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黄昏,我伏在母亲膝头痛哭:"为啥他们都说咱家是地主,连带我也抬不起头来?"
母亲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闺女,记住,人穷不穷,关键看志气。"
那是1978年的盛夏,知了在树上嘶鸣,空气里飘着晒谷子的香味。
舅舅李国强正在院子里劈柴,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打湿了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
自打爷爷那一辈的事情出来后,我们家就一直抬不起头来,村里人见了都绕着走,连买针头线脑都要多掂量几分。
"瞧瞧,又在装模作样呢!一个地主崽子,整天在村里晃悠啥?"隔壁王婶子扯着嗓子喊。
舅舅从来不吱声,只是默默擦把汗,继续干活。
可我知道,舅舅高中毕业,成绩特别好,要不是出身问题,早就去县城找工作了。
记得那会儿,舅舅总爱在煤油灯下看书,手指头都让灯芯子熏黑了。
天上的星星像撒了把芝麻,舅舅捧着破旧的数学课本,嘴里念叨着些我听不懂的公式。
"国强,睡吧,别看了。"外婆心疼地说。
"娘,再让我看会儿。"舅舅揉揉发酸的眼睛,接着钻研。
那年夏天,县里来了征兵的干部,村里像炸开了锅似的。
大伙儿都说,今年政策变了,重在选拔优秀人才。
舅舅眼睛亮了一下,可转念想到自己的出身,又黯然神伤。
征兵干部老张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戴着副老花镜,说话和气。
"小李啊,听说你高中成绩不错?"老张翻看着舅舅的档案。
"报告首长,是的。不过我家..."舅舅低下了头。
老张推了推眼镜:"现在是新时期了,重要的是本人表现。来,做几道数学题看看。"
舅舅的手有些发抖,可答题时却异常冷静,那架势像极了当年在学校里解难题的样子。
老张看完后连连点头:"好,就是要这样的兵!"
"这孩子,家里就他一个壮劳力啊!"外婆急得直跺脚。
舅舅却已经下定决心要去,眼神里透着股倔劲。
临走那天,外婆硬塞给舅舅一个布包:"里头是娘给你攒的钱,还有几件旧衣裳。"
舅舅红着眼圈,重重地点了点头,背起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就走了。
在部队里,舅舅像海绵一样拼命学习。
白天训练,晚上看书,连吃饭的时候都在背着条令。
指导员老陈发现这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兵格外用功,处处以高标准要求自己。
"国强,你小子有潜力,组织上准备推荐你去军校深造。"老陈拍着舅舅的肩膀说。
舅舅愣住了,这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在军校期间,舅舅遇到了一个改变他命运的人——张教员。
这位老军人不但教授军事理论,还经常和舅舅谈心。
"小李啊,人生就像打仗,关键是要有勇气突破自己。"张教员的话让舅舅记住了一辈子。
那时候,舅舅每月都会给家里寄钱,信里总是写着:"娘,我在这儿挺好的,您别担心。"
可我们都知道,他过得并不轻松。
有一次,战友小王不小心看到舅舅的手,全是冻疮,还裂着口子。
原来,舅舅把棉手套寄回了家,说是部队发了新的,旧的用不着了。
1980年,舅舅从军校毕业,被分配到了某重要军事单位。
凭着过硬的本领和踏实的作风,他很快在单位站稳了脚跟。
有一次执行任务,舅舅发现重要设备有安全隐患。
别人都说没事,可他坚持检查,最终避免了一次重大事故。
这事传到首长那里,给舅舅记了大功。
日子一天天过去,舅舅在部队的表现越来越好。
可家里人还是放心不下,总怕他在外头受欺负。
每次舅舅回家,外婆都要翻来覆去地问:"在部队还习惯不?有人欺负你没?"
舅舅总是笑着说:"娘,您放心,部队就是咱的家。"
1985年,舅舅转业了。
带着在部队锻炼出来的本领和作风,他很快在地方单位崭露头角。
记得他说过:"在部队这些年,最大的收获不是军衔,而是学会了如何做人。"
每次舅舅回村,都会去看看那些曾经看不起我们家的人。
不过他不是去炫耀,而是帮助那些困难户。
"不管以前发生什么,大家都是一个村的。"这是舅舅常说的话。
有一年,王婶家的儿子生病了,舅舅二话不说,掏钱帮忙。
王婶后来红着脸跟我说:"你舅舅真是个好人啊,比我们这些人心胸宽广多了。"
1990年,我考上了大学。
舅舅特意请假来参加我的升学宴。
酒桌上,他难得动情地说:"咱们家总算熬出头了。"
现在,每逢过年,乡亲们还会提起舅舅的故事。
他们说,李国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只要有志气,管你是什么出身,都能活出个人样来。
我常想,舅舅能有今天,靠的不是抱怨,而是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
那个当年在母亲膝头哭泣的我,如今也明白了:人生的光荣,从来都是靠自己双手挣来的。
夕阳西下,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记得小时候,舅舅就是在这里教我写作业。
树还是那棵树,人却早已不同。
我摸着粗糙的树皮,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背着行囊,坚定地走向军营的年轻人。
这些年,每当遇到困难,我就会想起舅舅的故事。
。
夜深了,村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我知道,在某个地方,舅舅一定还在为他的理想奋斗着。
而他的故事,也将继续激励着更多像当年的他一样,渴望改变命运的年轻人。
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老长,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年舅舅的脚步声,坚定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