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种没有命根子的人,向来是卑贱如泥的存在。
可那个小宫女却叫我大哥哥。
明明我连男人都算不上啊~
她在黑暗的深宫照亮了我。
可她又怎么忍心死,独留我一人踽踽独行呢?
楔子、
我这一生苟且如蝼蚁,却亦想过要拾回尊严,想要成为人上人,可每次梦醒皆泪湿枕畔,因为,我的身份和年少时的那一刀,让这一切都成为奢望,只是奢望。
一、
我从敏妃娘娘宫中出来时,看见了漫天的白雪。
那白雪落在红墙上,落在腊梅间,落在我的靴上。
我知道,此时的我一定十分狼狈,敏妃娘娘刚刚往我脸上踹了一脚,现在我的颊边火辣辣地疼。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狗,只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这种人,向来就是卑贱如泥的存在。
哪怕权势再大,到底也是遭人唾弃的——不过是个阉人。
敏妃娘娘的住所叫梅苑宫,而我,便管着这宫里底下的人。敏妃娘娘如今宠幸正盛,可她美虽美,性子却阴晴不定,怒气来得总是很突然。就如同方才,因为听闻圣上今日去了另一位娘娘宫中,她便阴着脸阴了一个上午。
冬日的风刮在脸上,刺骨而寒冷。在这样的冷天里,我看见不远处竟有一人跪着,是磕头的姿势。她弓着腰,弯一道弧形,身子又瘦削又单薄,看上去让人恻隐。更让人诧异的是,在这数九寒天,她竟然只着中衣。那件中衣在她身上晃晃荡荡,勾勒出了纤弱的蝴蝶骨。
“这是犯了什么大错?”
我走过去,淡声道:“你为何跪在此处,是做了什么错事?”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抬头。
那双眼睛太过干净,就像是一汪雪水,透彻纯粹,想能看透灵魂。这皇宫中,人心叵测,波诡云谲,长着这么一双眼,实在是稀罕事。
我淡淡地看着她。偶然间听人说起过,说我看人时目光极为疏离冷淡,给人一种距离感和压迫,但显然,这个宫女全然不惧我。
她拽住我袍子的一角,拽得紧紧的。我蹙眉,抓我衣角的手,纤细苍白,腕骨伶仃,指尖被冻得通红。
“放开。”我冷声道。
她却不松开,用那双大眼睛望着我,道:“大哥哥,救救我,我快冻死了。”
大哥哥。
好陌生的词。我在听到这个词的瞬间僵住。她竟这般叫我。
这个词从我进宫起,便已与我的人生剥离开了,毕竟……连世俗男人都算不上, 哪里还能算“哥哥”。
我发觉我的手指在颤抖,可到底还是没将她踢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不倦。”风雪中,她咬字清晰。
二、
原来她是梅苑宫新来的宫女。因为失手打翻了一只名贵的翡翠茶碗,被掌事罚跪于此。
严寒之日,名唤不倦的姑娘跪在地上,瘦削单薄,面色惨白。
掌事赶来之后,瞥她一眼,眼里流过轻蔑,然后又恭敬地唤我“叶公公。”
人,总是这般欺软怕硬,捧高踩低。当初我进宫时受的无尽的唾弃都在我一步一步爬上高位后变得隐秘,或消弭。
“在你眼中,人命纵然轻贱,可做事总该有点分寸。”
“奴婢明白了,叶公公恕罪。”掌事惧我,声音都有些不稳。
“退下。”
“是。”
待掌事走了,不倦慢慢抬头看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竟有些自惭形秽。在这宫中待久了,估计连我的心都变黑了,见到这么干净的眼睛实在是一件稀罕事。
“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她眼神澄澈,声音清甜。
我掩在袖中的手终是忍不住颤抖了。我不禁怀疑,她到底是如何进的宫。
且不说她对我的称呼,光是她那句令我心慌的夸赞,就让我眸底波澜狂涌。
“谁教你这样说话?以后不许这样叫,否则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我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隐忍和克制,似要将冰碴子尽数藏在话语中。
“可我说的是实话,”不倦一脸无辜,眼睛在我脸上打转,然后说,“哥哥你生了一双柳叶眉,桃花眼,面如冠玉,唇如红缨,当真是极好看的。
她与我对峙良久。终于,我叹口气:“罢了,你回去吧。”
如此稚痴言行,皆因她刚入宫,想来,在这宫中住久了,她到底会知道如何处事。
我拂袖离开,走出十几丈,回首望我一路行来的足迹,只觉其狼狈且凌乱不堪。
罢了,雪愈下愈大,终究会将一切掩埋。
那日过后,我便没再见到不倦。
可每至深夜,午夜梦回,总梦到一张流泪的、苍白的脸,梦到那一声轻柔的“大哥哥”。
