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八十里后八十里,前是县城后面山,宽宽官道直直连,中间还把陆家村穿。
广广平原有青山,山也不是山,土坡串一串,猎户猎兔不猎虎,天天有肉把邻村小儿馋。
这是定北县北边几个村流行的几句儿童经常学舌叫唱童谣,说的就是这陆家村和青山村。陆家村处在这广广平原中间,离定北县城八十里地,官道正好穿过,还有驿站设在此处,村里客栈、酒馆、各色店铺尽有,是这定北县北边几个村子里实打实的富裕村子。青山村靠近青山,离官道较远,村里靠山吃山,但吃山有度,虽不如陆家村大,也是较十里八村生活富足的村子。
今年18岁的秀才何成就是这定北县陆家村人士,本文就是说的这18岁的秀才何诚家的家长里短小生活。
何诚父亲早亡,仅有一母,又无其他兄弟姐妹,家里也没什么亲戚来往,母子两人仅靠家里的五亩薄田生活,所以日子过得有些艰难,好在何诚15岁考上秀才后,在村中官道边上的书馆谋了个抄书的闲差,平时边读书边抄抄书补贴家用。
陆家村里有学堂,就在官府在村里设立的办公衙门旁边,何诚考上秀才前就是在这里上学读书,直到考上秀才后,也是总来学堂请教老夫子问题,或者去县里的老夫子的同窗那里请教问题。这个办公衙门是官府特批的,因为陆家村紧邻官道,又是定北县北边最大最富裕的村子,且正好在几个村子中央,所以官府指定了里正主事,又派了一名衙役共事,负责周围村子的各项事务。
何秀才辛辛苦苦考上秀才,又刻苦攻读了三年,母亲和学堂的恩师皆对他寄予厚望,却没想到在今年八月的秋闱落了榜。何秀才很是颓废了一阵。
这天下午天气凉爽,何母在屋外树下摘菜,不时地看看正在不远处石桌上看书的何诚,微微叹息。很明显何诚在发呆,手里的书都没有翻一页。
“儿啊,要不你出去走走,看这天气这么好,你去陆老三的桃园散散心,或者去村边的竹林找找老夫子,别老闷在家里。”何母忍不住出口劝导。
何诚听得母亲的话,回过神来,装模作样的翻了两页书,看了看母亲,他知道近来母亲为自己落榜的事情愁心,恐怕自己想不开,自嘲的想着“本来一事无成,若是再累老母亲担心,实在是不孝”,遂也故作轻松说道:“娘,您也别担心我了。我想清楚了,这回不中,就继续努力,下回再考。要是还考不上,便再想其他的办法,您也不用老是担心我,现在家里地里都没什么事情了,您也出去转转。上回不还想着去李婶家拿个鞋垫样子吗。”
何母听着儿子这一番话,心里一阵轻松。自何诚乡试落榜后,总是闷闷不乐,连带着自己也不敢多问,恐怕儿子多想伤心。现下儿子还开导起了自己,怎能不让人放心。于是连忙应道:“唉,唉。是的。上回就说去拿也没去。既然你都想开了,就不要老是挂心这个了,咱们好好努力,下回一定能考过去。”
何母低下头继续择菜,可也是忍不住红了眼圈。既心疼儿子落榜,又欢喜儿子如此孝顺。
何诚看着母亲低头择菜。只见母亲头包着灰布头巾,稍微散出几缕花白的头发,原来母亲白发又多了;脸上也添了皱纹,眼角泛红;双手因为常年干活变得粗糙,这会因为择菜,指甲、手缝又都是湿泥;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坐在板凳上,佝偻着身子费劲的扒着地上的菜叶。何诚想着,母亲老了。
何诚看着养育自己、省吃俭用的母亲,又想想自己已经成人却一事无成,心里沉闷非常,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让何诚憋闷难受。他不敢再看母亲,匆匆搁了书本,站起来看向母亲道:“娘,我去大集上转转,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何母巴不得儿子能出去透口气,忙放下手里的菜,直起身子,“没有,没有,家里也不缺。你就自己转转,喜欢什么就买些。”
