知。
所有人都在嘲笑我的不知足。
他们说,一个长在乡野,又在市井中摸爬滚打过的侯府千金,能攀附上清贵名流,嫁给世家子,已是天大的幸事。
她怎么能心生怨怼!
她怎么配心生怨怼!
她怎么敢心生怨怼!
柳相仪甚至扬言,我一日不去侯府跪求原谅,他便一日不进我的房门。
他们都在赌我何时低头。
时间被慢慢拉成一条长长的线。
我们之间的僵持,最终成了柳相仪风流羁散的最好理由。
他从不提及发妻,一颗真心全然缀在李明嫣身上。
为她喜,为她怒,为她招致非议,惹来满城风雨。
全然不顾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有几多讥诮,又有多少的轻慢与冷冽。
如此便是数月。
直到莺飞草长之际,我在柳府,见到了李明嫣。
那是一场盛宴。
可齐聚柳家园林的世家公子,闺门娇客中不只来了李明嫣。
我的哥哥苏子游,甚至假千金都赫然在列。
察觉到不对时,我停在庭院的月洞门前,立时收回了脚。
可是,晚了。
随风翻飞的裙裾已然昭示了我的到来。
园内的丝竹声陡然停息,接下来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嘲讽。
5
「果然以相仪兄的名义相邀,小厨娘便急不可耐地赶过来了。」
「看来这小厨娘此前的硬气,不过是惺惺作态、欲擒故纵罢了。」
「相仪兄,红颜狡狡如狐,你可有得受了!」
甚至有人去揶揄苏子游。
「子游兄,你这妹妹不愧是市井中待过的,果然心机颇多。」
远处的苏子游看不清面目,只能听到他气急败坏的声音。
「她算我哪门子的妹妹!
「我的妹妹一直长在侯府,可没去过那等腌臜之地。」
柳相仪不动声色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抬起的眼眸间阴晴难辨。
我看过去:「你的长随说,你要找我做一道菜。」
他微怔,略一思忖,目光便落到身边的女子身上。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一眼,便明白了她是谁。
李明嫣。
这个红衣雪肤的女子,是李明嫣!
她扶了一把发间的步摇,盈盈笑意中暗藏刀锋。
「相仪,都是他们几个听说,你这位夫人极擅厨艺,这才想将宴席上的最后一道重头菜留给她。
「相仪,不过是想请尊夫人亲手为宴席添一道菜,你不会舍不得吧?
「还是说,尊夫人其实并不精于厨艺。」
她的眼尾上挑,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就不知一个妙龄女子,要如何在市井中讨生活了。」
三月的风,如出鞘的凌厉刀锋,陡然劈向人群。
偌大的园林一时寂静如死。
可是很快,震惊、戏谑、不忍、漠然……
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却无一人为我申辩。
指甲猛地插进掌心。
我竭力压下心中的惊骇,一颗心却越坠越沉。
原来不是柳相仪记起了从前的约定。
他这是想要毁了我。
6
「出去!」
陡然落地的酒杯惊得人心底一颤。
半盏残酒如血溅开,似蚀骨蛆虫,张牙舞爪般攀上我的鞋袜。
柳相仪暴怒的眼底沁出血色,他抬起头,一字一沉。
「我让你出去,你听不到吗?」
听到了。
但我不能走!
李明嫣话中的恶意已是赤裸裸地摆到明面上。
今日的我若是一言不发地走出这道门。
那些暗地里的恶毒揣测,便会化为森森利刃,在我此后余生都如影随形,直欲将我凌迟殆尽。
满园高朋,有兄,有夫。
却又空无一人。
我语气平静到近乎漠然。
「不知夫君想要妾身做的那道重头菜是什么?」
柳相仪有一瞬间的愕然。
他眼底的怒气层层叠聚,不及发作,便被李明嫣截住话头。
「龙凤配!」
她的话又快又急,不给我丝毫反悔的机会。
「听闻夫人是在荆州长大,那一定听说过这道龙凤配。
「我与相仪一直久闻其名,很是神往,就是不知夫人能否做得?」
龙凤配确为荆州名菜。
可它却是婚宴上必备的一道大菜,寓意夫妇和合,吉祥如意。
言及于此,李明嫣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更重要的是,龙凤配因造型精美,犹如龙飞凤舞,加之烹制工序繁多,便是在荆州也少有大厨能将其做到色、香、味、形俱全。
我一个市井中走出的小厨娘,要将这道菜做到让这些权贵子弟都满意的程度,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他们提前备好的这桶污水,定是想要泼到我身上了。
李明嫣血红色的嘴唇翕合,森森冷笑中满是轻蔑。
「这道龙凤配,夫人可能做得?」
做与不做。
已经由不得我拒绝。
可就在这时,柳相仪望向李明嫣的目光中似有无限惋伤,他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
「明嫣,够了。」
7
可李明嫣盈盈回首间的一双泪眼,终是让柳相仪息了声。
我不再看他们,转身问宴会上的仆从:
「今日厨上可曾备下活鳝?」
此次宴会盛大,为了不出纰漏,除了府中内外厨房的掌勺师傅们外,柳府还请了多位京中颇有盛名的大厨。
一道菜做完,此前多有轻视的厨房众人,已是善气迎人。
「少夫人,若有时间可去欢意楼坐坐,那里有全京城最好的酒菜。」
「我们千金阁,云来居也都欢迎少夫人。」
其他人也纷纷过来相邀。
我一一点头,净手后便要离开厨房。
府内的大厨师傅叫住我:「少夫人,您不到宴会上去看看情况吗?」
「不必了。」
但凡有舌头,必然能尝出味道优劣。
后来便听说,那道龙凤配果然让宴会上的众人沉默许久。
有一宗室子弟甚为不甘地追问柳相仪,何时能与我和离,他要聘请我到府内掌厨。
李明嫣的脸色难堪到极点。
柳相仪也不遑多让。
晚间,他难得来了我的院落,沉默许久后,抿紧了薄唇。
「今日之事,确实是明嫣有失妥当。
「可你既会做菜,为何不早说?
