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在晚餐的时候三番五次催叫丈夫无忌来吃饭,无忌好像耳朵聋了,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敏敏伸手推了推门,竟然从里面反锁了。敏敏吃了一惊,这倒是很少有的事。随即又微微一笑,真是秀才一发怒,犟牛都顶不住。
无忌是个职位比较低的小吏,同时还是一个不出名的作家和诗人,时常有豆腐块大小的作品在本地中文报纸上刊登,偶尔也会写个小说连载什么的,具体写的内容身为律师的敏敏从来不看。
“你那些哼哼唧唧的文章把我传染了还怎么打官司?不过,”这样说的时候敏敏每次都会冲无忌狡黠一笑,立即补充一句,“等你得诺贝尔文学奖了,我把你写的每一个字都读上一百遍。”
无忌并不认为敏敏是在嘲笑他。相反无忌很多文章的灵感都是来自冷静理性又见多识广的敏敏。一位刑事辩护律师妻子简直是作家的宝藏。“你就是我的缪斯。”无忌常在敏敏耳边说。
无忌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已近半夜。他表情呆滞,目光散乱,头发被揪得杂乱无章,像个鸽子窝,整个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句话也不说,无忌把一篇文稿丢到敏敏的面前,就冲进厨房找吃的去了。
敏敏扫了一眼,文章标题赫然是《如果我是一国之君》。敏敏眉头一挑就笑了,果然被她猜中。
原来晚饭前他们两个刚刚大吵了一通,倒不是为他们自己,而是为了一个新闻里的陌生女人。
敏敏愤怒于无忌那副轻描淡写的态度,完全不像个血性男儿的反应。无忌则梗着脖子反驳,“男人该怎么样?男人又不是无所不能的!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绪愤怒到失控是愚蠢的表现。”
“亏你还是个刑事辩护律师……”临了,无忌嘟囔着小声加了一句。
敏敏怒极而笑:“男人可以去做皇帝,男人也可以去造反。男人怎么就那么容忍自己没出息?连弱女子都保护不了,那还有脸叫自己是个男人?!”
无忌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架,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知道,敏敏语言的机关枪一旦开火,停下来就不太容易。
“要是那个被人“收留”十几年的女人是你女儿,”敏敏的眼前晃过在国际学校寄宿的女儿花一样的脸庞,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自从出了这个女人的事,敏敏从原来的每星期给女儿打一个电话,变成恨不能每天打七个电话。
敏敏在心里呸呸呸自己,嘴上则继续不依不饶地说着:“估计你也是忍了……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男人。你还敢说自己配当爹?!”敏敏嘟囔着低声但清晰地加了最后一句。
本是生气时你来我往的回敬,无忌却一下子脸色铁青。
空气僵硬了半天,无忌忽然嚯地站起来,一言不发,转身进了书房,门砰的一声撞上。
敏敏自知话确实说重了。在这里提到女儿是触到了无忌的底线。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但是……谁就敢保证这种事轮不到自己女儿的头上?
除非他是一国之君。
敏敏掂了掂手中的文稿,好像它们有重量似的,现在他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敏敏低头开始细读无忌写下的那些文字:
“我一向认为,无论我自身到底怎么样,所谓怎么样,是指我的品行如何,以及我最终成为何等身份的社会人,我都是那种被教育得很好的人,我受到了正统严肃的中华文化的熏陶和洗礼:我被灌输了严格的做人的准则,要行善积德,知恩图报;被灌输了崇高的理想,要做一个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被灌输进所有值得倡导的品质,正直无私,勇于牺牲,敢于坚持梦想,勇于挺身而出维护正义……
所有以上这些,无论我究竟能够做到与否,都让我坚信,我所受的教育有极其优良的一面,比如我至今得知不平不公的事仍义愤填膺;比如面对大奸大恶仍恨不能手上有尚方宝剑,除之而后快;比如对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为官者仍抱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一腔孤勇……身在一个不公不平到处可见邪恶人邪恶事的世界,生有何欢?不如拼死一搏,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人……
没错,我是我们的文化培养出来的兼具顺从和造反性格的果实。
可惜事实是,我不过是一介匹夫。既不能忍下愤怒顺从,又不能于怒极之时揭竿而起造反。当然我振臂一挥呼喊的自然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是一声近乎呵斥的质问:“尔当官不为民做主,尔干嘛不回家卖红薯?!”
我这声质问可以毫不吝啬地送给大大小小的大人们,只要他当官不为民,不论官职多高,都让我瞧不起,更休想让我赞美和顺从他的管理。
有人说,这个地方从里到外的已经烂透了。我不能够确定这句话的准确性,但我确定,一旦这句话是准确的描述,那么就该是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一个从里到外烂透的地方,一定有一个从里到外烂透了的衙门;一个从里到外烂透了衙门,就应当不惜一切代价地把它连根拔下……
即使这种愿望没有一丁点实现的可能,然而在我愤怒的想象中,那个从里到外烂透了的衙门已经被我像拔萝卜一样连根拔下了,拔到最根部,举到眼前看看,果然早已腐朽恶臭,随手扔进化粪池,倒是养地的好料……”
读到这里敏敏忍不住轻笑出了声音。真是书生气十足。想象一下整个烂透了的衙门被连根拔掉的情形……敏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继续往下读:
“不过如今偌大的萝卜,我是指上上下下的衙门地盘被掏空,那么就亟需建造一个全新的衙门。以我疯狂的想象力,此刻我最先可以想象也最乐于想象的是,假如我是一国之君……
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拥有至广无边的造福于民的机会——这是何等的荣幸!
