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王红领

我救的那个姑娘叫冬梅。当时天已大亮，我们在村口堤坝上抗洪，冬梅紧紧地抱个檩条，向我们这里漂来。建国眼尖，他看到冬梅后就喊了起来：“快看，快看，从上游冲来个人！”当时情况下，檩条上的人是非常危险的，我没有多想，奋不顾身跳入洪水中——

那是49年前的1975年8月上旬，受3号超强台风的影响，中原地区连降5天特大暴雨，驻马店数十座水库决堤。不说直接经济损失，据官媒报道，这次“75.8特大洪水灾害”，超过2万6千人遇难——

我们村在驻马店北60多公里，地势较高，洪水流经我们家门口时，已经没“劲儿”了。即便如此，混浊不堪的洪水，缓缓北下，暗流涌动，水面不光有大量的诸如房梁、麦秸垛、家具等漂浮物外，还有随处可见的漩涡……这些，对当了五年侦察兵的我来说，把冬梅从里面“捞”上来，困难不算大。

我把冬梅弄上堤坝，建国一看，说红领哥，还是个女的啊！我说建国，看样子她饿坏了，赶紧给她点吃的。冬梅真的饿了，她狼吞虎咽吃下两个蒸馍，喝了一碗水，放下饭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冬梅哭着哭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止住哭，冲着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鸡啄米似地给我磕头，边磕边说，谢谢大哥你救了我，谢谢大哥你救了我。说完，又抖动双肩哭了起来。不知是谁，拿件褂子披到她身上。

我把冬梅扶起来，说姑娘你是哪里人？咋漂到这儿了？你们那儿啥情况啊？冬梅这才起身给我们说，她是遂平县的，村里全淹了，房倒屋塌，大水是晚上人们熟睡的时候来的，慌乱中，她抱住一根檩条，爹娘和弟弟生死不明。

正在这时，队长带着另一组来替换我们。队长了解情况后对我说，红领，帮人帮到底，你把冬梅领家里去吧，过两天洪水退了，再让她走。冬梅谢过队长和大伙，跟着我回到了家。

我家当时只有三间堂屋，爹娘睡东间，我一个人睡西间。爹问我说，红领，多了个人，还是个女娃，咋住啊？我说爹，叫冬梅睡我床上，我去牲口屋和毛五爷睡。

娘翻出姐姐出嫁前的衣服叫冬梅换上，并对她说，孩子，眼下有灾情，你大难不死来俺家，这就是缘分，你且搁这安心住下，水下去再回去找你家人。冬梅一听又哭了，娘说孩子别哭了，多好一张脸，一哭，就不好看了。

娘这一说，我才仔细看了冬梅，你别说，像娘说的，冬梅虽说个头不高，身材也就那样，可她的五官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让人过目不忘的，是冬梅那肉嘟嘟的嘴唇，稍稍上翘，像电影《小花》中的女主角，很是耐看和可爱。

娘说冬梅啊，俺这儿是个老寨，地势高，就这，村里还用沙包加固堤防，安排人员日夜守护，妇女儿童、老弱病残都提前转移了，我和你叔也是刚回来，你们那没人管？你咋会被大水冲走呢？

冬梅说婶，有人管啊，头几天村里的大喇叭天天吆喝着说要发大水了，叫大家伙全都撤到指定地点。可俺爹不信，说他活60多岁，没见水库垮过，净瞎胡扯。娘看村里人大部分都走了，着急了，生气的对爹说，你不信我信，我带冬梅和他弟弟走，你个犟东西搁家吧。我不放心爹，就留来陪他，谁知当天晚上洪水就来了……

“那你爹呢？”

“被水冲走了。”

冬梅接着说，当时是后半夜，我睡得正香，爹急促的声音喊我说，冬梅快起来，冬梅快起来，大水来了！大水来了！水来势凶猛，我和爹出屋，水里还能站人，只一会儿功夫，我俩便漂了起来。天黑水深，情急之下，爹推给我一根檩条，大声说冬梅你抱住它……爹，爹对不起你……话音刚落，我俩就被汹涌的洪水冲散了。

冬梅说得难受，娘听得生气，说冬梅，你爹好糊涂啊，害闺女害自己，但愿他也像你一样有惊无险，平平安安。

我提醒娘说，冬梅搁水里泡一晚上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你俩别说了。娘不好意思冲冬梅笑笑说，你看闺女，只顾着和你说话呢，忘这茬了，你去睡吧，冬梅说那就谢谢婶了。

洪水退后冬梅回去了。她前脚刚走，后脚，彩平就找上门来。

彩平是我未婚妻，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冬梅的事，怒气冲冲来兴师问罪。彩平质问我说，王红领，听说你搁水里救上来个大闺女，还扯着光肚？我说是救上来个闺女，可人家穿得整整齐齐，不信你可以去问队长和建国。彩平说，就你能，那么多人不去救，你去救？我说，一，我当过兵，还是个党员，二，我有良心。彩平看看我，一时想不出反驳我的话。

