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母亲,母亲节快乐

明日追风者 2025-03-06 08:52:52

郭建平

今天是母亲节,一大早,长女便忙开了。她先是拨通了大姨的电话,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真诚与热忱:“大姨,首先祝您母亲节快乐!姐姐不在您身边,我想请您、大姨夫,还有三姨、三姨夫中午来和我们家聚聚,一起陪姥姥过节!”孩子的姥姥如今住在三姨家,长女随后又给三姨打电话,先是请三姨转达她对姥姥的深深祝福,接着又细细地把自己的心意讲给三姨听。

听着孩子这般用心的安排,我满心都是欣慰。可这温馨的场景,却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内心深处那扇关于母亲的门。一瞬间,对天上母亲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酸涩之感迅速蔓延至全身,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双眼。

我快步走到母亲的遗像前,缓缓停下脚步,双手郑重地合十,然后深深地弯下腰,虔诚地行了三个鞠躬礼。这是生平第一次,我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声音向母亲表白:“祝天上的妈妈节日快乐!”照片里的母亲,依旧是那副甜蜜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对我微笑。望着母亲的遗容,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哽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泪眼婆娑中,我似乎又听到了母亲那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曾陪伴我度过无数个美好的时光。

再过几个月,就要为母亲举行十周年的祭拜仪式了。今日恰逢休息,又无其他特别之事,我便肃然静坐在母亲的遗照前,任由思绪飘飞,那些母亲在生之年的琐事,如电影般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母亲这一生,历经无数艰辛。她生育了八胎儿女,可命运却对她如此残酷,早早地就收走了一儿一女。大姐下面原本还有个姐姐,只是在两岁多的时候,因为一场病,得不到妥善的医治,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本应排行老七,也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了老六。记忆中,我下面还有个小弟弟,他那乖巧可爱的模样,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可和夭折的姐姐一样,小弟弟也在两岁多的时候,因病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从那以后,我便成了家里的“垫窝”。

听村上的长辈们说,弟弟长得十分俊气,而且格外机灵,村里的男女老少,见了他都忍不住伸手抱抱、亲亲。每次听到他们夸赞弟弟,我总会涨红了脸,心里既骄傲又有些酸酸的,还带着点小孩子的傲气,用那略带醋意的眼神逼视着对方。

弟弟的离去,让幼年的我又重新依偎在母亲的怀抱,噙住了母亲的奶头。这一习惯,竟一直持续到我八岁上学。每天早上,我都要把头钻进母亲怀里,吮吸几口,尽管那时母亲早已没了奶水,而且长期的劳累和失去幼子的打击,让她落下了病根。记忆中,同学的羞辱、父亲的训斥、兄姐的怒怼,都没能让我心甘情愿地离开母亲的怀抱。可也就是从那时起,母亲的病情愈发严重了。

此后的数年,母亲一直卧病在床。直到1979年年底我参军离家的前夜,在兄姐的搀扶下,母亲才第一次挣扎着坐起来。她先是在炕上洗漱,仔细地梳理着头发,又洗净双脚,裹好小脚。随后,她叫大姐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出嫁时封存已久的首饰,郑重地插在头上。兄姐们一边帮她整理,一边故意打趣:“妈,您这么打扮,是要出嫁吗?”母亲靠着墙,慢慢把一双绣着精美花纹的鞋扣在三寸金莲上,只是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没有理会他们,那旁若无人的神情,仿佛此刻这世界上只有她自己。

兄姐们只顾着为母亲能坐起来而高兴,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唯有一向铁面的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贴在大姐耳边,沙哑着声音,喃喃低语。大姐听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一软,失声跌坐在地上。我被大姐的举动吓了一跳,还以为她不小心滑倒了,赶忙上前去扶。可就在我弯腰伸手的瞬间,大姐一骨碌爬起来,眼眶泛红,什么也没说,就冲出门外。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父亲声音哽咽地对我说:“快出去看看你大姐。”我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跑出门外。