「你可知今日那道龙凤配,让明嫣失了多大的脸面!」
良久,不过是一声轻笑。
「她不过是失了脸面,我若是做不出,丢的怕不是性命吧?」
我再也压不出心中愤恨。
「你一个世家公子,在今日的情况下,当真不知我做不出那道菜的后果?
「你若真的在乎她,与我和离后娶她便是,为何害我?」
柳相仪难得苦笑,片刻后,满目怅然:「不可能的!
「祖父与安平侯府老侯爷亲自定下的亲事,不可和离。」
一时间,我好似置身茫茫雪原,心中唯余惊骇。
「所以,你们就想要我死!」
原来这场生恩,从一开始便要用命来偿。
8
我赶紧将柳相仪推出门去。
他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我的话:「长欢,长欢,你误会了。
「老侯爷在外征战,尚未见你,我们怎会害你性命?
「明嫣做这些也只是想损你名声罢了。」
不听!
不听!
王八念经!
全是骗子!
可是自从那晚后,应是怕我多心,柳相仪不再对我不闻不问。
他会惩治府内对我不恭的仆从,还会送来珠宝银钱供我赏玩花销,甚至还时不时地前来嘘寒问暖……
我只觉惊错。
恰逢欢意楼的大厨下帖子邀我试菜,便慌不迭地答应下来,准备出门。
柳府的管事苦口婆心地拦我:「少夫人,去不得!」
「为何?」
「您可是簪缨世家的少夫人,与那等厨子之流的平民交好,岂不是丢了公子的脸!」
丢他的脸啊?
那可太好了!
我不再犹豫,径直去了欢意楼。
可约我来此的林师傅并不在,他的小徒弟要哭不哭地接我进去。
「安郡王不知如何得知师傅要在今日试菜,非要眼巴巴地赶过来,结果菜色不合心意,正在里面大发雷霆。
「师傅和掌柜在赔不是呢!」
安郡王是京中有名的老饕,舌头是出了名地尖。
而且他脾气暴躁,遇到不合心意的菜色甚至会打砸酒楼。
只因独子战死战场。
偌大的郡王府唯剩他,与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孙子支撑门楣。
不管是皇上还是言官,都对他很是包容。
可被他打砸过的酒楼,虽然得了他的赔银,除了自认倒霉外,生意只会一落千丈,更差些的甚至会关门大吉。
上次在柳府,在众位厨师质疑我时,是林师傅第一个开口为我说话。
我略一思忖:「安郡王可说菜色的不足之处?」
「不够鲜甜。」
我看了看厨房内的备菜。
「那便做一道风生水起。」
9
薄如蝉翼的鱼生,果然足够鲜甜嫩滑。
菜端上去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林师傅满头冷汗地下来了。
他感恩戴德地谢过我后,艰难地开口:「老郡王对菜甚是满意。
「可他说一道不够,要加菜!」
足足十道菜。
安郡王才算是餍足。
不一会儿,一直伺候着的掌柜下来了。
「少夫人,老郡王想见你。」
我与安平侯府已是行如陌路。
柳相仪和李明嫣又对我心怀恶念。
这个时候,应是越多的人知晓我,我便越是安全。
我起身去了二楼的雅阁。
一眼望去,一个脸圆身材也圆的富贵老者正悠然自得地摇扇饮茶,很是惬意。
我刚俯身行礼。
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猛然站起。
可在端详了我片刻后,又若有所思地坐了下去。
「你是安平侯府刚找回来的那个姑娘。」
我点头称是。
他若有所思:「前些时日,我家那不成才的小子说尝到了一道滋味绝佳的龙凤配,令人回味无穷。
「我本以为是他夸大其词,原来他也有靠谱的时候。
「小姑娘,你的厨艺算得上是一绝。」
说着,安郡王微眯的眼眸精光一闪。
「你那爹娘到现在,竟是都还未见过你!」
语气很笃定。
我反是一惊。
我与安平侯府的亲人确实没有见过面。
便是此前在柳府,我与苏子游也不过是遥遥相望,连对方的身形都认不出。
可安平侯府为了名声计,必然不会让外人知道这些事。
我刚压下心中疑惑,便听见了安郡王的冷笑声。
「如果他们见过你这张脸,势必会后悔之前对你的所作所为。
「可若是我那征战在外的老伙计回来后,再见到你,只怕他们便是后悔也晚了。
「小姑娘,你不只是厨艺好,你的这副相貌更是生得好上加好!」
10
杏眼。
桃腮。
菱花唇。
略微偏白的皮肤。
怎么看都算不上是顶顶好的相貌。
我在镜中端详半天,还是不明白安郡王所说的这个好上加好,究竟是个如何好法。
可他说,单凭我这张脸,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老侯爷也会让人架出天梯,自己爬上去给我摘下来。
可我不要星星。
我甚至不想要这些所谓的亲人,这个替嫁得来的清贵夫婿。
我只想在市井中做一个烟火缭绕的厨娘。
所以,我不多要。
我只要一份两不相欠,好不好?