许是多年未曾听此称呼,心魔作祟。想来也是,尚自年少,便失去尊严,怎么不怀念这么一些琐碎的东西。
无眠时我起身,见到铜镜中的脸,又想起那宫女说的那句傻话——你长得真好看。
我苦笑,皮相长得好又有什么用,到底逃不过命运翻云覆雨手。
三、
再次见到不倦时,冬天还未过去。
梅苑宫起了火,那火是从敏妃娘娘宫中燃起的。
圣上大怒,丈责整个梅苑宫的下人五十大板,唯独不倦免此责罚。
只因若不是她冒死冲进火海,敏妃娘娘早已香消玉殒。
圣上沉着脸,嗓音中含着雷霆之怒。
宫里人跪了一地,我从人群缝隙里看见她——她满脸黑灰,头发被燎得不成样子,一双眼睛澄澈如初。
我是掌事太监,走水之事是我失职,于是我又被加了二十大板。
更漏如水,木板落在我身上时,只觉皮肉都要绽开。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溢出一声呻吟。我痛至痉挛,到后面眼前汗雾一片,难见清明。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的,起初还能感受到木板击在皮肉上的剧痛,渐渐的,痛得险些昏死过去。可我也只能熬,在这宫中活了这么多年,挨过的板子还少么。只记得年少时我痛呼出声,听见自己凄厉至极、如同恶鬼哭号的声音,顿觉悲戚绝望——我讨厌自己尖细高亢的声音,正因如此,我整日整夜地压低声音,只为维护我那点可笑的自尊。只是那又怎样,我终究是个阉人。见不了光,只能在黑暗里腐朽成灰。
迷蒙转醒之际,我到底忍不住低吟了一声,极端疼痛下,大滴汗珠自额角滑落。
却有人替我将汗水拭去。
我反手握住那人手腕,抬头怒视来人,却撞进那人澄澈的眼。不倦的手分明是柔软而温凉的,我却觉得异常灼热。鼻端隐隐有冷香萦绕,那是她袖间的香气。
这是我自己的房中,暖黄的烛火晃动,窗上映出她瘦削的身影。
房间他处皆是黑暗,而那盏烛的暖光恰好将我二人笼罩。
“怎么会是你?你是如何进来的?”我无力地低声道。
不倦的眉眼在烛光中极为柔和,她垂眸,打开食盒,又倏然抬眸。烛光在她眸中流转,她粲然一笑:“大哥哥你不要管我如何进来,只管将这粥喝了便好。”
她持一汤匙,喂至我唇畔。
那粥瞧着还尚带热气,并非我往日吃的冷食,不禁怔住。
她眨眨眼:“哥哥你张嘴呀。”她语气略带娇嗔,似乎本就应该如此。
一天未进食,早已饥肠辘辘,可我仍然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份好意。
她不由分说地用勺撬开我的嘴。我还未及反应过来,暖香的粥已流入我的唇齿间。
她狡黠地笑笑,放柔了动作,哄着我将那粥喝下,我竟就这她的手将那碗粥喝了个一干二净。
“大哥哥你耳朵红了呢。”她托腮看着我,笑意盈盈。
我把脸埋入被褥中,只觉得无地自容。
——这粥,似乎还有些甜味。
四、
后来的好些天,不倦总夜里来见我,提着食盒,脸上带笑。
宫里事务众多,我吃上热饭便是奢望,而宫女那边有炉子,是以她热好饭菜专程送到我这边。
深夜阶上雪还未化,月光流转雪地间如碎银的光,已是深夜,星子高悬天上,俯瞰世人。我与她也只能这般在深夜相见。
她携一肩薄雪而来,月光下她眉眼清雅动人,我的心竟不争气地微微一动。
我若无其事地吞咽,以此掩饰我的局促——说来可笑,一个早已习惯淡定处理一切事的人竟然还会这般失态。
饭菜的温度适宜,入口我却恍惚了一阵,想必此刻我的眼眶已经红了。
并非因饥饿,而是太久没有感受过他人给予的温暖。
我抬眼看向不倦,她亦笑着看着我,粲然的笑意似要驱散寂夜的所有清寒。
我避开她的目光,只觉得脸颊发烫。
“哥哥,你伤可好些了?”她关切地发问。
“好些了。”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叶梓风。”我告诉她我所说的分别是哪几个字,然后又耐心地跟她讲我这名字的由来。
她静静地听,忽然从地上拾起一根断了的枯瘦枝桠,在雪地上写出了我的名字。
我惊讶于她竟识字的同时,看向她恬静的侧脸。她无形中所做的事情总会让我觉得很感动。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我犹豫再三,最终开口问她。
许是在这宫中待久了,谨慎惯了,连心都变得卑鄙,我总忍不住怀疑突如其来的好意,总……怀疑她有所图谋。
她怔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那我可说了哦,”她拽住我衣袂,冷不丁地凑到我耳畔,“你可得听好。”
“嗯。”我喉头发紧。女子的气息喷洒在耳侧,是那样近。
“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