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没错，就是那种让你必须花一张不打折电影票钱和两个小时宝贵人生“眼见为实”的阴谋。

听说《红楼梦之金玉良缘》的主题是“阴谋与爱情”，硬糖君心中已经一咯噔。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场请君入瓮，我注定被瓮中捉鳖。更何况，此片还关系一场18年的悬案。

2006年，胡玫和李少红共同执导《红楼梦中人》选秀，最终由李少红接手拍剧，这才有了2010版《新红楼》。当时的新闻报道这样引述该活动总制片人、时任北京电视台副总编张强（后成为阿里影业CEO，现任中国儒意执行董事）的表态：“胡玫导演针对个别角色的意见分歧属于正常现象。”

后来李少红版红楼卡司果然奇诡莫测，将选秀结果全抛脑后。此事在当年就引发普遍质疑，其后还果真坐实一些传闻。可以说，在《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前，群众普遍是站胡玫的，也算是守住了艺术良心吧。

而胡玫想拍《红楼梦》的决心，大概也是退出剧版时产生的，所以才会在微博上说《红楼梦之金玉良缘》是“走完了18年的创作路程”。

只是关于翻拍《红楼梦》这件事，胡玫并没比李少红幸运。上映首日，胡导表示“下面的事情交给观众，我就是一个倾听者”。上映第三天，胡导破防了，说自己遭遇AI虚拟数据转发的1分点评，并挂出负评博主账号。后面胡导更被气到一张张发演员剧照质问网友：“胡玫眼瞎？这个妹妹真的很丑吗？”

嗐，胡玫当学郑晓龙。看看人家面对《图兰朵：魔咒缘起》的差评，沉默着等风头过去了根本没人记得。上映6天，票房未破500万，《红楼梦之金玉良缘》留给市场的价值，大概也只剩下“如何改编红楼梦”。

姚斯“接受美学”理论的核心是读者中心地位的确立。即在作者、作品和大众的三角形中，大众并不是被动的部分，并不仅仅作为一种反映，相反它自身就是一个能动的构成。开明的胡玫，因此也在拍摄《红楼梦之金玉良缘》时选择了一种相当流行的红楼互联网文本——贾家吃林黛玉绝户。

当然，胡玫在采访时把它包装成了更高大上的“阴谋与爱情”。四大家族为了解决财政危机，不得不促成宝玉和宝钗的婚事。然而该片的阴谋，低幼程度与学龄前儿童益智动画相差无几。更糟糕的是，后者至少还有启迪心智的作用，而电影却只能让人血压乱窜。

开篇，就是张光北饰演的贾政带着各位家族话事人开会。为了逼格，每个人都穿着黑色大斗篷，小厮们屁颠儿跟在他们后面，等着主人老爷帅气抖肩然后接过斗篷。一时间，硬糖君突然觉得画面里少了一个人，少了成熟儒雅的靳东！

不知道的还以为《亮剑》的楚云飞带着同僚开联合国大会，讨论东方战区形势呢。结果居然是商量怎么还欠朝廷的银子，说到侵吞黛玉钱财时更是小声咕哝。咱就说吃绝户这种事，用这么大张旗鼓地开会吗，你跟王夫人睡素觉的时候不就定了吗？

贾琏去林府，帮着处理林如海后事一段，也是爆梗名场面。在船上，丫头紫鹃就跟黛玉告状说二爷和贾雨村商量事情一夜未熄灯，恐怕是对林家财产有所觊觎。黛玉这种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人再怎么放心贾琏，也应该拿出手机银行查查账吧？结果她居然人淡如菊地给紫鹃说：“母亲告诫我们要少说少做。”这不是黛玉，是大如。

饰演王熙凤的演员，把阴谋算计挂在脸上，完全被胡玫塑造成了反派。薛蟠打杀了人，带着母亲妹妹来贾家避难。这里面的原因，不用说都明白。结果我们凤姐对旁的人说：“宫里的元春封了妃，他躲进来不就相当于进了避风港吗？”好家伙，薛蟠躲贾家居然也需要这么明面讲解了，看来胡玫真心觉得看过原著的人是“凤毛麟角”。

最大的阴谋“掉包计”也非常荒诞。老江湖贾母和王夫人都没了主意，听到王熙凤说我有一计简直像抓住救命稻草。凤姐平铺直叙地说出来，董事长和执行CEO竟连连称好。这么没主见，公司撑到现在还没破产也是奇迹。

人物情感的变化也不合逻辑，前半部天天抓着黛玉的手当心肝儿疼的贾母，居然在听完凤姐的计谋后突然改口说黛玉“福薄”，哪有这么咒自己外孙女的啊！高鹗续书中贾母性格大变、尤其是对黛玉态度的转变一直为读者诟病，胡玫以此为蓝本，也就注定要被观众“审判”了。

早在上世纪20年代，就有很多人谈影视改编红楼梦的难处。填词过“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的范烟桥说：“《红楼梦》改编成戏剧已是大难大难，而电影不能表现出言语上之精神，较舞台剧更感困难。”

他说的“大难大难”的两个难字读音应该不同，按硬糖君揣摩就是说：改编的难度属于“大难nán”，改编失败被辣评被群嘲就是“大难nàn”。很明显，《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就是一场视觉灾难。

从选角上看，几个主要演员不说与原著谬以千里，也可以说毫不相干。但至少，胡导拯救了我们珍贵的眼泪。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电影里死了谁都不必伤心。