信笺交给老郡王时,他有些好奇:「丫头,你要和你祖父告状吗?」
我摇摇头,并不多言。
柳相仪曾说,他与侯府的婚约是他已故的祖父与老侯爷订下的,所以他不能与我和离。
我只想问一问那位老侯爷。
强扭下来的黄瓜花架在牡丹枝丫上,活不下去了,又该怎么办?
任她枯萎吗?
许是渺茫的生活有了些许希望,面对柳相仪的着意讨好,我不再避如蛇蝎。
而不再刻薄的柳相仪也终于有了几分往昔的影子。
在一个平和的午后,他终于道出了当初冷待我的缘由。
「那一日,苏姑娘哭得厉害。
「子游兄心疼妹妹,便跑来柳府抱怨,说是自小丢了的那个妹妹一回来,便要钱、要嫁妆,还要了幼妹自小订下的婚约。
「不止如此,面对爹娘兄妹的几次上门,她紧闭门扉,趾高气扬地谁也不见。
「所以,他想让我刻意冷落你,好让你低头,知道唯有侯府才是你的依靠。
「长欢,抱歉。
「我不该听信子游兄的话那般待你,是我的错。」
我始终平静,亦始终沉默。
柳相仪的脸上浮现歉意。
「明嫣那日确实错得厉害。
「可她说苏姑娘曾在她面前哭诉,自你回来后,苏世子与世子夫人因你拒不相认,终日郁郁寡欢,待她也不似往日亲密。
「明嫣被她挑起怒气,这才起了刁难你的心思。
「我向你保证,日后绝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11
杯中的茶芽荡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负心违愿地沉到水底,宛若片片枯叶。
安平侯府的是是非非,我早已不愿牵扯。
可柳相仪终究救过我。
在他许诺不会再伤害我的前提下,我亦无须继续剑拔弩张。
只要老侯爷同意我们和离的回信一到,我们往后余生便可各自安好。
只是等待回信的日子有些难熬。
可更难面对的却是日日上门的安郡王独孙。
他自从听说了欢意楼的事情后,几次下帖子邀我。
见我始终不应。
他厚着脸皮来了柳府,一心劝我和离。
酒意上头,甚至大着舌头开始许诺:「你放心,只要你前脚和离,我后脚便能让你进郡王府的大门。
「我问老头子了,他一点都不介意有一个和离过的孙媳妇。
「他简直是乐意至极。」
恰逢柳相仪回府,听闻此言后,立时沉下了脸。
他亲自将人送回郡王府,又叮嘱门房不许再放人进来。
「日日放外男进来与少夫人厮混,你们几个是嫌命太长吗?」
他黑着脸将我扶回院落:「谢长欢,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说的了吗?
「你现在这副醉醺醺的样子,哪一点像个安分守己的柳家少夫人?」
他狭长的眼尾贴了上来,我甚至能看清他长睫下的阴影,像一只蛰伏欲起的蝶。
「还是说,长欢,你也是那般想的吗?
「你要离开我,嫁给那个纨绔?」
不,我不要嫁人。
嫁人很苦的。
脑中有些混沌,想了想,我还是冲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道菜。
「柳相仪,我会为你做三道菜。」
不对。
慢慢收回一根手指。
「现在只剩下两道菜了。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柳相仪,只要你想吃,我便做给你!」
然后,两清。
12
醒来时,气氛有些不对。
柳相仪似笑非笑地守在床前。
「谢长欢,你可还记得昨日发生了何事?」
修长的手指微蜷,他含笑看向我的眼睛,微顿。
「或者,你说过什么话?」
我偷偷看了眼被子里的自己,两眼一黑。
不是昨日的那套衣服!
一时胆战心惊。
「可是我昨日与那狂徒,发生了些……不该发生的事?」
柳相仪冷脸一沉,言语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谢长欢,我倒看不出你还有这等心思!」
「我告诉你,你做梦!」
房门对撞出的巨大声响,震得我头脑发蒙。
不是。
他怎么还生气了呢?
有这个闲工夫,他不去找李明嫣风花雪月,在我这里发什么疯!
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很想找人问清楚昨日发生了何事。
可柳府的人都三缄其口。
往日勤往柳府的郡王世子,也是多日不见踪影。
而在这个时候,给我下帖子的人家突然多了起来。
他们送来厚厚的重礼,说话恭敬又好听:「主家想请少夫人到府中,指点一下府内师傅的厨艺。」
难得有与官家私厨交流切磋的机会。
而且还能无视柳相仪的黑脸,光明正大地出门。
我自是一一应允。
后来才听说,此事竟然还有安郡王的功劳。
他近日赴宴时,总是对宴席上的菜色摇头叹息:「竟还比不上安平侯府那个小丫头的手艺。」
众人好奇之下纷纷拜访安平侯府,想要见识一下苏家千金的厨艺,结果发现也不过如此。
有人问起时,老郡王才大惊失色。
「可我说的是安平侯府中姓谢的那个小丫头啊,对,就是嫁去柳家的那个。」
一时之间,我成了京中最为炙手可热的邀请人选。
我也并不藏私。
每每与大厨切磋后总会留下一道菜谱,让主家在宴请宾客时大获称赞。
经此一来,许多人家都以得到我的厨艺指点为荣。
而邀请我的人家也越来越多。
不久后,我收到了安平侯府的帖子。
13
「不去。」
柳相仪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试图劝服我。
「子游兄的未来岳丈做寿,世子和世子夫人亲自下帖子请你,他们说无须你动手,只要你指点一下席面上的菜色便可。
「如此一来,你也可与侯府冰释前嫌。
「长欢,他们终归是你的亲人,真闹僵了,于你名声并无益处。」
我指着还未收起来的礼箱,冷笑。
「看到了没?这么多的重礼也不过是求我一道菜。
「一张帖子便想要我的一个寿宴席面,安平侯府真是好厚的脸皮。」
我不耐烦地与他啰嗦。
「柳相仪,我何须与安平侯府冰释前嫌?终有一日,我是要离开京城的。」
届时,不管是侯府,还是柳府,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自然不需在意他人的看法。
柳相仪一顿。
他抬眼直直地看了我片刻,长睫轻颤。
「我并无下放的打算,柳家少夫人如何离京?」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柳相仪,你我成亲皆非自愿,至今都无夫妻之实。便是为了你与李明嫣的良缘,我们两个总是要想法子和离的。
「你总不能让李明嫣一直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蹉跎下去吧。」
柳相仪似是梗着一口气:「我与明嫣,并非你想的那般。
「我们成婚那日,你不是说,你的心中,唯有明嫣一人。」
「我是说过,可那是假的!」
假的?