何诚看着母亲还微红的眼角,心里更堵了,起身向栅栏门走去,“行,那我就去了。”
何母看着儿子急不可待的朝街上走去,心里有些担心,站起身来,脱口而出:“儿子,晚上早点回来,娘做你最爱吃的烧茄子。”
何诚在栅栏门那停了脚,深呼吸两口,转过身:“知道了娘,我转转就回来。”
“诶,诶,行。早点回来。”何母无措的答着,看着何诚出了门。
何母继续做下,整理那些菜叶。这是自家菜园里长的,不值什么钱,但是何母也是舍不得浪费一片叶子,总要仔仔细细的捡干净才罢休。
何母一边捡着落下的菜叶,一边用手背抹了抹泪。自家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事爱憋在心里,让人看了担心。
何母想着那些人说的风凉话心里更是为儿子难受。昨天邻居李二栓家的婆娘坐在夹道桂花树下和几个邻居说闲话,大嘴巴不避着人,咋咋呼呼的瞎扯,说什么“读书也是白读,还不是浪费那几个闲钱”“没那个当举人老爷的命”。自己在门里就听见了,当下就出去和那婆娘吵了一架,要不是众人拉着,两个人非打起来。就这样,那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婆娘还骂骂咧咧的嘴里不干净。
闹了这一场,儿子更不开心了,从昨天到现在话都没说两句。
何母想着,臭婆娘,狗眼看人低,也不知道是谁一心想把自家表妹说给阿诚呢,现在看阿诚没考上,就又开始说风凉话,没得叫人笑话。何母端着菜盆进了厨房,这会做饭有点早,便把菜盆放下,拿了扫把,扫那些烂菜叶。不时地用手背抹泪,哀叹这气“谁叫儿子没考上呢,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要给何诚说亲,现下一个都不来了。早知道,阿诚考上秀才的时候就先给他定下一门亲了。像这样考也没考上,年纪不小也没成家,不定别人怎么嚼舌头呢。虽说何诚是秀才,但村里谁不知道我家艰难,房子都是土坯房,光面上一层贴的砖瓦,家里单靠几亩薄田,也没别的营生。虽说何诚是秀才,不用交田税,可是这年年考试就所费不赀,自己家底几斤几两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村里随便一家就比自己过得好,任谁家也不肯把闺女嫁过来吃苦受罪”。
何母边打扫,边织起腰来顺顺气。这回村里和何诚一同考试的有十个人,考上了两个,一个是邻居李二栓家的大儿子李浩,也不怪昨天李二栓的婆娘那么神气;另一个是村里大姓陆家的孩子。
村里房子坐南朝北,胡同四通八达,直来直去。可何家在的这条胡同却不是这样,它是一个丁字形,从胡同口进来,西边住着何诚家,佟老头一家,和张大夫家,这三家门朝东开;东边是分住着陆老三一家和刘明义一家,这两家门朝西开;胡同走到头有棵桂花树,两边有夹道,从左右夹道进去,右边住着李大栓,左边是李二栓,两家是亲兄弟,坐南朝北各五间的砖瓦房,在这里显得十分气派。再就是刘明义了,五间的砖瓦房,亮堂的院子,作为村里唯一的公差,这还是县里给置办的,就为了能让他和一家老小安心在这里生活、安心办差。陆老三家住在胡同口,胡同右边不小的桃花林就是他家的。
胡同西边,胡同口住的是张大夫和张夫人,往里走是佟老头一家,然后是何诚家。张大夫开着医馆,佟老头开着杂货铺。从一开始,张大夫和佟老头家的房子西面就开了临街的门,装成了店面,亦是这个原因,后来的张大夫才买下这里。何诚的老爹在世的时候也想把西墙凿开,弄个铺子租出去,因为西墙边一直就是两间厢房和一块空地,凿开个门正好。只是一想到自己只会种地,也不会做什么营生,就算能把铺子租出去,自己也得再交一份税,儿子又志在读书,帮不了什么忙,这个事情也就搁置了。佟老头会经营,铺子也是祖上就传下来的,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什么的,大家都来这里买,交了税也能剩不少。
