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情债,压垮老农民的最后一根稻草
武汉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贺雪峰在湖北洪湖市曹市镇蹲点调研时,走进了一片充满水稻田的村庄。这里的村民王德富已经年过六旬,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双手布满老茧。他家的小院子里堆着几袋刚收的水稻,院角还有一张掉了漆的木桌,上面放着一本封面皱巴巴的礼金簿。2023年的这次调研中,贺雪峰注意到,这本簿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开支,红纸黑字写着婚宴、寿宴、满月酒的随礼记录,每一笔都清晰可见。王德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几行字说,去年一年光是随礼就花了三万多元。这笔钱换算下来,相当于他辛苦耕种十亩水稻的全年收入。
王德富提到,为了种这些地,他每天天不亮就下田,收割时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年到头也就赚个三万多块。可这三万多元,几乎全被随礼的开支吞没了。贺教授随手拿起桌上的礼金簿,看到里面有一条记录,写着他家去年办婚宴的花费,光是酒席每桌就超过4000元。他翻了几页,发现类似的数字反复出现,有些是邻村的喜事,有些是亲戚家的丧宴,每场活动都得掏出几百到上千元不等的礼金。

回到王德富家的小院,贺雪峰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调研笔记。那是2008年在湖南岳阳记录的数据,里面详细列出了当时农户的人情支出情况。他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表格,上面写着普通农户每年的人情开支只占收入的15%。他又翻开另一页,对比现在的数据,发现这个比例已经飙升到40%。他把这两组数字并排放着,用笔在旁边画了个箭头,表示增长的趋势。
调研继续进行,贺雪峰又翻看了王德富礼金簿上的其他记录。他发现,有些随礼的金额是固定的,比如婚宴一般500元起步,但有些场合金额更高,像大操大办的寿宴甚至要上千元。王德富在一旁补充说,这些年村里办事越来越讲排场,谁家酒席摆得不好,别人背后就会嚼舌根。他还提到,自己家去年办婚宴时,光是酒席就摆了十几桌,每桌4000多元的花费让全家整整一年没缓过劲来。

直播带货,还是带走了农民的血汗钱?
在河南信阳的茶山深处,茶农老李的故事让贺雪峰团队停留了整整三天。老李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四十多年来一直在自家茶园里忙碌,靠着种茶养活一家人。贺雪峰团队到他家时,他正在对着手机镜头一遍遍练习普通话,手里拿着一张写满拼音的纸,嘴里念念有词。他的抖音账号“山沟沟茶掌柜”已经攒下了三万粉丝,这在当地农村算是个不小的数字。
账号的名字是他自己想的,带着点土味,却也挺接地气。贺雪峰团队用相机记录下他直播的场景,老李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身后是堆满茶筐的小屋,屏幕上偶尔会跳出几个点赞和评论。为了做直播,老李花了不少心思,他特意买了手机支架和补光灯,还跟着村里年轻人学怎么拍视频发上网。

刚开始那会儿,他的茶叶卖得还不错,一个月能多赚几百块,慢慢地就有了点信心。可到了2023年,贺雪峰团队帮他算了笔账,发现事情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老李去年的茶叶总收入是两万多元,听起来不算少,可刨去各种成本,真正到手的钱少得可怜。直播平台上,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他的视频,他得花钱买“点赞费”和“推广费”,这些费用加起来一年就得好几千块。
不仅如此,每次卖出去一单茶叶,平台还要抽走一部分佣金,算下来每斤茶的利润被压得只剩几块钱。贺雪峰在笔记本里记下这些数字,旁边还列出了老李的收支明细。调研中还发现,老李的开支远不止这些。他有两个女儿,去年都到了结婚的年纪,按照当地的风俗,他给每人操办婚礼花了四万元,两场婚礼下来就是八万块。这笔钱是他这些年攒下的老本,还借了点外债才凑齐。

贺雪峰团队翻看了他家的账本,里面清楚写着婚礼的每一笔花费:酒席、礼金、嫁妆,一项项加起来让人咋舌。相比之下,他辛苦一年从茶叶赚来的两万块,连婚礼开支的零头都不够。老李在调研时红着眼眶提到,刚开始做直播时,他以为这是条致富的路,能让日子好过些,可干了一年后,他觉得自己像是给平台打工,忙活半天赚的钱还不够填窟窿。
贺雪峰团队在信阳走访了其他几位做直播的农民,发现不少人都有类似的经历,有人花钱买流量却卖不出货,有人被平台规则卡得喘不过气。调研记录显示,过去几年,信阳当地的茶叶产量没少,可农民的收入却没怎么涨,反而因为这些新技术的成本,日子过得更紧巴了。贺雪峰翻出几年前的资料,对比发现,早些年农民卖茶靠的是批发商和集市,虽然利润薄,但至少开支可控。现在直播带货成了新潮流,可这些平台的收费模式却让农民的劳动成果被一点点榨干。