骗谁呢!
李明嫣对我的敌意,撇开假千金的刻意挑拨,绝大部分都是因为他。
柳府宴会那日,她望向柳相仪的盈盈泪眼中,可是欲说还休的满满情意。
渣男!
柳相仪气得几度哽住:「罢了。
「安平侯府你若不愿,那便不去,我自会为你解释。
「可是谢长欢,你我的婚事乃长者所定,和离不得。
「想离京出走,你做梦。」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甩手而去。
气得牙痒。
无赖!
不多时,无赖又冷哼着退了回来。
「还有,你可不是替嫁,当年定亲的正主正是你我二人。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侯府真千金!」
14
不知柳相仪与安平侯府说了什么。
他们虽生气,却并未再来寻我。
直到今年的一应节令与侯府诸人的各个生辰,我亦是不闻不问时,他们这才惊觉。
原来我并非置气,也不是在与假千金争风吃醋。
我是真的不在意他们,也从未想过要认祖归宗。
毕竟,我不姓苏。
我的名字,一直都是谢长欢。
苏夫人哭着上柳府时,我隐在珠帘后,回答了她的疑问。
「侍卫临门,逼我用替嫁偿还生恩的是你们。
「我被柳家冷待,遭受非议时,不管不问的也是你们。
「我在宴会上差点名声尽毁时,我所谓的亲人,也从未为我仗义明言。
「现在,你们又为何而来?」
苏夫人哭得梨花带雨:「长欢,我此前从未想过,你竟然真的在怪我们。
「你自幼飘零,从没学过世家规矩与典范礼仪,柳家已是你最好的选择。
「相仪他并非眠花宿柳的浪荡公子,他虽然旧情难忘,可你是他的正妻,只要生下嫡子,便是有些许非议,也根本无伤大雅。
「长欢,我们已经尽力为你筹谋,你怎可做那不孝之人,如此伤我们的心!
「你这般行事,若让外人知晓,欲置侯府的脸面于何处?」
脸面,脸面,又是脸面!
指甲不觉间刺破掌心,我猛地闭上了眼。
原来这就是母亲。
这就是我曾经心心念念过的母亲。
幼时每每被骂作是没娘的野孩子,我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的阿娘。
师父说。
她会和我很像。
她会很温柔,比隔壁小花的娘还要温柔。
她还会在我伤心、难过、委屈的时候,轻轻地哄哄我……
可是你看,他说错了。
她根本就不会哄我。
她只会觉得我不识好歹。
只会觉得孤零漂泊了十几年的我,只配得到一个连假千金都不愿要的夫婿。
还好,我从未在意。
那一日,知晓身世的巨大惊喜,在矜贵的管事和高傲的嬷嬷前,很快变成了错愕、心寒与不知所措。
从此,我不再期待。
只是空荡荡的胸口忽起寒风,眼泪瞬间盈目,又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仰着头。
「柳相仪既是这般好,苏千金为何不嫁?」
跟在苏夫人身后苏子游本就看我不惯,见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提起自幼宠爱的妹妹,越发气恼。
他一个箭步,大力扯下挡在我身前的珠帘。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清音比。
「她向来备受宠爱,没有受过气,没有吃过苦,自然无须像你一般忍气吞声。」
更难听的话亟待脱口。
他乍然对上我勃发怒气的脸,倒吸一口冷气后,猛然后退。
「姑……姑姑!」
15
柳相仪来时,眼底的笑意未散。
「你今日可与岳母她们将话说开了?」
满室玉珠如星碎开,溅散一地。
我坐于石阶上,慢慢收拢碎星的手指一颤,却没有抬头。
「嗯,说清了。」
恩断义绝。
虽然他们走的时候魂不守舍,却并没有开口反对。
我与安平侯府,应该是两不相欠了。
柳相仪穿过院子,倚门轻笑。
「那你打算如何谢我?