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寒风刺骨。山村冬季的夜晚,除了间歇传来的几声狗吠,寂静得让人害怕。一阵冷风呼啸而过,风声如泣,仿佛有人在低声哭泣。小时候听过的那些鬼故事,此刻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顿觉毛骨悚然,慌乱地转身,向家里张皇逃窜。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呼喊我的乳名,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姐。我瑟瑟发抖地迎上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问道:“姐,你跑出来哭啥,把我吓得。”姐姐的语气有些沉重,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今晚你就睡在妈妈旁边。”我心里一阵疑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个即将出征的五尺男儿,还要跟着母亲睡?我虽没有反驳,但也没有应声。大姐又接着说:“你别不懂事,知道爸刚才给我说啥了?”我摇了摇头。大姐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难过:“妈今晚这么用心,是怕你这一走,以后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那一刻,我只觉得仿佛有一颗炸弹在心中轰然炸开,整个人在冰凉的夜幕中,仿佛被炸成了一地碎片。

我们姐弟六个,出生时间相差最近的只有十几个月,最长的也不足两年。我已记不清是哪个姐或哥出生在元月,但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为了让子女们过年能穿上新衣,或是有拆洗干净的衣服,她在月子里常常通宵达旦地坐在被窝里,纳鞋底、缝衣服。春节的清晨,哥哥姐姐们穿着崭新的衣服,欢天喜地地冲出门外放鞭炮、走亲戚、找小伙伴玩耍,而母亲却在那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一脸憔悴,带着满身的疲惫,刚刚入睡。

母亲是个极其爱干净的人。即便病魔缠身,长期卧病在炕,只要父亲以及兄姐们外出干活或是有事离开家,她总会吩咐烧好一大铁锅热水,让我把门插好,然后自己仔细地清洗小脚。洗完后,她会用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指甲,再在脚心放上一团棉花,用事先准备好的干净裹脚布,把小尖脚缠得紧紧绷绷,裹脚布的扎口也封得利利索索。她换下的内裤和裹脚布,总是亲自用肥皂反复搓洗,直到洗得干干净净,自己低头长嗅,确认没有异味后,才交给我晾在院子里日头底下的铁丝上。在母亲瘫痪在炕的十几年里,这些事她从不让别人代劳,而且总是避开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坚持自己动手。

解放后,人民公社时期,父亲是村里唯一读过两年私塾的文化人。虽然我家被定为中农成分,但村里还是指定他担任大队会计。父亲白天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晚上还要到“社房”加班记账,每晚都要忙到夜深才回家。其实,父亲晚上在“社房”也不完全是忙于账务,有时会和村干部开会,有时会和他们闲聊、打牌或者下棋。母亲担心父亲这个家里的顶梁柱身体吃不消,总是让三姐每晚为父亲做夜宵补补身子。起初,我会在火灶旁等父亲,等姐姐做好饭,就跑到大门外的石坡下等。要是实在等不回来,就和衣躺进被窝继续等。不知有多少次,半夜三更被母亲叫醒,只为能分得父亲一点汤食或是一小块干饼。三姐总是做好饭后,就地趴在灶边等,她也能和我一样,享受这份待遇。不过,她除了要提前把饭做好,饭后还得洗锅刷碗、压好煤火才能睡觉。记忆中,母亲从来不吃一口为父亲留的饭,她总说自己吃药太多,内火太盛,什么东西都没胃口,只想喝水。当时,我还以为母亲说的是真的,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那是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黎明,一阵急促的拍窗户声和敲门声,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在县城农机厂上班的二姐出事了。她上晚班时,不小心分了心,头发被绞进了机床,半张头皮被掀掉,半只手也被绞进了机床,正在县医院紧急抢救。因为手术风险极大,需要家属签字。父亲和大哥来不及多问,跟着厂里送信的人,一路朝着县城飞奔而去。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猛地坐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头发也顾不上整理,光着肩膀就双手合十,嘴唇颤抖着,不停地发出沉痛的祈祷声,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以前做了恶梦,梦到不吉利的事,都会用这种传统的“圆梦”方式来化解,她的神情无比虔诚庄重,丝毫不亚于在大庙里拜神。但这一次,她那震人心魄的悲鸣,伤痛欲绝的表情,至今想起来,仍让我心有余悸。不知母亲哪来的力气,平时连翻身都气喘吁吁,此时却自己穿好衣服,若无其事地就要下炕。我正惊讶不已,她却突然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哭喊着二姐的名字,拼命地向门外爬去。她的哭声越来越惨烈,惊得左邻右舍的乡亲们纷纷赶来。大家一起把母亲抬回炕上,母亲却晕厥了过去,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乡亲们又惊又怕,有的掐人中,有的扎针,有的在灶火上烧面蛋驱邪,有的用艾香熏鼻子,还有的往她脸上喷水……

母亲终于苏醒了,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指着我的头骂道:“你这个祖宗还站在这里干啥,快追上你爸,告诉他一定救活你二姐,把她拉回家来!”

