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李毅,河南南阳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为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哲学部副教授,清华大学国学院访问学者,兼任国际儒联理事。曾为北京大学博雅博士后。主要研究宋明理学、先秦哲学。出版专著《从官能、性理到工夫——朱子心论新探》。主持国社科一般项目“朱子圣人观研究”、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先秦诸子心论研究”。在《哲学研究》《中国哲学史》《中山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论文十余篇,代表作有《儒家论“聪明”——以朱子为中心的考察》《儒学中的事实认定与价值主张——以由之知之、三纲尊卑、差等之爱三题为例》《朱熹义利观新诠》等。
摘 要:明末清初以来,宋明理学心性论被贴上了“空谈心性”的标签。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宋明理学心性论可以说是“实谈心性”之学,它起源于对“空谈心性”的批判和对“实学”的追求,并至少为之付出了三重努力:结合事务,以便谈清楚足以成就家事、国事、天下事的充实心性;通过践行,以便落实所谈心性,并进一步谈出自得之言;对心性概念进行精确界定,以便使每一范畴每一命题都能有明确着实的内涵。这三重努力都获得了一定的成效,但因为宋明理学自身的一些不足和中国古代社会条件的限制,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目标并没有完全达成。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成功之处值得在今日加以继承,其不足之处则需要我们引以为鉴。
关键词:宋明理学;空谈;实谈;朱子;阳明
引言:从颜元的批评说起众所周知,明清之际思想家颜元针对阳明后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提出了“空谈心性”的激烈批评,这一批评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当代中国人对于宋明理学的主流印象。颜元多次以“空谈”批评宋明理学,甚至嘲讽理学家“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颜元集》,第51页)。这一指责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理学所谈心性无助于家国事务,或者说无关乎家国事务,所谓“离了治情讲心性”(同上,第162页);二是理学家多是坐而论道,很少起而行之,所谓“静坐用口耳之习”(同上,第49页)。此外,颜元还认为理学心性学说中的概念命题让人难以捉摸,所谓“聪明者如打诨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同上,第40页)。平心而论,这些批评并非全无道理,其中揭示了空、实之别的三个层面:是否结合家国事务、是否有相应的践行、是否清晰着实,这三方面批评尤其发人深省。但颜元的批评在很大程度上偏离了宋明理学的实际状况。作为一场延续数百年、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生存方式的思想运动,宋明理学中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颜元所定义的那种“空谈心性”的弊端,但这只是其末流、支流。宋明理学的主流,一直有意识地在结合实事、通过践行、辨析概念三个层面进行“实谈”。甚至可以说,就宋明理学的起源而言,即是对一种“空谈心性”之学的反动,以及对颜元所期待的那种“实谈心性”之学的追求。站在“后颜元时代”重新审视宋明理学中心性之学的真实状况,我们会发现,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各层努力,对于我们今日研究心性问题,具有非常大的启发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颜元“空谈心性”之讥并不能反映宋明理学心性论的真相,这一点学界已经有所意识。如牟宗三曾说:“说心性,人易想到‘空谈心性’。