「不若在半月后,为我做一道菜,可好?」
我慢慢抬起头,待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们,是你找来的?」
「是啊,我总想着母女连心,岳母大人来劝你,你总能听进去,不再与侯府僵持,也不用整日想着和离。」
「所以,今日我所办之事,你可还满意?」
「满意!」
嘴角咧开,未成笑意,声音却渐渐带出了哭腔。
「我可真是太满意了!」
柳相仪察觉不对,他几步走到灯下,先是被满地的碎玉晃了眼,这才看到霜白石阶上的我,早已泣不成声。
「长欢……」
他在我身前俯身蹲下,眼底情绪翻腾,可一语未止,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长欢,可是世子夫人与你说了什么?」
他眼底有暗光划过,似恼似悔,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长欢,抱歉,我竟是又做错了!」
「不,我要谢谢你。」
我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他,细碎的哽咽声溢出喉咙:「柳相仪,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感谢他让我知道,原来偌大的京城,并无一人爱我。
「长欢,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不管是安平侯府,还是明嫣。」
我垂下眼眸,并不言语。
只在半月后,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下,送上了一道精心烹制的天香白翼。
16
柳相仪出京办差时,我终于在欢意楼见到了安郡王世子。
他将一沓厚厚的银票交给我:「你托林师傅让我帮你变卖的银钱都在这里,你看看,可有错漏?」
他的一双狐狸眼艳光潋滟,笑起来,狡黠又轻狂。
「长欢,你连嫁妆铺子都卖得一干二净,可是不等老侯爷的回信了,想要私逃出京?」
自然不是。
袖袋中有一张和离书,是我趁柳相仪醉酒时哄他写下的。
只待他签字盖章,便不是私逃。
我数出三分之一的银票,又从怀中拿出一本抄写好的菜谱。
「一事不烦二主,还请世子再帮我寻一家能护送我去赵地的镖局。」
赵子珩若有所思。
「长欢,现在的安平侯府对你已是今非昔比,不但礼物补品流水一般地送到你的院落,就连苏世子都在外直言,你是他最为宠爱的骄女。
「柳相仪亦是改了习性,他不再对李明嫣言听计从,甚至还多有疏远。
「你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为何要走?
「赵地,那可是匪祸肆虐之地。」
忽而展开的玉骨扇遮住了半张脸,只剩一双狷狂的狐狸眼,温柔又危险。
大有一副我若不言明缘由,他便油盐不进的架势。
妖孽!
我干吞了半口口水,眼神开始轻飘。
然后,又数出了三分之一的银票。
可他始终不为所动。
半日后,我终于放弃僵持,长叹道:
「我要送师父的骨骸去赵地的玉泉山。」
他眼尾微挑,示意我继续。
「那日在柳府宴会上,李明嫣问我的那个问题,应该有很多人都在好奇,只是他们不似她那般不加掩饰。」
一个女子要如何在市井中讨生活?
一个三岁被拐的孩子要怎样活下来?
「赵世子,你听说过暗八门中的荣门吗?」
「我曾经是个偷儿。」
赵子珩神色一凛。
「我与一群小儿被养在一个破落的院子里,冷食残羹地被养到了六岁,只因不愿行窃,便被院中的老荣掰折手指、打断双腿,扔在了冰面上。
「可我不想死。
「我在冰面上挪啊,挪啊,终于在昏死前,咬住了一个人的裤脚。
「后来,他成了我的师父。」
17
「师父将我养大,教给我足以安身立命的厨艺。
「他死前唯有一个心愿,那便是让我来京城取一捧护城河畔的柳下土,与他的骨骸一同葬去赵地的玉泉山下。」
我自嘲一笑:「三年前,我来过一次京城,还未凑足去赵地的银两,便被奸人所害,一无所有后狼狈离京。
「三年后,我又来了一次京城,还未寻到柳下土,便被安平侯府所挟,嫁给了柳相仪。」
生恩要偿,救命之恩要报。
我在京城蹉跎两年多,好在不算一无所获。
我不但凑够了去赵地的钱,还富足到能雇佣得起一队镖师。
等到第三道菜完成,我就能了无牵挂地离开,去完成师父的遗愿了。
眼下万事俱足,唯缺一捧柳下土。
赵子珩的神色松懈下来,随意道:「护城河畔的柳下土还不容易,不拘哪一处取一捧便是。」
「不,不是的。」
我长叹一声:「师父所说的那棵柳树下,要能看到十里芙蓉园。
「可我走遍了护城河畔的角角落落,就没找到一棵可以看到芙蓉园的柳树。
「赵世子见多识广,不知可知晓这样的地方?
「赵……赵世子?」
抬首间,却发现赵子珩的神色不对。
他惨白着一张桃花脸,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握住玉骨扇的手上青筋暴起。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可怕的表情,下意识退了三步。
「赵子珩,你可有不适?」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久到我转身欲逃时,才听到他喑哑的声音,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谢长欢,你师父的名字是什么?」
「无名。」
他似是苦笑了一声,轻佻的狐狸眼中盛满了悲伤。
「长欢,他的左眼尾下可有一点胭脂痣?」
心跳瞬间停摆。
我慢慢转过了身。
然后,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后的剔骨刀。
18
「谢长欢,你有病!」
等到打完一场,我与赵子珩彼此摸透了底。
他不是一无所长的纨绔。
我也不是众人口中那个软弱可欺的厨娘。
他不算赢,可我也没有输。
见多识广的赵子珩已是满目惊怒,他忍了忍,还是爆了粗口。
「谢长欢,你**,有你这样只攻下三路、手段阴损的姑娘吗?
