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贤士花园纪事

伏生散文 2022-06-04 00:26:18

药店的兴起

我刚搬来贤士花园时,小区周边的街道,可以说是餐馆林立。不知从何时开始,许多餐馆悄悄地改换面貌了,变成了一家家药店。现在,贤士横街的药店,大有和餐馆平分秋色之势。

就我们家而言,我太太在市属单位、我在省属单位上班,我们分别拥有市医保卡和省医保卡。这几年,我们卡里的金额在明显增长。我发现,药店里卖的不仅仅是药,还有鸡蛋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它们往往以赠品的形式出现)。我和太太常去的那家益丰大药房,在贤士横街宰杀家禽摊点的拐角处。有一天,不知何故,买完药以后,我和店员聊起了小孩的学习。教育、医疗、住房,是让陌生人之间能迅速交流的话题。这位女士,在这方面似乎颇有心得——她也有一个女儿,正在上饶师范学院读大二。她的女儿严重偏科,数学怎么都不开窍,后来,找到了一位二中的老师一对一补习,有明显起色,原本只有考专科的成绩,结果冲上了本科。她感到心满意足。当然,她补充说,钱是花了不少。因为她采取这种一对一的补习不仅限于数学,还有好几门功课。我试着向她要那位神奇的数学老师的电话号码,她掏出手机来,但没有找到。为了证明此言不虚,她准备打电话问她女儿。我觉得唐突,制止了她。我说:“你们怎么得到这些优秀老师信息的?”她说:“会有一些群啊,你难道不会去打听吗?”她女儿读高一时,她就已经开始在为高考做谋划,对于那些愿意给孩子补课的名校名师,她掌握得很详细。听她这么一说,我感到很惭愧,觉得自己太不称职了。而对于女儿即将迎来的高考又忧虑了几分。

这个药店,原来是个小型超市,前几年才改成药店的。尽管小区周边新开了好几家药店,大小都差不多,但我们还是习惯去这一家。如同我和太太习惯去农贸市场里固定一两家摊位买菜一样。我们家隔段时间要清理一些过期的药品,虽然平时各种常备药都会买一些,但有些却不大用得上。是药三分毒。药也不是能乱吃的。在家庭开支中,买药远比在外吃饭花费多,我们这代人更愿意在家自己做饭吃,即便口味差些,终归觉得安全。而下一代,似乎都爱点外卖,或者在小馆子店解决(不排除他们上学时间紧张图方便的缘故)。药店林立,这是全民医保的直观体现。同时,也不能忽视,其中巨大的产业链。在我的记忆里,过去牙龈肿痛、咽喉肿痛、头晕脑热、扁桃体炎、感冒、咳嗽、拉肚子、口腔溃疡什么的,不会用很复杂的药,类似牛黄解毒片、羚翘解毒片、藿香正气水、夏桑菊颗粒、维C银翘片、复方黄连素片等等,就能解决掉。但现在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腹泻发寒,去药店拿药,如同进菜场买菜,同样的药品,厂家、质量、类型(药丸还是药剂)、价格等等都不一样。以前几块钱甚至几毛钱能解决的,现在要上百块几百块,拿在手里一堆药,花花绿绿,像买了一堆蔬菜水果似的,我心里总觉得不是很踏实。

有时,我也会买一些药寄回老家去,给年老的父母备用。我妹妹在老家县城医院上班,是个护士,有时她会给我提供信息,家里大概缺些什么药。我的父母通常是不太向我开口的——我们家的人都有这个脾性,都不太愿意麻烦别人,哪怕是亲人。但我发现,除了一些补钙的药以外,很多的药也是没太派上用场。近来母亲突然在家养了几只鸡,让我买些阿莫西林寄回去,说是给鸡吃,杀菌。益丰大药房的女士听我说完,愣住了,她从没听说过买药给鸡吃。我也没有听说过。

虽然我和太太医保卡上尚有不少的余额,而且家里常备药不少,但还是有几次,有点小问题,需要对症下药时,将那白色塑料小药箱翻了个底朝天,却找不到对症的药。这好比出去旅游,爱在景点买些纪念品什么的,它们堆在家里,你发现它们毫无用处,既不美观,也不实用。有一次,我削苹果时可能心不在焉,刀子划到了手指,到处翻,居然找不到一片创可贴。