实则欲自觉地作道德实践,心性不能不谈。念兹在兹而讲习之,不能说是空谈。”(牟宗三,第7页)这段话鲜明而自信地宣示了谈心性并非为“空谈”。但自信的宣言并不能彻底解除“空谈心性”的责难,“空谈心性”的不成立也并不意味着“实谈心性”的自然成立,“念兹在兹而讲习之”显然没有说尽“实谈心性”的全部意义。我们必须明白、确凿、系统而充分地说明,宋明理学心性论在哪些方面作出了何种“实谈”的努力,取得了哪些效果。这方面的工作在目前的学术界尚处于待展开的状态,本文愿略发其端。需要说明的是,作为一个延续数百年的思想运动,宋明理学中涌现了无数的人物、无数的学派,但总体以朱熹和王阳明为两座高峰,此二人也是“实谈心性”最主要、最全面的实践者,故本文对宋明理学的正名,即主要围绕朱熹、王阳明展开。
一、“实谈心性”与宋明理学心性论的产生从思想史的视角来看,宋明理学心性论并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套心性论,它产生于佛教心性论盛行的时代,却最终“后来居上”,成为古代中国后八百年心性论的主流形态。宋明理学心性论为何产生?它与其时的佛教心性论有何区别?理学集大成者朱子对此作出了明确表述:
今说求放心,说来说去,却似释、老说入定一般。但彼到此便死了,吾辈却要得此心主宰得定,方赖此做事业,所以不同也。(《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2页)
朱子反对一种不能对“做事业”形成切实支持的心性论,而主张一种能够对“做事业”形成切实支持的心性论。这里的“事业”当然是指儒家念兹在兹的“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就是说,朱子希望自己所构建的心性论,是一套能够对伦理事务和政治事业提供切实支撑的心性论,一套能够解决伦理政治问题等公共问题的心性论,从而区别于既有的、在他看来只能解决个人问题的心性论。如前所言,颜元“空谈心性”之讥的首要义涵在于,宋明理学心性论完全无助于公共问题的解决。联想到宋明亡国的惨痛教训,这一批判是发人深省的。但如上分析所示,至少从主观愿望上讲,宋明理学心性论的主要代表者朱子,是明确而自觉地在避免“空谈心性”的。甚至可以说,宋明理学心性论,正是起源于对“空谈心性”的强烈不满。如作为理学重要奠基者之一的程子也曾指出:“今日之风,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驱了知者……清谈盛而晋室衰。然清谈为害,却只是闲言谈,又岂若今日之害道?”(《二程集》,第23页)从当时的“先言性命道德”说到魏晋名士的“清谈”,无疑也蕴含着对“空谈心性”的不满。总而言之,“空谈心性”不起源于宋明理学,而是起源于前宋明理学时代,对于“空谈心性”的批判,不自反理学的颜元起,而最晚自程子那里便已经开始。“空谈心性”和“反空谈心性”斗争的时间节点,应当至少往前提几百年。
颜元批判“空谈心性”所欲导向的结果是“不谈心性”,这无异于要求儒家回到隋唐、五代。但在那一合一分、治乱相寻的时代中,儒家因为“不谈心性”而失去了对于中国人心灵和生活的影响力,沦为末流或空壳,这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空”;佛教则因为“善谈心性”而不断获得知识阶层以至普通民众的青睐,最终深入人心,成为中国思想界的实际统治者。士大夫主张“儒以治国、佛以治心、道以治身”,“儒以治国”不知做到几何,“佛以治心”则成为上层社会的普遍现实,以至于程子曾发出这样的感慨:“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怅恨者久之。此说天下已成风,其何能救!”(《二程集》,第23页)这是北宋社会的真实写照,也是前代儒者普遍“不谈心性”的必然结果。
平心而论,“谈心性”无疑有其必要性。心性问题虽然抽象,但却是对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一些问题的概括或提炼。它既不是源于某个人突发奇想的虚构,也不是源于某群人排遣无聊的娱乐(其沦为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后来的事情)。心性问题的最终解决,当然必须诉诸践行,但为了心性实践的普遍成功,准确而完备的心性理论就成为必须。心性理论的构建,不完全依靠“谈心性”,但恐怕终究离不开“谈心性”。问题只在于如何谈而已。宋明理学之“谈心性”,不仅仅是在和其他学派争夺话语权、主导权,也是为了切实地解决当时乃至一切时代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宋明理学的弘誓大愿,也是其“谈心性”的根本初衷。