空心村:留守老人的无声呐喊
在鄂西北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68岁的李桂兰曾是众多留守老人中的一员。她留下的遗书是用颤抖的手写成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娃在城里买房欠了债,我不拖累人。”李桂兰的离世并不是村里唯一的悲剧,贺雪峰和他的团队在湖北随州、孝感等地走访时,翻看了当地的户籍资料和医院记录,发现这些地方老人非正常死亡率比二十年前高出了五倍。
他们查阅了1996年到2023年的统计数据,过去农村的死亡原因多是疾病或自然老去,可如今,像李桂兰这样选择结束生命的老人数量明显增多。贺雪峰回忆起1996年在荆门调研的日子,那时候他走访的村庄还充满活力,田间地头能看到不少壮劳力忙着插秧,扛着锄头来回穿梭,村里的年轻人会聚在一起干活,笑声不断。那时的村庄人口结构还算平衡,老人有子女陪伴,生活虽不富裕但也算平稳。

可到了2023年,情况完全变了样。贺雪峰团队在江西赣州用无人机航拍了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镜头里只剩下七位老人零星分布在破旧的房屋间。村里的年轻人早就外出打工,有的在城里买房安家,有的连过年都不回来,留下的只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李桂兰的子女也是这样,听说他们在城里买房背了债,她不愿再伸手要钱,独自承担起生活的重担。
贺雪峰团队在她的村子里查了查,发现村里的田地有一半以上已经荒废,过去修的水渠也堵了,灌溉成了问题。老人留守的日子过得艰难,村里的医疗条件更是落后,李桂兰生病时只能靠自己熬药,连个像样的诊所都找不到。
基层治理:谁在“搭便车”?
贺雪峰带着团队来到皖北亳州的麦田,这里曾是远近闻名的药材产地,如今却显得有些冷清。村支书张建国带着贺雪峰去看村里的水渠,那条渠已经三年没修过,渠边的土坝裂开好几道口子,杂草长得比人还高。

张建国提到,这水渠是村里的命根子,过去每年都得清淤加固,可现在没人愿意出力,浇地的水不够用,麦子收成一年比一年差。他还说,村里的集体资产,比如一片林地和几块鱼塘,本来是大家的资源,却被几个“聪明人”占着不放,其他村民只能干瞪眼。贺雪峰团队在村里走访时,查了查这些资产的账目,发现林地每年能产几千斤木材,可收益从没进过村里的公账,鱼塘的鱼也被私下卖了,钱进了少数人的口袋。
张建国带着他们看了村里的账簿,上面记录的公共开支少得可怜,最后一次修水渠的款项还是三年前拨的,之后就再没动静。贺雪峰翻开自己2015年写的《最后一公里村庄》,里面早就提到过这种现象,他记录了一个类似的村子,当时村民们不再守老规矩,有人开始霸占集体资源,修桥补路的事没人管,村干部也管不过来。

他把书拿给团队看,指着一段文字说,这种“搭便车”的毛病早就有了根,当刁民文化盖过了乡约民规,村里的公共利益就没人问津了。调研中,他们在亳州还翻出了一些老档案,1990年代的村务记录里写着村民们一起出工出力修水渠的安排,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派人参加。可到了2023年,这种互助的传统早就散了架,村民们宁愿看着水渠坏掉,也不愿多迈一步。贺雪峰团队在村里待了几天,发现张建国几次想组织人修渠,可每次都凑不齐人手,有人说忙着打工没空,有人干脆说修了也没自己好处。

相比之下,贺雪峰2019年在浙江余姚的经历完全不一样。他在那儿推动了一个“乡贤理事会”的试点,找了些村里有威望的长者和在外闯荡的成功人士回来帮忙。他们开了几次会,定下规矩,把修路建渠的事分到每家每户头上,还筹了点钱请人干重活。余姚的试点干了两年,水渠修好了,村里的鱼塘也重新分了收益,村民们慢慢开始主动管事。贺雪峰把余姚的记录拿给张建国看,里面有详细的账目和会议记录,张建国翻了几页,点头说要回去试试。贺雪峰在这二十三年里,走遍了全国1346个村庄,从1996年荆门的田野到2023年洪湖的蹲点,他攒下的调研笔记摞起来比他1米78的身高还高出半头。
参考资料:[1]孙露,赵菊连.农村人口空心化困局与突围[J].合作经济与科技,2024(3):18-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