「还有,你指间那些神出鬼没的刀片到底藏在何处?」
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去遮怎么也遮不过来的春光。
「你这般下作,让我如何见人!」
三寸长的剔骨刀在手指间肆意翻飞,我斜眸看了看他身上的碎布条,神色不变。
「赵世子,既然你不是我师父的仇家,那你刚才说的那个十里芙蓉园,可否带我去看看?」
他骂得更脏了。
最终,他还是穿上林师傅的衣服,作贼一般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只是没想到,我们会遇到李明嫣。
她更像是刻意蹲守在我离开欢意楼后,必然会经过的路口。
踱步而出。
「谢长欢,我们又见面了。」
临水的听玉阁,李明嫣冷笑:
「谢长欢,上次在柳府,我就与你说过,像你这般怯懦又无趣的女子,根本就不会有人喜欢。
「你与相仪,到现在都还未圆房吧。」
不远处正伪装下人的赵子珩,一言难尽的脸上交杂着震惊。
我:「……」
李明嫣依旧不给我开口的机会:「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让安平侯府对你转变态度,可相仪终究不会如你们所愿。
「我与他,才是真正交心的爱侣。」
我冷下脸:「既是如此,你们两个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不好吗?」
一份婚约,如何束缚得了真爱!
她霍然站起,漂亮的眼尾殷红:「你是他的正妻又如何?
「你月前为他做的那道天香白翼,正是他送给我的生辰礼。
「人人都说谢长欢一菜难求,可只因我的一句『不喜』,你费心烹制的那道菜,便成了野狗的腹中食!」
19
这样啊。
我垂下眼眸,想起了柳相仪那日的欲言又止。
难怪他离京前的那几日,一直都在躲着我。
可他何必隐瞒?
送予他的菜,他要赠给谁,如何处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本就游丝一线,现在直接分崩离析。
天香白翼的食材易得。
难的只是汤汁。
需要用百花蜜和几十种香料按比例研磨,精心熏制后,再小火慢熬,直到逼出那堪称天香的汤汁。
只因这道菜做起来太过耗时耗神,有人问询时,我都借口推脱。
柳相仪是除了师父外,第一个见我做这道菜的人。
好可惜!
真的好可惜!
「谢长欢,柳府宴会那日我就发现了,你看相仪的眼神不对。
「可我奉劝你,莫要痴心妄想!」
李明嫣走后,我与赵子珩一路沉默。
后来,他还是没忍住:「你当真喜欢过柳相仪?」
我停下脚步,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
初来京城时,虽然无错无咎,我还是见识到了官之一字的威力。
原来不管是我没有错漏,还是身怀绝技,只因是升斗小民,便斗不过一个略有薄权的小吏。
好在柳相仪让我知道。
朗朗乾坤,终有人能给身处绝境的囚徒带来光。
只可惜,穿过了旧年时岁的那束光。
终究,还是熄灭了。
李明嫣的出现耽搁了时间,眼看宵禁将至,我只能与赵子珩另约了时间。
刚回柳府,就见到了办差回来的柳相仪。
他派人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礼盒摆满了我的院落,献宝一般地逐一打开。
有奇珍异宝,有钗环首饰,有泥塑面人,甚至还有几套上好的刀具……
确实是用了心的。
可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柳相仪,那道天香白翼,好吃吗?」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长欢,长欢,事情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解释。」
远处的枯树上,孤雁飞、寒鸦泣,声声萧瑟。
我打断了他的话,垂下的长睫下眸色不明。
「柳相仪,冬日飘雪时我会为你做一道拨霞供,你一定要尝尝,好不好?」
20
「赵世子,你在开玩笑?」
眼前的院落清幽雅致,目之所及确实是静水流淌的护城河。
可后院只有稀稀疏疏的十棵牡丹,就连芙蓉的叶子都看不见,更何况是方圆十里的芙蓉园。
赵子珩不慌不忙地将篱笆前的木牌子指给我看,那上面赫然是五个小字:
十里芙蓉园。
只一眼,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那是我师父的字迹。
难怪我如何打听、如何搜寻,都找不到师父口中的芙蓉园。
他又吹牛!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师父的身份了吗?」
赵子珩沉默着退后。
须发半白的安郡王走了进来。
「长欢,我早就说过,你长了一张顶顶好的脸。
「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你的相貌像极了安平侯爱女,你那个早亡的姑姑。」
「是。」
他甚为怀念地看着那块木牌:「只怕这就是,你师父当初会救下你的原因。
「他是你姑姑的未婚夫。
「也是老夫的幼子。」
他细细描述着师父的样貌、性情、喜好……
我越发心惊,下意识地看向赵子珩。
他默默地点头。
可安郡王不是只有一个独子吗?
「他没有上过玉牒。」
看清我的表情。
老侯爷神色一顿:「不是庶子,不是私生子,也不是外室子。
「老夫此生,唯有王妃一人!
「他生来重病缠身,几欲夭折。我们便听了游方道士的话,将他养在了外边。所以,京中知道他的人很少。
「后来,他又跟着老大去了边关,遇到了你的姑姑。
「可那一年,他做给老侯爷的菜中被人下了剧毒,你姑姑为救父亲以身试毒,虽救回了老侯爷,自己却吐血而亡。
「你师父寻死不成,自此远走他乡,再也没有了消息。
「好在老天垂怜,竟让他救下了你。」
原来是这样。
我蹲在那块小小的木牌前,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遇到他的那日。
春水渐融,河冰半化。
偌大的冰面上,除了一个求生的我,就只有一个求死的他。
21
知道了师父的身份后,我有些犹豫地看向老郡王。
他一眼看破我的担忧。
「他让你来京城寻这捧柳下土,也不过是借此告知我们他的死讯罢了。
「放心,老夫既是知道了他的遗愿,自然不会强行让他葬在祖陵。
「这浑小子真怂啊,就是死了也不敢葬在你姑姑身边,只敢在玉泉山下遥遥相望。
「不过丫头,你自己的归处呢?可想好了?」
临走前,他还告诉了我一个消息。
我的祖父安平候,不日归京。
他意味深长地开口:「丫头,你的父兄,要惨了!」
父兄惨不惨,还犹未可知。
最惨的却是最开始来找我的那位嬷嬷,她被打断双腿,扔在了柳府门前。
侯府的管家坚持见我。
「小姐,世子和夫人说,都是这老奴从中作祟,当初她明明发现您与已故的姑小姐极为肖像,却为了假小姐隐瞒不说,这才造成了他们与您之间的误会。
「小姐放心,当日的那两名管事和对您动手的侍卫,也都被世子爷下令打了板子。
「夫人还亲手将家中最为雅致精美的院落收拾了出来,就等您回家去住。
「世子还说,如果你不想见到假小姐,他就让夫人尽快给她找个夫家嫁出去,您看如何?」
不如何。
昔日他们对我弃之敝屣,现在只因一张会让老侯爷对他们大发雷霆的脸,而百般讨好。
转眼,又开始摒弃那位曾珍重如宝的娇女。
所以啊,他们爱的何曾是我,又何曾是假千金。
分明是利益,是权势,是他们自己!