黛玉的演员张淼怡，真的太没有说服力了。而胡玫微博放出的精修剧照本来是为了说明演员颜值的，却帮了倒忙。这照片你不说剧照，我以为谁家初中闺女的古风美照呢。是那种别人在朋友圈晒，你出于人情也不好意思直接夸脸蛋的那种，只能迂曲地说：“妆造好棒”、“衣服漂亮”、“天选古人”。

边程的宝玉倒不算太糟，只是大红唇出戏兼头大肩窄，像薛蟠在学堂里会调戏的娈童。痴傻的表演则只能给负分，只有傻没有痴，对角色的揣摩尚不如“小戏骨”。张本智和一人分饰两角，都比这俩还原。至少巴黎奥运一块奖牌都没拿到的心如死灰感，是真切的。

宝钗的演员黄佳容尚算无功无过，硬糖君选角的话顶多给个邢岫烟演演。情态和外形没有雍容贵气冷美人儿的感觉，更偏小家碧玉。至于她说宝钗是个爱刺绣的女孩，限于她的年龄我们也不好做太深的要求。

以前实体书店的少儿读物区有“少儿版四大名著”，为了方便小朋友阅读确实会做一些简单化处理。比如黛玉是毒舌女孩，宝钗喜欢拼图乐高，诸葛亮兴趣是造武器，宋江爱请客吃饭之类的。但电影毕竟是更加熟龄化的产品《红楼梦之金玉良缘》的人物减法显然减太多了。类似裁员裁到大动脉，缩写缩掉主旨，修剪枝丫剪去主干，什么营养都不剩下了。

一些配角戏份也是用意不明。贾琏二话不说就把上衣脱了，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一段是高希希代拍的，因为高导最喜欢让何润东在镜头面前露大肌肉。刘姥姥的演员丁嘉丽，眼睛滴溜溜地转，丝毫没有劳动人民的朴实。我看凤哥儿也别把巧姐托付给姥姥了，她感觉是会把巧姐给卖进去的那种人。

饶是如此，胡玫却硬在116分钟的片长里拍摄了黛玉进府、宝玉梦太虚、元妃省亲、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刘姥姥进大观园、宝玉大婚等“名场面”，着急忙慌的样子就像你那要强的闺蜜，非要按照小红书指南把景点全都打卡一遍。人物简化、场面硬凑、整个是红楼模仿短视频的剪辑合订本，语文老师也得判个“详略不得当”。

硬要指出《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乖违原著、伤害读者感情的地方，估计可以凑成一本硕士论文。黛玉临终前说“宝玉，你好……”，咱以为会是“你好绝情”或者陈小春式的“你好毒”，结果字幕居然翻译成“How do you do”。

葬花的地方接着大雪山，这么高的海拔林妹妹可以当场葬自己了。不妨改作《三生三世十里葬花》，黛玉跳下诛仙台后证了大道入陆地仙人之境，率领孽海情天十二金钗，夺下皇宫抢回元春，威震四夷，加封女帝，策宝玉为贵妃。刚好可以把曹雪芹给气活，让人问问后40回怎么回事。

这个版本最差劲之处，是角色根本没有在悲剧里自我完成，完全碎片化且缺乏基本同理心。人物被简单归为了好人坏人，爱情则被归为你爱我你不爱我的青春疼痛。胡玫根本没有意识到红楼梦整个悲剧，不是几个坏人造成的，而是一种时代与命运的无可奈何。

对于黛玉的理解，陈晓旭的北大演讲可谓精到。“林黛玉的结果，她绝对不是带着一种怨恨一种遗憾离开人世的。她是来酬愿的，用她一生的眼泪来还宝玉对她的灌溉之情。所以她酬愿之后一定会觉悟，她的心愿已经了了。一定会把这个情看透了之后，带着一种解脱的心又回到了天上。”

陈晓旭真读懂了红楼和黛玉，在吴本没出来之前就通过自己对角色的理解，逆推出了人物应有的心境。这番见解，真不亚于资深红学家。87版《红楼梦》虽然对后40回另起炉灶，但都使主要角色达成了自我完成，这是它能够多年后还被津津乐道的原因。

而在《红楼梦之金玉良缘》里，角色不仅没有自我完成甚至没有“完整的剧情”。宝玉踢袭人的一脚，前没头后没尾拍出来干啥呢。贾环偷吃鸡腿，被柳嫂子骂丫头养的，是为了展现贾环顽劣还是下人没规矩？贾母替元春评诗，是想表现她偏爱黛玉呢，还是说元春作为女史没有专业功底。很难想象，这是胡玫运作了18年的作品，它呈现的粗暴和蛮横完全没有丁点儿耐心可言。

电影的镜头语言也很鲁莽，对角色没有怜爱之情，宛如《姊姊妹妹站起来》里催女儿们接客的老鸨。秦可卿在太虚幻境里身上铺花瓣的画面，感觉致敬了《美国丽人》。须知人家是命丧天香楼，不是怡红楼。好好一部红楼梦，就这么变成了青楼梦。

《红楼梦》要想拍出电影质感，或可对标侯孝贤拍《海上花》。不用全篇幅呈现所有人物，只要聚焦几个人几场戏，就能在缓慢流动的光影中抓住原著的精髓。有人用“气定神闲”形容侯孝贤的风格，片子美得就像艺术家的良心。我们也可以用“着急忙慌”形容胡玫版《红楼梦》，很急但又不知道在急什么。

如果翻拍红楼梦也有耻辱柱的话，这回目大概叫作《李少红此身已分明，胡导演终结太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