此时,天已蒙蒙亮,两个本家男人带着我,飞奔着去追赶父亲和大哥……

二姐命大,虽然伤得很重,但总算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二姐伤好出院后,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再回城里上班,硬是逼着她回家务农了。

1980年,父亲从会计的岗位上退了下来,领着公社每月给的几块补助,在家闲做农活。大哥头脑灵活,当村里的人还在观望形势的时候,他第一个走出农门,进城做起了买卖。他先是在县城租了一块空地,支起帐篷卖小吃。两年后,手头有了些积蓄,便到市里开了一家卖烟酒食品的小卖铺,交给大嫂打理。可大嫂没什么文化,经营不善,大哥便想委托他人代管。父亲觉得这样不妥,和大哥商量后,把货物盘了出去,折了价,自己接手了店铺。

六十多岁的父亲,带着拄着双拐的母亲,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独特的创业之路。大嫂心里不服气,在村里说些风凉话,还和大哥闹别扭。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去进货,留下母亲守店。他们每天都经营到很晚才关门。母亲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字也不认识,但她识数。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就按图索骥,靠着商品的商标图案给客人取货。如果客人买一瓶啤酒是八角五分,要五瓶,付五元整钱,母亲就会用一瓶付一元找一角五分,两瓶付两元找三角的方法,以此类推,加小不加大,准确无误地算出应找的零钱。街上有些人想糊弄母亲这个乡下老婆子,故意拿大面额的整钱,同时买几种价格不同的商品来刁难她。没想到母亲见招拆招,用她独特的口算方法,分毫不差地算出价格,而且越用越熟练。有时候,父亲拨拉算盘还没算出结果,母亲就已经给顾客找好零钱了。父亲有些不相信,总要再用算盘多拨弄几次来证实,可多数情况下,都是母亲算得又快又准,让父亲这个算了一辈子帐的老会计,都不禁感叹威风不再。

母亲一心想着要给我成家,得知我参军第二年就考入了军校,她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原本狭小的空间里,她起初靠着两个拐杖艰难地移动,渐渐地,她能丢开一个拐杖走路了。两年后,在脚地只需一手轻轻扶着柜台,就能自如行动。三五年过去,她走路竟完全恢复了正常。母亲就像重新焕发生机的金属,又似万物复苏的春天,浑身充满了力量。她将年轻时善于持家的本事再次施展出来,不仅帮大哥付清了欠下的店款,还额外多给了一些。其他儿女也多多少少得到了二老的接济。亲戚和村里人找上门来,只要能帮得上忙,母亲总是尽心尽意,无微不至。

今天中午,岳母、妻女及外甥外孙一众亲属围坐在餐桌旁。我站起身来,本想振振有辞地发表致酒辞:“今天是母亲节,我生平以自然的心情正式投入这种礼仪,记得母亲在世时……”可刚一提到“母亲”二字,喉咙便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我原本想说,平生都没有亲口对母亲说一句“母亲节快乐”,还想借此机会,启发在座母亲健在的儿女,一定要勇敢地表达对母亲的爱,哪怕只是一句温馨的祝福。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觉得亏欠母亲太多太多。可此刻,我满心的话语,都化作了泪水,滚滚而落,泣不成声。

母亲留给我的回忆,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她的聪慧、善良、顽强,以及那无私的母爱,永远值得我敬仰和怀念。母亲享年81周岁,或许她本可以再多活几年,可就因为我曾有过分摊义务的私心,没有尽到全部的力量去照顾她。我吃了母亲两个孩子的奶,却连一个儿子应尽的孝心都没有付足。此后的日子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愧疚在我心里愈发沉重。母亲,但愿您在天之灵能宽恕我这个不孝的儿子,但愿您能听到不孝儿子平生第一次用语言亲口说出对您的敬爱:“妈,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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