第二次登门的是苏子游。
他身着薄衫,背负荆条,于人声鼎沸之时长跪不起,痛斥自己的所为。
第三次是凄凄楚楚的世子夫人,她瘦了很多,哭得是那样的伤心,涕泪交流的芙蓉面沾上杂尘,看起来一点都不体面。
最后来的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儒雅、贵气、威严,曾让柳相仪传话让我不要后悔的他,如今最是悔不当初,他在我院门前低声下气,软语相求,再无曾经的半分高傲。
可我全都没有见。
柳相仪来劝我:「长欢,你这样,会让我,会让柳府难做的。」
没关系的。
很快就不会了。
因为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22
每年冬日的第一场雪,我都会和师父一起吃古董羹。
他最爱兔肉。
也是在那一日,他总会喝醉,嘴里嘟囔着:「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醉忆山中味,都忘贵客来。
「贵客……山中没有贵客了……永远都不会有了……」
他醉倒在风炉旁,每每看着我流泪,说:「长欢,我此生有女,必会是你这般模样。」
那时的我不解其意,现在反伤其情,倒有些明白他当年的感受了。
他痛失贵客,此生寥寥,唯余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而我的贵客如风,曾无意中带我见过盎然温暖的春色,又忽而流转,只剩凛冽寒意,飘忽不定。
三菜报恩。
一酒偿情。
柳相仪,两清了。
水花翻动,红色的肉片若隐若现。
他从沸腾的滚汤中挑出一片兔肉,又一口喝尽杯中酒。
「拨霞供菜如其名,鲜美泼辣。可你这酒,太苦了。」
我亦是一杯饮尽:「再尝尝。」
他这次专心品酒:「一口甜,一口酸涩,最后竟然只余甘美清冽。
「长欢,这酒有趣,可有名字?」
自酿的,世间只此一壶,唯断相思,因而无名。
可他只听到世间仅有一壶,便异样欣喜,他红着脸看了我很久,很郑重地开口:「长欢,你放心。」
他没有说让我放心什么。
我也没有问。
因为,不重要了,全都不重要了。
再次喝醉后,和离书上有了他亲手写下的名字,亲自盖下的印章。
我终于,自由了。
23
巍峨的城楼抛在身后。
却有疾驰的马蹄声渐近,不久后,两根修长的手指敲响了我的车壁。
「长欢姑娘,不知可否邀在下前来车中避寒?」
「不邀!」
「赵子珩,你为何而来?」
散漫的轻笑,夹杂在寒风中,从随风鼓动的帘幔间隙挤进来,清晰在耳。
「于情于理,作为晚辈,我也该去送送小叔。」
「你呢?为何不等侯爷回来?」
「老郡王,安平侯府的人,柳家,他们都认为老侯爷一回来,便会为我主持公道,惩戒那些苛待过我的人。
「可我一个不在他身边长大的孙女,纵是有一张像极了他爱女的脸,难道还能比得过他的长子嫡孙?」
老侯爷若真有那般公正严明,如何教养得出那样的儿孙。
我不信他。
阳光刺破云层,无边荒原徐徐在我眼前展开,广袤而震撼。
「不等了,我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在玉泉山下,还是听到了京城的消息。
「安平侯世子没了?老侯爷杀的?」
不及震惊,刚和同伴说着消息的大叔转头瞪我,气呼呼地吹着胡子:「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
「我说的是,安平侯世子的世子之位没了,老侯爷哭的!不是世子的人没了,虎毒还不食子呢!」
赵子珩忍着笑:「据说老侯爷一回京,先是回侯府打了世子爷和大公子,扔下马鞭后,又哭去了皇宫。
「他说儿子蠢笨如牛,孙子不明事理,非让陛下废了安平侯世子的世子之位。」
我小声凑过去:「真哭?
「你祖父少时可是陛下的伴读,还是陛下一手提拔出来的常胜将军。他为国守边疆,一守就是几十年,不但亲子无法亲养,老妻离世后,就连生在边关的爱女都不幸罹难。
「陛下有愧啊!
「自然,是真哭。」
我了然,缩回脑袋继续听大叔讲。
可大叔一嘴提完,已经开始讲起游历京城时的所见所闻了。
赵子珩勾了勾手指,狐狸眼流淌笑意:「我知道得全,问我哪。」
我又凑了过去。
「而那个时候,柳家也闹了起来。柳相仪终于记起了你们的初遇,兴冲冲地去找你时,却发现了你留给他的那份放妻书。」
24
「就在他方寸大乱的时候,老侯爷上门了。」
赵子珩极为擅长讲故事,他言语间抑扬顿挫,讲起来妙趣横生。
我兴奋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打他了吗?」
「打了!不只打了,还狠狠地一顿打!」
太好了!
