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年的夏天,东山上的野柿子熟了。那天午后,我趁大人们午睡时偷偷溜出家门,挎着小竹篮往东山跑。山脚下的野柿子树上挂满了橙红色的小灯笼,我像只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去,专挑那些软乎乎的熟柿子摘。
正当我摘得起劲时,一条青绿色的蛇悄无声息地滑过树枝,距离我的手指不到一尺。我吓得浑身僵硬——那是条五步蛇,被咬了走不出五步就会毒发。蛇信子嘶嘶作响,三角形的头高高昂起,我连呼吸都忘记了。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突然从树下传来,那声音如此逼真,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五步蛇立刻缩成一团,然后飞快地溜走了。我颤抖着往下看,李壮站在树下,黝黑的脸上挂着罕见的笑容。
"虎、虎叫。"他结结巴巴地说,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守护神像。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李壮会口技。从那天起,我不再怕他了。每次遇到他在地里干活,我都会跑过去缠着他学动物叫声。他能模仿至少二十种鸟叫,还能学狗打架、猫发情,最拿手的是各种猛兽的吼声。
"你怎么会这些?"有一天我好奇地问他。
李壮挠了挠头,眼睛望向远处的东山:"山、山教的。"他说这话时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不像平时憨傻的样子。
东山是我们村东边的大山,我以为他说笑就没当回事,嘻嘻哈哈的跑去玩了。
七月中旬的一个傍晚,我正在院子里喂鸡,突然听见熟悉的猫头鹰叫声——这是李壮找我的暗号。我溜出院子,看见他站在老槐树下,脸色异常苍白。
"丫、丫头,"他很少这样叫我,"山里的、的东西要出来了。"
我噗嗤笑了:"什么东西啊?又是你编的故事吧?"
李壮急得直跺脚,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让我疼出了眼泪。我这才发现他的手掌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回、回家!我送你。"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家走。
太阳已经落山,最后一抹晚霞像血一样染红了西边的天空。我们走到半路,突然起了一阵奇怪的雾,乳白色的雾气从地面升起,转眼间就淹没了小路。李壮把我护在身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盐撒向四周。
"闭、闭眼!"他命令道。
我听话地闭上眼睛,听见李壮开始发出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声音,像是很多种动物叫声混合在一起,又像是风声穿过山洞的回响。雾气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周围快速移动。
"别、别看。"李壮捂住我的眼睛,但我还是从指缝间看到了——几道绿色的光在雾中游走,形状像人又像猴子,细长的四肢不成比例地扭曲着。
李壮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咆哮。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他松开手时,雾气已经散去,月光静静地洒在小路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那是山魈。"回家的路上,李壮低声解释,"吃、吃小孩的。"
我吓得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你怎么知道的?"
"爷、爷爷教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守村人,要、要保护村子。"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李壮家世代都是村里的"守村人",负责处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他爷爷临终前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他,包括驱邪的口技和识别山精野怪的方法。
整个夏天,我都跟在李壮身后,像条小尾巴。他带我去看山里的"安全地方",教我辨别哪些蘑菇能吃,哪些果子有毒。有时候他会突然停下脚步,对着空气说几句话,然后拉着我绕道走。我问他跟谁说话,他总是摇头不答。
八月底的一天夜里,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看见李壮满头大汗地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一把沾满泥土的旧锄头。
"挖、挖到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丫头来。"
我跟着他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那里已经被挖开一个大坑。坑底露出一块青灰色的石板,上面刻着我看不懂的符号。李壮用锄头敲了敲石板,发出空洞的回响。
"下面有、有东西。"他说,"不好的东西。"
就在这时,石板突然裂开一道缝,一股黑烟冒了出来。李壮立刻把我推到身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红布包,对着黑烟撒出一把粉末。黑烟发出刺耳的尖啸,像活物一样扭动着缩回了裂缝。
李壮迅速用脚把周围的土踢回坑里,然后拉着我跑回家。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老槐树倒了,树根处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村里老人说那是"地眼",通着阴间,要赶紧封上。
大人们忙活了一整天,往洞里填土、倒石灰,最后还请了道士做法。而我知道,是李壮前一天晚上就发现了问题,才没让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暑假结束后,我要去镇上读初中了。临走前一天,李壮送给我一个木头雕的小鸟,放在嘴边一吹,能发出逼真的鸟叫声。
"想、想我了就吹。"他憨厚地笑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后来我考上大学,在城里工作、定居,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问起李壮,村里人都说他还是老样子,守着他家的菜地,偶尔帮人干点力气活。有几次我想去看看他,却总是被各种事情耽搁。
大学毕业后我也远嫁。现在,每当我深夜加班结束,站在城市高楼的窗前,总会不自觉地模仿几声李壮教我的鸟叫。玻璃反射中,我仿佛又看见那个黝黑壮实的背影,沉默地站在田野间,守护着一方水土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