既不能像当时的佛教那样“空谈心性”,也不能像前代的儒者那样“不谈心性”,摆在宋明理学面前的唯一出路,便是“实谈心性”。这里既没有歧路可走,也没有退路可言。自我标榜性的口号或者“宗旨”,在这里也是不必要的,唯一需要的,就是努力沿着这条仅剩的道路前行。也就是说,无论宋明理学家是否提出“实谈心性”的口号,是否将自己的心性论打上“实谈”的标签,他们的心性论,都在事实上是一种“实谈心性”的尝试或者努力,都值得我们将之作为“实谈心性”的典型案例来深入研究。
二、结合事务谈心性——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第一重努力宋明理学不仅有“实谈心性”的心愿,而且为之付出了相应的努力。其第一重努力,便是结合家事、国事、天下事等实际事务来谈心性。所谓结合实际事务谈心性,不是说谈完了心性问题,再谈一些实际事务来补充、增色,而是说宋明理学所谈的心性,内在地渗透着关心实际事务的精神,原本就包含实际事务的身影。如朱子训解“心”字说:“心者,人之知觉主于身而应事物者也。”(《朱子全书》第23册,第3180页)将“事物”明确写进“心”的定义中。又如理学第一命题“性即理”,除了“人性就是天地之理”这一形而上的超越义涵之外,也包括“人性包含万物万事之理”的义涵。宋明理学认为,脱离实际事务谈心性,则所谈心性为“空”,结合实际事务谈心性,心性才能“实”。如朱子曾说:
释氏只要空,圣人只要实。释氏所谓“敬以直内”,只是空豁豁地,更无一物,却不会“方外”。圣人所谓“敬以直内”,则湛然虚明,万理具足,方能“义以方外”。(《朱子全书》第18册,第3933页)
佛、儒之间的空、实之辨有很多层面,最根本的是本体层面“缘起性空”和“实理”的对立,“佛者把这个世界看作缺减界而用虚幻迷渺的眼光眺望它……儒家则把这个世界看作井然有序的天运的演绎。”(荒木见悟,第183页)这里朱子则借助《易传》中“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的说法,来阐发心性论上的空、实之别。朱子强调,儒家所希望养成的心性不但湛然虚明而且丰富充实,因而是能够通过准确的判断来成就外部实际事务的心性,而不是空洞无物、不足以成就外部实际事务的心性。这显然也是试图通过结合实际事务达成对于心性的“实谈”。又:
格物,不说穷理,却言格物。……释氏只说见性,下梢寻得一个空洞无稽底性,亦由他说,于事上更动不得。(《朱子全书》第14册,第469页)
这里借助《大学》“格物”的说法,来阐述性论上的空、实之别。朱子批评佛教的“性空”之说“于事上更动不得”,言下之意,即是说儒家“性即理”的“性实”之论能够对实际事务的成功提供足够的支撑。这无疑也是将“性”之“实”落实为实际事务之理,包含着通过结合实际事务来实谈性理的义涵。
至于那些和心性相关的其他概念,宋明理学也常常结合实际事务来谈,以求避“空”而就“实”。如阳明论“意”说:“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王阳明全集》,第91页)将“诚意”和处理实际事务充分贯通,以避免“意”的悬空。又如朱子论“忠”说:“忠只是一个真实。……若自家真实,事物之来,合小便小,合大便大,合厚便厚,合薄便薄,合轻便轻,合重便重,一一都随他面分应副将去,无一事一物不当这道理。”(《朱子全书》第15册,第967页)论者往往怀疑朱子是否夸大了“忠”的效果,但实际上朱子所期待的“忠”不只是一种主观方面毫无私心的感受,亦且是一种客观方面对于事物之理的准确洞察,所谓“当理而无私心”。这可以说是“智慧之忠”,而非“愚昧之忠”。如果仅仅“无私心”而在事物之理上把握不准,是远远达不到朱子所言“忠”的标准的,而一旦达到了“智慧之忠”的层面,“事物之来,合小便小,合大便大”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这又可以说是“实忠”而非“空忠”。“实忠”“空忠”的区别即在于是否内含丰富的事物之理。又阳明曾总论为学工夫说:“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著空。”(《王阳明全集》,第95页)此于心性论无疑也是适用的:结合实际事务谈心性,才是“实学”“实谈”。
需要指出的是,宋明理学希望心性与实际事务的结合不是大概的、笼统的,而是具体的、深入的,因而可以说其“实谈心性”的努力不是空疏潦草、浅尝辄止的,而是非常实在、细致入微的。如朱子曾说:
“为学若不靠实,便如释老谈空,又却不如他说得索性。”又曰:“近来诸处学者谈空浩瀚,可畏,可畏!”(《朱子全书》第18册,第3888页)
若是不着实,只是脱空。今人有一等杜撰学问,皆是脱空狂妄,不济一钱事。(《朱子全书》第16册,第1857页)
这里朱子对于宋明理学内部的陆九渊之学提出了批评,认为其学在“空”方面虽然不如佛教那么彻底,但也有不实、脱空之弊。朱子的批评是否得陆学之实,仍另当别论。这里的关键在于,朱子所期待的“实”,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实”,以至于不如佛教彻底、并未脱离儒学的陆学被他判断为不实、谈空?笔者认为,朱子所期待的“实”,在本体论的层面讲,是那种从天理出发对于宇宙万物普遍而具体的肯定,在心性论的层面讲,则是那种心性与实际事务具体深入的、细致入微的结合。一种对于宇宙万物的笼统肯定,以及仅仅与“浩瀚”事物结合的心性,虽然足以与佛教“谈空”相区别,但在这种普遍具体的肯定、细致入微的结合面前,还是会相形见绌而显得脱空不实。又:
体是这个道理,用是他用处。……江西人说个虚空底体,涉事物便唤做用。(《朱子全书》第14册,第239页)
公江西有般乡谈,才见分段子,便说道是用,不是体。如说尺时,无寸底是体,有寸底不是体,便是用;如秤,无星底是体,有星底不是体,便是用。(同上)
这里朱子在体用问题上展开空、实之辨。在朱子看来,脱离实际事务而没有“段子”的“体”,是“虚空底体”。言下之意,只有与实际事务深入结合而“有寸”“有星”的“体”,才是“实底体”。落实到心性论,“体”一般对应于心性合一的原初统一体。在朱子这里,只有与实际事务深入结合,因而足以“文理密察”的心性统一体,才真正称得上“实”,所谓“圣人只要实”(《朱子全书》第18册,第3933页),“圣人之心浑然一理。盖他心里尽包这万理。”(《朱子全书》第15册,第974页)圣人的心性,在理学看来即是像有寸之尺、有星之秤那样既弘大又精密的至实心性。这也显示出宋明理学结合事务实谈心性的努力所达地步之深。
总而言之,宋明理学所谈的“心”,是足以成就各种实际事务的丰富充实之心,而不是“不济一钱事”的空洞无能之心;宋明理学所谈的“性”,是内涵无穷实际事务之理的至实之性,而不是不涉实际事务的干瘪之性;其他心性概念皆是如此。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宋明理学具有通过结合实际事务将心性谈“实”的充分自觉,而且竭力将这一工作推向深入、推向具体、推向细致。这可以说是其“实谈心性”的第一重努力。
三、通过践行谈心性——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第二重努力颜元“空谈心性”之讥的一个重要面向是,宋明理学中普遍存在着只将自己的心性论,尤其是工夫论当作谈资,而几乎不去践行的现象。此与上节所提到的“空洞心性”之讥有所不同。“空洞心性”之讥主要指对于心性内容的理解的空洞化,涉及理论层面;而“知而不行”的批评则主要是指所谈心性在理学学者日常行为中的缺失,是理论转化为实践的失败。然而吊诡的是,“重行”一直是儒家的强劲传统,而宋明理学心性论则将“重行”推向了极致。且不说阳明学千言万语,多是心急如焚、绞尽脑汁地敦促学者们去力行所知,即便是以重视致知著称的朱子,实际上也是因为重行才重知,朱子并不采取纯粹的知识论立场。(参见李毅,第133页)更为重要的是,对于力行与否与空实之别的关系,宋明理学有着明确的意识。朱子曾描述当时的“世俗之学”说:
今之学者说正心,但将正心吟咏一饷;说诚意,又将诚意吟咏一饷;说修身,又将圣贤许多说修身处讽诵而已。或掇拾言语,缀缉时文。如此为学,却于自家身上有何交涉?(《朱子全书》第14册,第281页)
这段绘声绘色的描述,让人恍惚之间产生一种阳明之言的错觉,因为阳明类似的说法更为出名:“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王阳明全集》,第75页)结合朱子、阳明的言论不难看出,两位理学大家都在督促学者力行所知,而且都认为不行则空、行则实。朱子又说:
到得“道自道”,便是有这道在这里,人若不自去行,便也空了。(《朱子全书》第16册,第2122页)
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实。(《朱子全书》第14册,第386页)
这些话都是不行则空、行则实的意思,而类似这样敦促学者通过力行来脱空向实的言论,在朱子、阳明乃至所有理学大家那里都不胜枚举。进一步,朱子曾强调,“行”不仅有助于“知”的落实,而且有助于“知”的深化,进而有助于心性问题的“实谈”:
知与行,工夫须着并到。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同上,第457页)
问:“‘先行其言’,谓人识得个道理了,可以说出来,却不要只做言语说过,须是合下便行将去。‘而后从之’者,及行将去,见得自家所得底道理步步着实,然后说出来,却不是杜撰意度。须还自家自本至末,皆说得有着实处。”曰:“此一章说得好。”(同上,第847-848页)
如果只是空谈心性道理而不去践行,虽然不能说学者于此没有丝毫理解,但其理解必定是肤浅的,也是“一步也进不得”的,勉强拔高,只会沦为“杜撰意度”。而持续的践行,首先使得自己对于先前停留于知解层面的道理获得更为深切的理解,进而使得自己的心性言说更为着实,因为深切的理解必定带来着实的言语。众所周知,黑格尔曾说过,同一句格言,从一个饱经风霜、备受煎熬的成年人嘴里说出来,和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含义和效果是根本不同的。(参见黑格尔,第36页)从经历了一生践行的老人嘴里说出来,是“实谈”,从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很大程度上是“空谈”。同样地,朱子曾以“夫子自道”的口吻说:
某记少时与人讲论此等道理,见得未真,又不敢断定,触处问人,自为疑惑,皆是臆度所致,至今思之,可笑。须是就自己实做工夫处,分明见得这个道理,意味自别。(《朱子全书》第14册,第698页)
这无异于说,自己从少年到老年,经历了从践行未深的“空谈心性”到通过践行来“实谈心性”的转变。类似的历程也发生在程颐的身上,晚年的程颐回顾自己的为学历程时说:“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二程集》,第261页)从“晓文义”到“意味深长”,无疑也是一个脱“空”向“实”的过程,而造成这一转向的“读之愈久”,当然不是说数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是意指数十年的人生实践。程颐又说:“某年二十时,解释经义,与今无异,然思今日,觉得意味与少时自别。”(同上,第188页)数十年的人生实践没有改变自己对于“经义”的解释,却加深了自己对于经义“意味”的理解,“意味”越深,化为言语自然就越实:
程子谓:“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某尝谓,他此语便是真实做工夫来。(《朱子全书》第14册,第598页)
这是朱子对于程颐心性工夫论的核心——格物说的评价。在朱子眼里,程颐格物说无疑是在“实谈心性”,而程颐的实谈心性是通过“真实做功夫”实现的。
通过践行谈心性,为什么能够做到“实谈”?对此孟子曾经给出过提示,他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孟子·离娄下》)“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无疑就包括言语上的普遍着实和亲切有味,所谓“‘资之深’则凡动静语默,一事一物,无非是理”(《朱子全书》第15册,第1833页)。理学家也正是从孟子“自得”之说的角度,来解释践行对于实谈心性之助成的。黄绾在《阳明先生存稿序》中称赞乃师曰:
反身而求于道,充乎其自得也。故其发于言行也,日见其宏廓深潜,中和信直,无少偏戾。故其见于文也,亦日见其浩博渊邃,清明精切,皆足以达其志而无遗。或告之君父,或质之朋友,或迪之门生,或施之政事,或试之军旅,以至登临之地、燕处之时,虽一声一欬之微,亦无往而非实理之形。(《王阳明全集》,第1583页)
黄绾指出,阳明因为“自得”而能够有“宏廓深潜,中和信直”之言、“浩博渊邃,清明精切”之文,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境遇,阳明表达的都是体现“实理”的言论。鉴于阳明的“言”和“文”主要是在“谈心性”,所以这里无异于说,阳明通过践行而自得,因为自得而能够“实谈心性”,因为“实谈心性”而能够使闻者、读者心悦诚服。这不禁让人想起《传习录》中著名的“父子讼狱”事件:“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王阳明全集》,第112页)以及阳明数次招降土匪山贼的故事。这当然都不仅仅是所谓“口才”的效果,而是“践行-自得-实谈心性”合乎逻辑的必然结果。