步入晚年,我的姨妈因为骨质疏松,身体疼痛,严重时,到了无法走路的地步。表哥表妹几个带姨妈来南昌洪都中医院(骨科在省内较有名气)治疗。出院时,生活在广州的表妹在药店给姨妈买了个电动轮椅带回去,姨妈很欣慰。在她的愿望里,这将给她的出行带来很大方便。事实并非如此,第二年再去洪都中医院看望姨妈时,电动轮椅对她生活的改善,成效微乎其微,轮椅也没有避免成为摆设的命运。姨妈眉头紧锁,躺在病床上——这个我童年时极佩服的女性,被疾病所折磨,长吁短叹,对治疗怀着深深的忧虑。姨妈治疗骨质疏松,三年一个疗程,每次治疗周期为半个月,花费不少,这些费用,平摊在几个子女身上。姨妈没有收入,前几年,姨夫因为遭遇车祸去世,给姨妈很大打击。去年是姨妈治疗的第三年,也许治疗本身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要将身体里长年形成的痼疾清除出去并非易事,因此,姨妈期望的那种药到病除的奇迹并没有出现。这不完全是治疗的问题,也与姨妈平时的作息、保养、饮食密切相关。这可能是不少患者的共性吧——病,与其说是看的,不如说是养的。靠的是经济条件和医疗保障,也靠健康的饮食和生活习惯。药店的兴起,也许在提示,全民重视健康和养生的时代来临。同时也在发出一个国家步入老龄化社会的信号。

尽管忌讳,疾病却像影子一样纠缠着你。谁都不能大意,或在它面前昂起高傲的头颅。因为一个昨日还身强体健的人,今天可能就被它击倒。它击倒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缓慢、持久地对一个躯体进行侵入和折磨,也有猝然出手,一击致命的。人类在它面前实在是渺小。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病毒,在空气里扩散,被宿主携带,有些在人群中传播,造成群体性的恐慌。

疾病在任何时期都是存在的,但是近十几年来,医院、药店的数量在增加,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医院里每天人满为患,床位成了紧缺资源。由此衍生出的医患关系,不像以往那么平和——这是个复杂的话题,自然不仅仅是病人增多的原因,更有医疗体制改革、医疗资源分配、医保、公民教育等因素。病人的增多,带动了药店的兴起——它们以连锁的方式,分布在城市各社区周围。只要有社区的地方,就一定可以找到药店(通常还有诊所)。

我妹妹曾一度在贤士一路的一家社区诊所上班。因为妹夫从老家县城考研出去,毕业后在一家省直单位上班,从事土地测绘工作(让人想起卡夫卡小说《城堡》中的K)。我的外甥女思思已经出生,并且将入小学。夫妻俩起初分居两地,妹夫在省城,妹妹在老家。我妹妹属于极有主见的人,很快就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将思思带到省城来,全家团聚了。这样的生活维系了近十年之久,在这期间,为了发挥自己所长,妹妹受聘在贤士一路社区诊所工作。思思即将升入高中时,妹妹原单位取消了停薪留职政策,要么回去上班,要么离职,只能二选一。妹妹选择了前者。妹妹在诊所上班时,有时会用到我的医保卡,似乎那时刷医保卡没现在这么方便,一些适合老人用的药品药店不给开,而在诊所则方便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妹夫初到南昌时也住在贤士花园,在农贸市场的八楼。那是他单位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妹夫一家与另一个也带家属的同事一起住了几年。我们偶尔会到妹妹家串门,假日一起聚个餐。当时断不会想到,数年以后我们会住到这里来,度过一段平常但也难忘的时光。

贤士花园正门口过去有个土菜馆,我们和妹妹家在此聚过几次。店主正是我最后一次租房时,门卫老太太带我去看的那套房子的主人,在土菜馆二楼。门卫老太太说他在小区有好几套房子,那是用开餐馆赚来的钱买的。两年前土菜馆也变成了药店。顾客还是那批顾客,但吃的内容已大不同了。

悖谬的故事

有一天我对门(后来知道男主人姓邓),看到我不小心掉在门口的毛笔字纸,我的书法也许打动了他,由是拿出一本《江西邓氏简志(第一卷)》向我咨询。我们虽为邻里,平素却从不往来。他有一个读小学的儿子,与他一样虎头虎脑,有一个穿着打扮时髦的太太,每次在电梯间里,闻到一阵刺鼻的香水味,无疑,是她留下的。他们家境殷实,气质像是做生意的人。