更别说李大栓和李二栓两家了,李大栓是家里五十亩的地,大儿子李海十八岁去年娶的本村姑娘,现带着媳妇在县城一家布店当管事,有个闺女李香也才十二岁;李二栓家有四十亩地,李二栓还在村里客栈当账房,大儿子李浩今年考上了举人,二儿子李涛今年七岁还在学堂上学。他们两家各家都有两三头牛,是村里十足十的富裕人家。
何母扫完了地,把扫帚放起来,把何诚搁在石桌上的书小心的拿起,放进了何诚屋里的书桌上。她想不明白,明明自家儿子比谁都用功,白天黑夜的看书,怎么就没考上呢;李二栓家的老大,老见他走亲访友不正经看书,怎么就考上了呢。害的李二栓家的婆娘天天在街口炫耀,还老说自家儿子的风凉话。
何诚一步不停地出了胡同,只顾闷头走路,连陆三叔打招呼都没看见。陆三叔五十多岁,人十分憨厚好说话,怕自家老娘和媳妇,只知道闷头守着那些桃树和几亩地干活,李二栓家的婆娘背地里嘲笑他是“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何诚低着头只管走路,目不斜视,不一会就到了村南的大集市上。说是大集市,其实就是一大块空地,临着官道,每逢五,逢十就有四里八乡的卖杂货的来摆摊,十分热闹。
热热闹闹的集市,各种叫卖山货、肉菜、吃食的都有,买的卖的好不热闹。以前何诚也总是没事来逛逛,可现在却没有这个心思,说是来集市,也不过就是为了让娘放心。这些日子他不敢出门,落了榜他不甘心,不敢见老师,连同窗去家里几次也没有出来。这回来这里,也不过是不想看见自家老娘担心。
何诚在集市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就被一只鸡挡住了去路。
“公子,看你脸色不好,买只鸡吧,熬汤喝,补身体。”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梳着干净简单少女发髻、双眼明亮、穿着碎花布裙的姑娘,使劲举着鸡向何诚推销。
“谢谢姑娘,不用了。”何诚有礼貌的拒绝,正想继续往前走,却被挡住了去路。
“买一只吧,也不贵,看看家里养的老母鸡,熬汤最有营养了。公子一看就是读书人,读书最伤身体了,熬汤喝正好。”姑娘极力的想要做成这笔买卖,拦着何诚。
“姑娘,谢谢你的好意,这你还是卖给别人吧。”何诚绕开她,往前走。
谁知这位姑娘却一手拎着鸡,一手拉住了何诚的胳膊,使劲网会一扽。何诚从没被人这么无理的拉扯过,心下恼怒“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姑娘自重。”何诚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没有注意到这里,他想着赶紧逃离这个是非地为好。
却没想这个姑娘铁了心想要把这只鸡卖给他,紧跨两步就跟了上来:“公子,你真的不买,我这可是最后一只,大不了给你算便宜一些。”
“不买,不买。”何诚有些烦了,不顾这位姑娘跟着,一心往前走。
“看看这鸡多好啊,沉甸甸的,只要你二十文。”
何诚懒得回答了。
“十五文卖给你,回去熬了汤也给老人补补。”
何诚停下了脚步,一个是因为这位姑娘啰啰嗦嗦紧跟不舍,一个是听到要给老人补补身子,心下微动。
“十五文?”何诚看了看这姑娘手里的鸡,不甚活泼,但也确实大个。
姑娘看这只鸡终于脱手了,两手提起鸡使劲抬起来,眉飞色舞的保证:“十五文,就要您十五文。”