总而言之,宋明理学明确意识到,践行能够使人脱空向实,能够促进“知”的深化,能够使人“自得”,进而实现“实谈心性”的目标。通过践行来“实谈心性”,可以说是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第二重自觉努力。
四、心性概念精确化——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第三重努力“事务”使得“心性”拥有了丰富充实的内涵,“践行”使得“谈心性”有了深厚坚实的基础,但这还是“谈心性”的准备性工作,而非“谈心性”本身。若不能在事务的背景下,通过践行来对心、性及其相关概念、命题,给出精确着实的界定和说明,形成彼此之间相互支持、血脉贯通的理论体系,那么“实谈心性”的最核心一步,还不能说已经迈出。如果说在先秦时代,孔孟对于“心”“性”及其相关概念还侧重具体的使用,而缺乏抽象的界定的话,那么经历了玄学名理辨析和佛教名相辨析的洗礼,致力于在佛学盛行的时代发展、复兴儒学的宋明理学,绝不可能允许自己在概念界定、命题阐释方面无所作为。前文已经提到,理学对于“心”“性”,都结合事务给出了明确的定义:“心者,人之知觉主于身而应事物者也”(《朱子全书》第23册,第3180页),“性即理”(《二程集》,第292页)。阳明也曾说:“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王阳明全集》,第121页)千年后的今天,如果说“性即理”的义涵已经变得颇为费解的话,那么“心者人之知觉”“知觉便是心”却仍然不失为一种清晰明白的界定。当然,朱子和阳明所说的“心”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义涵(参见陈来,第213-214页;吴震,第103页),二者关于心的理解也并非完全一致,但他们都致力于心性概念的清晰化,这一点是非常一致的。值得一提的是,理学家也对“知”和“觉”给出了进一步的说明。程子曾说“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二程集》,第196页),朱子承之而曰:
知者,因事因物皆可以知。觉则是自心中有所觉悟。(《朱子全书》第16册,第1859页)
知,谓识其事之所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朱熹,第310页)
这里对于“知”“觉”的区分和界定可以说已经细致入微了。由此可知,在宋明理学中,作为“知觉”的“心”并不仅仅指一种单纯的获取经验知识的能力,而是指称一种通过获取经验知识而领悟形上道理的能力。正如杨国荣所言:“新儒学在知性理解之外,又注意到道德觉悟的作用。对人格的这种考察,无疑较前人更为深入。”(杨国荣,第304页)此外,对于“知”和“思”的区别和联系,宋明理学也给出了说明:
知如手,思是使那手去做事,思所以用夫知也。(《朱子全书》第14册,第584页)
思是良知之发用。(《王阳明全集》,第72页)
这里第一段引文是朱子的说法,认为“知”和“思”既有区别又相互联系,且“知”为体,“思”为用。第二段是阳明的说法,认为“思”不同于“良知”,“良知”为体,“思”为用。可以看到,虽然朱子的“知”和阳明的“良知”有很大区别,但二人都意识到“思”和“知”、“思”和“良知”之间的细微差别以及深刻关联。这些论述即便是放在今天来看,也是十分精到的。除此之外,宋明理学对于“情”“意”“志”各自的所指及其区别、联系也进行了研究。朱子说:
虚明不昧,此理具乎其中,无少亏欠。感物而动,便是情。(《朱子全书》第16册,第1943页)
“志是心之所之,一直去底。意又是志之经营往来底,是那志底脚。凡营为、谋度、往来,皆意也。所以横渠云:‘志公而意私。’”问:“情比意如何?”曰:“情又是意底骨子。志与意都属情,‘情’字较大。”(《朱子全书》第14册,第232页)
朱子指出,心灵遭遇对象时所发出的东西,可以统称为“情”。“情”一经发出,便会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持之以恒的、作为主线的、显而易见的层面,一个是千变万化的、作为辅助的、难以观测的层面,前者便是“志”,后者便是“意”(“志公而意私”中的公私并没有价值倾向,是指志从客观上讲便是公开的,想隐藏都隐藏不住;意从客观上讲便是非常私人化的,想公开都很难完全公开)。“志”“意”是“情”的不同层面,“意”又服务于“志”。这一系列界定和说明是非常精彩的。阳明认为:“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王阳明全集》,第47页)和朱子有所区别,但无疑也是在寻求对于“意”的清晰界定,且颇具启发意义。