假如我是一国之君,一定要做个明君。
假如我是一国之君,一定不是为了成为国君而成为国君,而是为了造福我的一众国民而成为国君。假如我不能够做到这一点,国君就是一个虚名,一轮虚伪的光环,一种虚假的荣耀,而我也会沦为一个贪恋权位的人,一个虚荣的人。
一个贪恋虚荣的国君必然会被一群阿谀谄媚的人环绕得水泄不通,令君子难以近身,如此下去,这个国的衙门就从我这里开始腐烂,不出多久,被愤怒的人群连根拔掉的就是我了……
我当然不能这么贪恋虚荣。
夫国君者,人之父母也。假如我做不到爱民如子,我就不配做万民之上的国君。我宁愿让位给比我贤德有为的人,让他有机会施展抱负才能,让他有机会给我的国民以更好的庇护和更好的生活。德不配位,为一个虚名而霸占权威位置,为我所不齿。
不齿之事我绝不屑去做。
我更不会在我年老昏庸之时为一己之私霸占着国君的位置,只为享受被人山呼万岁的荣耀,当然现在没有人还山呼万岁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深知若我强行将历史的车轮往回拉,结局只有我被车轮碾死……权力是用来服务于大家的,而不是凌驾于大家之上。
假如我是一国之君,一定先从我做起,竭心尽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使我的国民居有屋食有肉衣有锦行有安心。
假如我是一国之君,我一定会像范公所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必然不惜为国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他,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有至大无极的责任……死于职责对我来说是荣耀。
在早先,当听闻一个貌似被收留的弱女子被套上枷锁,精神恍惚的情况下,生下八个孩子,我坐不住;在如今又听闻有一个被收留十几年的女子……
在我生活的地方居然发生的事,我真是愧对天下苍生,此时此刻,假如我是一国之君,我一定……”
无忌写到这里停下了。显然他还没有想好下文,作为一国之君,即使他把满头黑发抓成鸽子窝也没有想好他到底该做些什么。敏敏忍不住摇头笑了。
书生真不能治国,敏敏又扫了一篇文章,暗暗下了结论,写了一万句,没有一句有用,都是废话。
敏敏自然知道无忌的个性。无忌为人善良心软,总有一念之慈,又因为身为小吏而跳不出思维的局限。他是那种会为了所谓大局左思右想,瞻前顾后,结果最后只能到满盘皆输的境地。
“法律是干什么吃的?是用来擦粉贴金的吗?!该杀就杀!”敏敏刚才对他这样说的时候,他一脸的犹豫:“这就杀?杀错人怎么办?引出其他乱子怎么办?”
想到这里,敏敏咬了咬嘴唇,提起笔来,几乎不假思索,唰唰刷就写下几行字:
“假如你是一国之君,此时不震怒何时震怒?!
假如你是一国之君,此时不发威何时发威?!
假如你是一国之君,此时不用权何时用权?!
假如你是一国之君,此时不开杀戒何时开杀戒?!”
写到这里,敏敏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假如你是一国之君,到现在还举棋不定,你就不配做一国之君!”
敏敏放下笔就进屋里休息去了,她明天还要乘早班的飞机去外省开庭。
天刚蒙蒙亮,闹钟就叮铃作响,敏敏伸手去关闹钟,却触到一张纸,拧亮桌灯来看,却是无忌不知何时在敏敏的质问之下添加了一行字:
“听说国母已经怒了,国君怒,还会远吗?”
敏敏嘴角的笑意弯弯地勾上去,真是个书生!
敏敏出门的时候,无忌还在另一个房间酣睡。敏敏本来已经走出门了,想起了什么又回身走到床边,拿起无忌的那张纸匆匆添写了一句,
“太迟了!你反应比国母还慢,当断不断,再断已难。我代表黎民百姓,准你这个没用的国君回家放牛种田!”
敏敏把文稿放在无忌枕边,轻轻走出了家门。她还要赶乘最近一班的地铁去飞机场。
立在门口,清晨的空气莫名的清新, 仿佛可以发生一切美好的事。然而即使这样看上去美好的时辰,或许有什么最丑恶的事情正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发生。
自从那两个陌生女人的遭遇出现在敏敏的视线之后,敏敏现在每次出门都有一种举步维艰的感觉。在这扇门后,有无忌,有他们的女儿,有温暖的家,安然恬适,天堂一样,然而迈出这道门,敏敏就不能确定了,她在走向人间或者走向地狱。
那个陌生女人的脸又浮上敏敏的脑海,敏敏忍不住长长地叹口气。她都经历过什么?又将经历些什么?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女人在忍受她们不为人知的非人的人生?
办完手上的这个案子,敏敏想,她该好好思索一下怎样帮助这些女人们了。
想着即将的开庭,敏敏不得不把这些暂时都放到大脑中的爪哇岛里。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前方渐起的薄雾中。
“无忌的那个假如我是一国之君只是假如。那个假如甚至没有见诸报端的机会。谁都知道,甚至理想主义的无忌也知道,仅仅是假如,它也将不会被允许存在。但是还要记得提醒无忌,不要拿去发表……”敏敏在走入那个莫测人间的时候残存的一点意念划过她的思想。
天还早,行人还少,而眼前的雾更浓了。敏敏现在什么都不能想了,她需要集中精力关注脚下的路,并不停留心自己的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