“行,把鸡捆起来吧。”
“诶,好嘞。”姑娘手脚麻利的跑回自己摊位,把鸡双脚捆起来,倒提着给了何诚,接了何诚递过来的钱数了数,客气的让何诚“您走好啊”。
何诚提着鸡走了。摊位的姑娘开心的数着刚赚到的十五文钱,旁边坐着一个十岁左右,梳着小发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看着姑娘开心数钱的样子一脸不屑,嗤笑道“见钱眼开”。
姑娘听了这话,收了手里的钱,捡起旁边箩筐的草绳扔过去,“小没良心的,赚钱还不是给你花。”
那个小没良心的更加气急,躲开草绳,回嘴到:“那只鸡生病了,爹明明说让你扔了,你偷偷的背来了集市,还卖了。我要告诉爹,你骗人钱。”
姑娘更生气了,叉着双手,“谁说那鸡病了,今早我还喂它了,明明好好的。”
小伙子更不服气了;“娘亲也说它病了,不能吃,你还卖出去,你就是昧良心。”
“嘿!还昧良心,那刚才你怎么不拦着啊,非等着我卖了才过来指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姑娘坐在了另一个小矮凳上,扭过头去不看他。
“你。”小家伙心里更急“你把钱带给我,我去还给人家。”
“凭什么给你啊,我自己赚的。”姑娘赶紧护好了自己的钱袋,小男孩说不过直接上手抢钱。
两人正闹着,一个五大三粗,包着臧布头巾的汉子走了过来,“你们俩又闹什么呢?”汉子把肩上的空筐卸了下来,和另外一个筐放在一起。
“爹,姐姐把家里生病的鸡偷偷带来卖人了。”小男孩一句话就交代了事情。
“什么?”汉子还没来得及歇歇,听了这话,很是惊讶,转头提高了声音冲姑娘有些训斥的问道:“不是让你埋了,你怎么还卖给人了。你卖给谁了。”
姑娘看着自家爹爹仿佛有些生气的模样,低下头,小声讷讷:“不,不,不会吧,今早还给喂东西了。”
“你”汉子有些气急败坏,“你真是不懂事,病鸡人吃了生病怎么办。”
这话一说,让小姑娘也吓了一跳,更不敢说话了。奈何旁边的小弟还在添油加醋:“姐姐就是不懂事,人家不想买,她非让人家买。”
姑娘看着自家弟弟躲在爹爹身后狐假虎威的样子,有些牙痒痒,偏偏小弟还挑衅的向她眯眼吐舌头,想要去打人,可是爹爹在这,只能心有不甘的低头。
汉子听了小儿子的话,更加有些生气,忙问道:“买鸡的人向那边走了,赶紧追回来。”
“我知道,买鸡的是位公子,从那边走了。”小男孩伸手一指,正好是何诚离开的方向。
“你,”那姑娘抬起头,向小男孩怒目而视。小男孩吓得躲在爹爹身后。那汉子看着自家大女儿毫无悔改的心思,只能瞪了一眼,吓得孩子赶紧低头。
“把卖鸡的钱拿出来。”汉子命令道。姑娘不甘不愿的从钱袋里掏出了钱,交到了亲爹手上。
“石头,你跟我去追那位公子。”说着,汉子转身,拉着小男孩走了。小男孩想回头冲姐姐做个鬼脸也没来得及,就被自家老爹拽走了。
看他们走了,那姑娘只好坐回了板凳上,低着头抱着膝盖,噘着嘴闷闷不乐,也没心思招呼生意了。摆着几块毛皮的地摊不是来人看,可是那姑娘也没心思怎么招呼。
等自家老爹和小弟回来的时候,姑娘看着老爹依然阴云密布的脸心里有些打鼓,不会没追上吧。可是又看自家小弟得意洋洋贱歪歪的样子,心里就十分肯定,肯定是追上把钱退了回去。原来那只鸡被老爹背手放在身后,所以她没看见,心里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摆摊期间,老爹还是一语不发。只有这大女儿和小儿子眉刀眼锋你来我往的互相敌视。间或这老爹咳嗽一声,两人就消停一会儿。
那只鸡也被放在了箩筐里,不发一声。
直到集市将散,三人才收拾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