解气!
「柳相仪哭得那叫一个惨,他跪在老侯爷面前申辩,他与李明嫣之间是清白的,他此前所为皆是做戏,只为了帮青梅躲去亡夫家的纠缠,才不得已而为之。
「他说,他慢慢喜欢上你,真心想共度余生的人,是你!」
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示意他精简故事线。
他嗓音都带出了笑意。
「经此一事,老侯爷知晓了你三菜报恩的所为,又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你幼年经历,以及为完师父遗愿孤身入京又执意北去的消息。
「他抚掌大笑,放言道『这才是我苏家的风骨』。
「然后,又一次哭去了皇宫。
「这一次,他要为铮铮傲骨的孙女,哭出一个女侯爷!」
「噗……」
一口茶喷出,我赶紧去擦他脸上的茶叶末:「莫要夸张,莫要再创作,要求实。」
他认真地看着我,波光潋滟的狐狸眼温柔极了:「长欢,是真的。
「我所讲的,并无半句虚言。
「老侯爷是真的要用自己的一身军功,为你换一个爵位。
「他要让你去做安平侯府的家主。」
眼眶突然发热,我掩饰地低下头,摩挲着指间的厚茧:「可他都没有见过我……」
「别人口中的你都这般好,老侯爷若是见到你,只会更喜欢。
「所以,长欢,你想要回去见他一面吗?」
25
我在师父的小院前徘徊了无数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近乡情怯。
赵子珩并不催我,在我身后一个劲地打气:「深呼吸,再呼,继续呼,抬脚……
「算了,再来一轮……来,深呼吸……」
嘴唇都咬白了,我终于一鼓作气,推开了院门。
里面的老人家腰背挺直,深深看着我的方向,笑起来和善又欣然。
「这就是我们的小长欢啊,抱歉,是祖父来晚了。」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温和,也或许是他言语间的心疼太过明显。
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哽咽,然后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号啕大哭。
我抹一把眼泪,又抹一把眼泪,可是怎么都擦不干净。
泪眼模糊中,我把双手给他看。
「我不懂世家礼仪,我不会经典规范,我也做不成沉稳温婉的世家贵女。
「我的手指那么粗,那么丑,就只会做菜。
「甚至我防身的手段都是在荣门时学的,阴损、下作,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所以,您还要认我吗?」
他宽大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我:「我们的小长欢啊,比祖父听说过,想象过的,还要好!」
他给我看他的手掌:「祖父的手因为握枪也是粗糙不堪,可谁敢说它丑!
「长欢的手能做菜,能握刀、能防身,已经比世上的许多男子都要厉害。
「至于防身的手段,祖父只怕你下手不够狠。长欢,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防身招数可以阴狠毒辣,可我们长欢的心,可比玉泉山巅的雪还要晶亮。
「你爹娘兄长罔顾人伦,柳家夫君动辄轻视,不过就是觉得你身轻位卑, 可随意对待, 可肆意欺凌。」
他将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递给我。
「所以, 祖父为你求了一道圣旨。
「长欢, 你会是我们大盛的第一位女侯爷!」
看出我的犹豫和惶恐。
祖父含笑拍了拍我的手,安慰道:「治大国如烹小鲜。
「长欢, 你的菜做得这般好,做区区一个侯爷, 自然不在话下。」
26
我果然成了大盛的第一位女侯爷。
因为祖父, 京中并无人敢轻视我。
我的爹娘搬离了主院, 住进了他们之前为我收拾好的院落。
不久后,为历练我爹, 让他知晓世事艰难,祖父求了圣上将他下放为官。
我的兄长郁郁寡欢,被看不过眼去的祖父丢进了军营, 从最低的兵卒开始做起。
假千金的那些挑拨也终于被祖父知道, 念在生养一场, 她被嫁去了一户殷实的人家,终生不得进京。
至于柳相仪,他悔过,他追忆, 他与李明嫣划清界限,他在侯府前痛哭流涕。
他为此消沉,颓废, 一蹶不振。
他终生都在寻一味无名的酒, 而不可得。
终究是风流云散。一切成烟云。
而没有柳相仪庇护的李明嫣, 为躲亡夫家的纠缠, 只能再登花轿, 嫁离了京城。
转眼间, 又是冬日的第一场雪。
风炉上的汤锅正沸, 片片兔肉如云霞翻滚。
我将调好的酱汁一一放在桌子上。
祖父招呼晚来的老郡王:「你说的好酒呢, 可带了?」
「带了,带了。
「咱们的女侯爷亲手做的拨霞供,自然要用最好的酒来配。
「听说长欢近日在朝堂上的提议都简在帝心, 老伙计, 还是你有眼光。」
「那是自然, 长欢本就聪颖,再经过老夫的一番精心教养, 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赵子珩温上酒, 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 他含笑读着墙上的诗:
「浪涌晴江雪, 风翻晚照霞。醉忆山中味,都忘贵客来。」
他问我:
「长欢,山中贵客是谁?
「今日可曾应邀前来?」
平地忽起清风,一阵紧过一阵, 卷起纱幔,飞过窗沿。
然后,轻轻抚上了我的肩头。
风声如故人,像轻叹, 也似笑声。
我看向遥远的天际,瞬间模糊双眼。
「嗯,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