这是一本红壳子硬装16开印刷品,没有正规出版。从一则《致江西邓氏宗亲的一封信》可知,是一位叫邓必哲的人所主编。前面还有地方政协官员作的序。序言呼吁“更多族人自愿捐助,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再重建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的江西宗祠,以此来增强江西邓氏的凝聚力”。我注意到一个现象,随着经济发展,修族谱、建祠堂等致力传统文化的努力,也呈现出复兴的态势。有的地方,现代化水平越高,复兴传统文化的愿望越强烈。

邓先生提供的文献显示,他属于南昌青山湖区分路口支,基祖邓琬(1316—1404),适逢元军南侵,为避战乱,来到分路口长春村龚府做长工,因其忠厚仁爱,龚老爷将女儿嫁给他为妻,并划田供他耕作。从此,邓琬后裔世居于此,课耕课读,至今已传十九代至觐字辈。邓先生正是觐字辈。大约在其太祖时,他们从长春村迁入贤湖村(今贤士花园所在地)。此前,他们居住在自家盖的三层小楼房里,因这里一带建各单位小区,被征用拆迁了,以货币补偿的方式获得一笔不菲的资金。或许出于故土难离的心理,他在贤士花园购买了一套房子,继续在这里生活。

李银河在一个案例研究中认为,由于市场经济和工商制度在中国社会中的长足发展,家族文化及其理念在受到巨大冲击之后已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中国的家庭与西方家庭之间的区别会变得越来越不明显,二者最终将趋于一致。”我的邻居邓先生,作为一个拆迁户和“拔根状态”中的一员,同时也是这本非正规出版物的出资人,当他拿着这本邓氏简志向我请教(也可以理解有些炫耀的意思)时,对于那片遥远的乡土他其实已非常陌生。他是个时尚的现代青年和商业上的成功者(他太太是名牌包和名牌服装的爱好者),他们有足够的条件去更漂亮、设施更好的小区居住,但他们却住在这里,仿佛是安土重迁的人。

赫尔岑在《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信》中曾说:“不可能有一个拥有电报和电动机的成吉思汗。”这句谶言里面有种悖谬感。而悖谬感,是这个城市根深蒂固的符号。这个城市以及整个江西,存在感不强是不言自明的,这并不羞耻。你很难将一个历史上如此辉煌的地方——自赵宋以来,这块土地走出那么多让人骄傲的名人——与眼前这个城市,这片土地相提并论。

其实悖谬感在上述人物的思想和性格里都或多或少地存在。比如文天祥气贯长虹的忠贞坚韧与一个如此孱弱如浮萍的朝廷命运,如八大山人哭之笑之的流离背影与一个旷世天才之间的分离。

贤士花园小区前面的阳明东路,因纪念王阳明而命名。走在这条路上,我脑子里总会冒出他的诗句:“樽酒无因同岁晚,缄书有雁寄春前。”其实,他的一生也是充满悖谬感的。而他与这个城市以及他的主人之间制造的故事则更加悖谬。

那是正德皇帝在位时。朱元璋打下天下,将他的子孙分封到各地当王,以求率土之滨世代在他家族血脉的统领之下。分封在南昌的叫宁王,朱宸濠是第四代宁王。与这个称号形成绝妙讽刺的是,宁王不宁,他想搞事。搞事,其实是他朱家的传统。当年朱元璋第四子燕王朱棣不就因为搞事,攻破南京城,废了建文帝,自己当家做主了吗?宁王朱宸濠想重演历史,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在南昌发起叛乱。这场有预谋的军事政变,原计划是在八月十五日(正是全国举行秋试时),正如多数情况下计划总不如谋划者所愿,而不得不提前进行。最后起义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十四日——宁王生日后一天,这也是经过充分考量的,因为江西百官正在宁王府赴会饮酒——那是一个鸿门宴。宁王可以剪除来自内部的威胁放开手脚杀到长江那边去。历史从来是个看似偶然实则注定的把戏,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被宁王布下的天罗地网给疏漏了,那就是王阳明。并非他神机妙算,而是六月初九,王阳明因接到兵部尚书王琼的命令去福建戡乱,正在南赣剿匪的他那日从赣州出发。他错过了为宁王庆生。

