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不为悦己者容

乐成评文化 2025-03-27 04:10:27

《诗经·卫风·伯兮》写一位女子思念远征的夫君:“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适,通常释为“悦”。这位女子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而无心梳妆——丈夫东征,梳妆打扮又给谁欣赏呢?这首诗几乎可看作后代闺思诗之祖,建安诗人徐干说:“君行殊不返,我饰为谁荣。”(《情诗》)“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室思诗》)杜甫笔下的新娘以“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的行动送丈夫上前线(《新婚别》)。词中的“懒起画蛾眉”“起来慵自梳头”更是写相思之苦的常见路数。

最晚在战国时期,“女为悦己者容”已是常用语。《战国策·赵策一》记载著名刺客豫让为报答智伯知遇之恩,多次刺杀赵襄子为智伯复仇,未果,自刎殉主。豫让开始行动时说:“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智氏之仇矣。”以女子为欣赏自己的人精心妆饰和士人为赏识自己的人牺牲生命对举,可见女子修饰容貌是何等重要的事。因此,丈夫在家,必精心妆扮;丈夫远行就洗去红妆;思夫则首如飞蓬;万一不幸做了寡妇,余生大约就与“红妆”无缘了。这都是我们在后来的文学描写中见惯的场景。

可就在经典的古代文学作品中,也有多例女子精心修饰却不是为博丈夫或情郎欣赏的描写。汉末长诗《孔雀东南飞》有一段细写女主人公兰芝精心妆饰,就发生在兰芝被婆母休弃回娘家前:“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鸡鸣即起,一丝不苟地梳洗、化妆、穿衣系带、佩戴精美的饰物,为谁“严妆”?丈夫焦仲卿在母亲威迫下心烦意乱,一早还得赶到庐江府点卯办公;婆母厌弃儿媳,只希望她快快离家,“精妙世无双”的美丽绝不是为了取悦他们。“事事四五通”说修饰容貌的每一环节要重复几次才完成,有人以为这是表现兰芝不舍焦仲卿,故意拖延时间;也有人说这个细节表现兰芝心神不宁。细读全诗,看得出兰芝坚定、果决、有主见,拖延时间或心绪紊乱都不太说得通。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装饰到最美状态的动作显示的是这个女子自尊、倔强、不屈服的个性,她不愿以卑微可怜的弃妇形象出现在婆家和娘家人面前。她的“严妆”可不是什么“为悦己者容”,是女性的体面,是个体的尊严,每一环节都是为自己做的。她精美无瑕的妆饰、美丽端庄的形象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我不卑、不弱,拒绝轻视,无须怜悯。有“严妆”一节,兰芝的个性更为突出。由此开始,诗歌叙事高潮迭起,逼嫁,允婚,做嫁衣,别仲卿,入青庐,再无退路,宁可毁灭也不卑顺屈从。“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冷静,果决,义无反顾地赴死,形象塑造丰满感人。

《世说新语·贤媛》中也有一个与女子梳妆相关的故事:“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常着斋后。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主惭而退。”东晋大将桓温率大军伐蜀,攻占成都,俘获成汉国主李势,灭了成汉政权,抢了李势妹(一说李势女)班师回朝。桓温跋扈且好色,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但他也有软肋:惧内。桓妻南康长公主是晋明帝女儿,身份尊贵,脾气火爆。桓温抢了亡国公主李姑娘为妾,不敢带回家,私藏于外室。谁知走漏了风声,南康长公主率领一群丫环仆妇拿刀弄杖杀往李姑娘住处。而此时李姑娘正当窗梳妆,浓密的黑发垂到地上,映衬着洁白的肤色明艳如玉。这位绝美的女子面对杀气腾腾的公主主仆毫不动容,缓缓开口说:“我国破家亡,被掳到此,身不由己,您今天杀我,是了却我心愿了。”《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妒记》叙述更精彩:“郡主(即南康长公主)凶妒,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婉。主于是掷刀向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徐徐结发”是点睛之笔,白刃当前,被迫为妾的女俘李姑娘不仅神色不变,而且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梳妆过程,才从容上前行礼、陈辞,绝顶的美貌与非凡的气度震慑了凶悍却率真的南康长公主,她居然扔下刀,抱住情敌说:“孩子,我看见你都怜爱得很,何况我家那个不成器的死老鬼呢!”成语“我见犹怜”就出自这一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当窗梳头、“发委藉地”、“徐徐结发”称得上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最美的梳妆之一。寥寥几笔,不仅传神绘出女主人公的美貌,更将她身处劣势而镇定从容、淡看生死的气度与智慧展示得淋漓尽致。

文学作品中的女性梳妆,美。女性不为取悦异性,只为自己的个体尊严而“严妆”,更美。

文/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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