儒家对于“心”作出了“道心”“人心”的区分,理学家为之分疏曰:
人心便是饥而思食、寒而思衣底心。饥而思食后,思量当食与不当食,寒而思衣后,思量当着与不当着,这便是道心。(《朱子全书》第16册,第2672页)
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王阳明全集》,第7页)
不可否认,上引朱子之言和阳明之言对于“人心”“道心”的界定有很大不同:阳明认为人心在价值上是“不正”的,朱子则似乎并不这样看。正如陈来所说:“朱熹认为无论把人的情欲叫做人心还是人欲、私欲,其中总是包含着人们生存的必要条件,所以不全为恶。”(陈来,第228页)尽管有这些不同,但朱子、阳明对于道心、人心的联系和区别,各自的界定都是清楚明白的,都在各自的体系中将先秦儒家仅仅停留在使用层面的概念学术化、精确化了。
理学家不仅从事心性概念精确化的实践,而且将之上升为理论。《朱子语类》中有专门的“性情心意等名义”“仁义礼智等名义”两卷,初纂者黄士毅为之说明曰:
古人之学必先明夫名义,故为学也易,而求之不差。后世名义不明,故为学也难,盖有终身昧焉而不察者,又安能反而体之于身哉!故以性情心意等之命名者为一卷,仁义礼智等之命名者为一卷。(《朱子全书》第14册,第107-108页)
“名义”接近于今日所谓概念、范畴,“明夫名义”就是要准确地把握概念、范畴的内涵和所指,这中间自然就包含着对“名义”进行清晰精准的界定。黄士毅指出,能否准确把握心性概念、范畴的内涵,决定着修身实践的难易程度乃至成功与否。这其实是在为概念界定工作的必要性、重要性作论证。可见理学家“心性概念精确化”的工作不是兴之所至,而是基于清晰认识的一种自觉行动。
说到理学家对于概念的界定,我们不得不想起另一本著名的作品——《北溪字义》。在这部著作中,作者陈淳对于包括各个心性概念在内的主要理学概念,进行了词条式的讲解。此外程端蒙、程若庸《性理字训》等作品也明白地向我们显示出,心性概念的精确化是理学家群体的自觉工作和集体努力,这一工作不是随机的,这一努力也不是个人性的。
需要说明的是,宋明理学心性概念精确化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佛教心性论名相辨析的刺激,也吸收了其中的许多重要成果。这就是说,思想史上,佛教在“心性概念精确化”这一层面上先于宋明理学作出了努力,并取得了很多成果。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但由于佛教心性论没有结合事务,尤其是家国事务谈心性,所以理学家一直不以“实谈心性”许之,甚至常常将之作为“空谈心性”的典型。这意味着,在理学看来,“结合事务谈心性”是“实谈心性”的首要条件,这一点没做到的话,其他层面做得再好,也不能说是做到了“实谈心性”,或至少与儒家主张的“实谈心性”相去甚远。“结合事务谈心性”类似于圈定了一个范围、确定了一个方向,“践行”和“概念精确化”则分别从实践和理论两个层面,提供了进一步深耕的方向,学者要在此方向上进一步前行,“如车两轮,如鸟两翼”(《朱子全书》第14册,第300页),将实践不断推向深入。这应当是宋明理学“实谈心性”三重努力中的内在结构。
五、结语:对宋明理学“实谈心性”三重努力的评价应当承认,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思想努力是值得肯定的,其三重努力也是全面且切中要害的,但他们在这三个方向所取得的成效如何?“实谈心性”的实现程度如何?对此我们应当实事求是地加以评估。
宋明理学“心性概念精确化”的工作是比较成功的。借用黄宗羲之言,理学家在心性论方面“牛毛茧丝,无不辨晰,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黄宗羲,第14页)通过理学家耐心细致的辨析,儒学心性论中许多重要概念、范畴、命题的内涵和意义得到了清晰的厘定,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得到了详细的梳理,儒学心性论因此得以完全摆脱一种道德教条或者世俗智慧的面貌,进而发展为一种较为全面和严密的系统性理论。这一系统性理论足以代表当时中华文明之思维的最高水平。虽然放在今天来看,其中又存在需要进一步精确化的地方,但若因此而对古人太过苛责,恐怕有失平正。