仲夏的江西是个火炉,炎热的天气让人的情绪有时处在失控的边缘。阳明自然不会想到(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起疑)南昌城里那隐隐的杀机。当然,更无法预知多少年后,那座城市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枪声。作为一个浙江人,他自己恐怕也没料到个人的遭际如一片犁铧与江西这块土地嵌得如此之深。17岁他奉中过状元的父亲王华之命从浙江入江西,去南昌府迎娶他的新娘。这是两个位高权重同时是亲密战友的达官贵人很早就为儿女定下的婚约,在中国古代,这是志同道合或门当户对者强化亲密关系的一种有力方式。虽为后来反封建的现代主义思潮所唾弃,但坦率地说,对于构成稳定和有共同价值认同的婚姻来说,并非一无是处。浙江与江西是邻省,在历史上的差别不像今天这么明显,都是富庶和才人辈出之地。江西广信府靠近浙西南,是阳明赴婚的必经之地。那里有个大儒娄谅,对于阳明成为学者是个重要的节点,用《王明阳年谱》的记载来说,“先生始慕圣学”。对他的拜访,成为阳明由朱学向心学转向的发端。

娄谅是个学者,同时也是一个深谙神秘数术的人。他长得仪表堂堂,端正清癯,良好的基因直接影响了后代的容貌。孙女素珍聪颖貌美,儿子伯英俊倜傥。娄谅在英宗天顺七年(1463)进京参加会试,走到杭州突然返回。人们问他为何,他说,“此行非惟不第,且有危祸”。后来,果然会试的贡院起火,会试的举子们,烧死烧伤者无数。

王阳明由信江入鄱阳湖,一路上游山玩水,他携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气息来到这座城市,昂首走进了一座张灯结彩的布置得充满喜庆意味的高宅大院。成婚的当晚,他却失踪了。他走到翠花街的铁柱宫(万寿宫)与一个道人相谈甚欢,全然忘记了正坐在婚房里哭泣怨愤的新娘和布政司参议大人及夫人蒙受的奇耻大辱。黎明时分,当他幡然醒悟般无辜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悖谬感像突然而至的光线,将所有人照亮。

王阳明坐在船上,经过他曾任知县的庐陵,快到丰城地界的时候,接到宁王反叛的消息。此地距离南昌城只有一百多里地。这消息让他震惊,但并没有让他显得慌乱。他脑子里迅速闪过的一些蛛丝马迹似乎印证了这个结局不难理解,此时他觉得自己“单旅仓促”难以作为,必须逆流而上。他习惯性地握住宝剑平静而果断地命令船家北上。当船家听说宁王发兵千余人前来劫持王阳明,吓得不敢开船,结果被王阳明拔出剑来削了两只耳朵,才哭哭啼啼地摇动了桨橹。王阳明心怦怦跳,但未丧失理智,他卓尔不群的智慧在关键时刻总能显示出他超乎常人的地方。他脱掉官服,潜入渔船中,留下一个人穿着他的官服,迷惑追捕他的人。这招果然奏效,在宁王的人盘查替身并差点杀了替身的时候,王阳明已经赶到了临江府,此后又在知府的建议下坐船去了吉安府调度人马,以一系列的反间、用诈、布疑、奇袭等谋略和手段,完成了平定宁王叛乱这一奇功,成为后世叹服的“儒者之用”的典范。

宁王被擒后,站在囚车里,望着已然面目全非的南昌城和整肃的队伍,居然笑着对王阳明说:“这是我的家事,先生又何必如此费心呢!”随后他又低头,似乎自言自语,“商纣因为听信妇人的话而失了天下,我不听妇人的话而亡国,真是悔恨莫及!”又抬头对王阳明说,“娄妃是个贤妃,投水自尽了,请帮我好好安葬她。”娄妃正是王阳明17岁由浙入赣途经广信府拜谒的大儒娄谅的孙女素珍。素珍嫁与宁王后,得到宁王恩宠,他特意从苏州府请来才子唐伯虎教她书法绘画(当然宁王罗致唐寅不仅为此),成为一代才女。她的居所——水观音亭杏花楼(离贤士花园不远),到今天,还残留着风雅的遗韵,水榭亭台在波光潋滟中似有清音妙曲幽幽传来。娄妃奉劝宁王不成,命人将自己捆了个密密匝匝投水自尽了。王阳明礼葬了娄妃,以表彰其深明大义,同时也是报当年娄谅点拨的恩情。

宁王被擒时,王阳明还在都察院讲学,讲《大学》的主旨“诚意”。忽然有人来报:宸濠已被擒。众人皆惊喜。而王阳明脸色看不出一点变化,语气平静地说:“此信可靠,但死伤太众。”说完,他接着娓娓讲述《大学》,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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