“那几天她搁哪睡？”

“搁我床上。”

“你呢？”

“睡牲口屋。”

“牲口屋？”

彩平嗤之以鼻，说，怪不得你一身臭味。彩平说完就走了，走到门口转回身对我说：王红领，咱俩的事儿，我还得再考虑考虑。

我算是明白了，彩平不是关心我来了，她是来找事的。

两年前，经人介绍我和彩平订了亲，她长得漂亮，爹又是大队干部，她本以为我在部队能提干，那两年鸿雁传书，对我可好了。自从去年我退伍后，她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爹叹了口气说，你从部队回来，我托媒人上她家问两回啥时候办喜事，没个准话，我看，这门亲事有点悬。娘说，光托媒人不中，你得亲自上门才行。爹想了想说，也是的，哪天我得去一趟。

爹去彩平家，是憋了一肚子气回来的。气啥？彩平叫爹先把那三间破草房换成瓦房，再来商量结婚的事。可当时盖三间瓦屋，全家人省吃俭用也得三五年。我都26岁了，实在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娘说实在不行就借钱，一年也能把房子盖了，爹说家具呢、“三转一响”呢？下来也得一所房子钱。娘一听就不吭声了。到这个时候，该我表态了，我说爹、娘，这不是房子和彩礼的事，彩平是看我退伍了故意难为咱，不能答应她，明天我就去她家，把亲给退了！

爹说她正等着你呢，你先提出来，定亲礼物就不退了。我说爹，不就一兜衣裳吗，我不能这样一直给她耗着。娘说一百多块钱呢，看来，娘也心疼那些钱。

停一会儿，娘突然说，我看冬梅这孩子可好。爹笑了，说好的多了，那是人家的。娘给我商量：“要不你去遂平找找冬梅，看看她家的灾情，随便看看她寻下没有？”我一听笑了，说娘，“随便”？你这是假关心人家，真关心自己啊。娘说你不去，我叫恁国珍达（叔）派人去。

国珍达就是队长，本家族的，娘找到他，队长说嫂子，红领这么好个孩子你担心啥？我给你说实话吧，俺家你弟妹的侄女早就看上了红领，那闺女挑着呢，到现在还没寻下。

娘一听，说国珍，彩平这儿肯定不中了，你叫弟妹抽空跑一趟吧。队长说好，忙完这阵子，我就叫你弟妹去，可人还没去呢，冬梅她娘带着冬梅找上门来了。

两个月不见，冬梅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好像换了一个人：她身穿红底白绿花上衣，深蓝色裤子，一双黑又粗的长辫子；脸还是那张脸，但比两个月前白了、圆润了；眼睛亮而有神，鼻子挺拔俏丽；最生动的，还是她肉嘟嘟的嘴唇，这嘴唇，不光让人心动，给我的感觉是吃窝窝头，能吃出白面蒸馍的味来。我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看得冬梅脸一红，用手扯着衣襟低下了头。

娘高兴啊，看见冬梅，一把捞（拉）住她的手就不放开。当娘得知冬梅全家平安，房子也没冲塌，连声说好。

冬梅她娘说，好啥好？俺家犟老头那晚抱住一棵杨树到天亮，解放军来了要救他，三个人才把他的胳膊从树上弄开，回家半个月端不了碗拿不成筷子。我骂他说，老东西，啥叫活该，你这就叫活该，这辈子，没见你那样抱过我，你就和杨树亲。

我们都笑。

冬梅她娘骂完冬梅她爹，看着我严肃地说：王红领你笑啥笑，俺闺女回家后，全村人都知道搁你床上睡七八天，她今年23岁了，连个提亲的都没有，你看这事咋弄？

娘和我都听出潜意思，可爹一听急了，说冬梅她娘，你大老远的带着闺女不是谢恩的，是来讹我们的？

冬梅她娘一听哈哈大笑，边笑边冲着我爹说，大哥，你咋连个玩笑话都听不出来。看我爹还迷瞪着，冬梅她娘表态说：来之前我们打听了，红领退亲了，我今天把闺女带来，你们要是看得上她，啥时候办事你们说了算，一分钱的彩礼都不要。

“大哥，我不是来讹你们的吧？”

“不是，不是。”

爹不好意思了，赶紧叫我去杀鸡。我出了堂屋，冬梅跟了出来。我说冬梅你可想好了，冬梅给我说了一句话，冬梅说：”红领哥我欠你一条命，你若不嫌弃，这辈子我会用命来报答你！”我一听，当即作出决定：这辈子就冬梅了！

……

49年过去了，我和冬梅都老了。一辈子耕田种地，虽没大福大贵，但儿孙满堂，家庭幸福，身体康健，知足常乐。

彩平呢？后来嫁了个吃商品粮的工人，成天打扮得光鲜亮丽。只是她太要强，恨铁不成钢，两口子“尿”不到到一个壶里，为此两口子没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