宋明理学“通过践行谈心性”的工作,有人可能会觉得很不成功。因为后世出现了普遍的“知而不行”空谈心性现象,乃至出现了不少言行严重不一的伪君子。但事实上,理学家“通过践行谈心性”的工作是否成功,和后世读书人是否听从理学家的建议展开心性实践,是两回事。不能说只要很多人没有听从,就说明理学家的工作没有做到位,这样对于理学家太过苛刻,而对于他人的主体性太过忽视。这就是说,每个人是否展开心性实践,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由每个人自己负责,他人无法强迫,也无法代劳。每个人所能做的,只有做好自己的事,同时像朱子那样给出关于践行的冷静论证,或者像阳明那样给出督促践行的热情呼号。如果他人仍然不为所动,那只能说明“道不同,不相为谋”,说明人生追求根本就不相同。换句话说,朱子、阳明和那些空谈心性者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是否缺少践行一环,而在于朱子、阳明追求实谈心性,而后者则有自己别样的追求。这一别样追求,一般来说就是功名利禄四个字。众所周知,宋明理学的官学化使得真诚的信奉者有了经世致用的途径,同时也注定会吸引来无数热衷功名利禄的人,这些人对于理学家的言论出口成章,但实际上心里有自己的一套关于名利的信仰,脚下有一套关于名利的践行,在他们这里并不存在理论和实践脱节的问题,真实存在的是表面一套理论、心里一套理论的问题。诚如阳明所痛心疾首指出的那样,许多读书人中了“功利之毒”,而且这“功利之毒”浃于肌肤、沦于骨髓,早已远远溢出学术、理论所可以解决的范围,以其言行来反推宋明理学“通过践行谈心性”是否成功,恐怕是不切当的。
那么,评判宋明理学通过践行谈心性的工作是否成功,标准在哪里?笔者认为,标准应当在于宋明理学家是否亲身践行,并通过践行总结出了深刻的理论、说出了亲切着实的言论?同时,闻风兴起而前赴后继地推进这一工作的人,是否远近皆有,是否代不乏人?从这一标准来看,宋明理学通过践行谈心性的工作可以说是比较成功的。程朱陆王都是笃行不怠、思理入微、立言切实的人,同时代的人“近者悦,远者来”,后世同道者也不绝如缕,他们都是真诚的践行者,都是通过践行实谈心性的人。再多的知而不行空谈心性者,也无法掩盖他们的光芒,再多的关于心性的空言,也无法稀释他们的言论所透露出的“实”的精神。总而言之,“道不同”者的空谈,不足以宣告宋明理学通过践行实谈心性的失败,而同道中人的前赴后继,则足以说明宋明理学通过践行实谈心性的成功。
宋明理学结合事务实谈心性的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却远未达到自己的目标。按照宋明理学的观点,心性与事务的结合不能只是表层的结合,必须细致入微,这就需要谈论者有机会深入到事务内部,需要事务毫无隐藏地向他呈现所有真实的关键细节。然而在道统和政统日益分离的皇权时代,朱子、阳明这样的大儒进入权力核心越来越不可能,其“实谈心性”因此最多只能达成心性与伦理事务的全面结合,不可能实现心性与政治事务的深度融合。政治事务不但是人类心性所需要应对的重要事务,而且是宋明理学家所重点关注的领域。但由于皇权的限制,宋明理学只实现了“结合家事实谈心性”,在“结合国事天下事实谈心性”方面的作为并不是很大。“空谈心性”之讥,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无可避免。当然,我们也可以说,除了专制皇权的限制之外,宋明理学乃至整个儒学传统权力主体意识的缺乏,也是造成这一局面的重要原因。
总体来说,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愿望是真诚的,其努力的三个方向也是全面且切中要害的,这些努力也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结合事务谈心性,使得所谈的心性不是空洞干瘪的心性,而是充实丰富、文理密察,一定程度上足以处理好基本事务的心性;通过践行谈心性,使得对于心性的谈论不是悬空揣摩、随意编织的空话,而是有充足实践支撑的实论,言之有物,意味深长;心性概念精确化,使得所有相关概念摆脱含混不清的状态,内涵准确、边界清晰的学理范畴被呈现出来。“实谈心性”的愿望、三个方向的努力和所取得的这些成效,是非常可贵的,也是我们今日再谈心性时所需注意继承和弘扬的。但“实谈心性”在政治事务方面的落空,或者说在“结合事务”方面的不够深入,则是我们今日再谈心性时所需着重吸取的教训。
来源:《哲学研究》2024年第12期。原题:宋明理学“实谈心性”的三重努力——以朱熹、王阳明为中心的考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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