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小时候光知道给她叫大姑奶,她一辈子没成家,起初是跟着父母生活,父母去世后,跟着哥嫂生活,哥嫂过世却早,她就承担起拉扯侄儿侄女的任务。
听我的母亲说,年轻时她长的也不差,也算是个大美女。她是嫁了人的,只是那个年代,没有见过男人什么样子就出嫁了。入洞房的时候,才看到丈夫是个又丑又矮小的男人。大姑奶是个刚烈的女子,没让男人靠近,哭闹了一夜,第二天卷了包裹回家,至此一生未再嫁。
由于她性格刚烈要强,但作风好,在男男女女的庸常社会里,她都不和别人说一句出格的话,哪个男人要和她开一句玩笑,她能拿棍砸到人家。
就这样,在农村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大姑奶她没了女人的温柔,却多了男人的彪悍和能干。
我记得小时候,她家后面有几棵大杏树,每年五月份的时候,满树又黄又大的杏子,特别招惹村上的孩子。经常是听到她扯着嗓门驱赶孩子的声音,她也舍不得吃,一筐筐的都被她挑集市上卖了,我们小孩子能吃到的就是落地上的干瘪或烂的。
村里人都说她命硬,克家人。她父母去世早,她大概四十来岁的时候,弟弟弟媳也过世了,那时她侄儿侄女才十几岁。
就这样,一家的重担都是她挑着,像个男人一样,家里地里,够她一个女人家忙碌的,割麦打场,赶牲口耕地,等等,就是再重的活,她从来不叫苦叫累,一个人连明搭夜地干,有时一个人忙不过来时,就请家族叔伯兄弟们帮忙,就 这样,在她一个人操劳下,日子过得也如平常人家。
即使再苦再累,她对侄子疼若至宝,因为家里就这么一个男丁,她还希望侄子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呢,所以在侄子吃穿用上都比一般农村孩子好。
但侄子没有被老话说中,寒门没有出贵子,辜负了他姑姑的连明搭明的辛苦和忙碌,侄子不好好学习,一心都在吃喝玩乐上,勉强的读到初三,就毕业回家务农了。
她为侄儿建起了明三暗五的大瓦房,那样的房子用现在的眼光瞧,很普通,但在当时,明三暗五大瓦房,在我们豫北封丘老家,那是很时兴的房子,有的人,一辈子也盖不起明三暗五的大瓦房,准备侄子到二十岁,就给他订婚成家的。
因为家庭的原因,侄子找对象就特别困难了。农村人都比较讲究,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到没有父母帮手的家庭,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她花了钱,用她的侄女和临村一对兄妹换了亲。
娶过来的侄媳妇是个脑子有点不够数的女子,侄女嫁的男人却比侄女大十四五岁,智商正常,只是驼背,村里人称罗锅。
侄媳妇第一胎生了个女儿,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儿。那时,计划生育还是比较严的时候。她为了侄媳妇能生个男孩,到计划生育大队长家送礼,可第三胎仍是个女孩子。
侄媳妇产后出风气去世了,刚出生的孩子送人了。那天我记得清楚,是农历十月份的一天,天下着雾雨,是乍冷的寒。我们一家正在吃早饭,一位堂伯到我们家喊我父亲去料理丧事。当听到消息时,我爷奶极其惊讶,我奶奶都哭了,一直说这家人怎么活……
那天,阴冷的雨像雾一般飘着,她侄子的二闺女四五岁了吧,还不懂事,身上挂着孝,在泥泞地里到处跑着笑着。
她有六十岁了吧,这个年龄在农村孙子孙女好大了,该享人伦之乐了。可她担子却是更重了,地里的农活,家里的家务活,对于两个侄孙女的照顾。这时候,她的腰更弯了,被生活压的,腰都弯成一张弓了。
她八十岁时,大侄孙女二十岁嫁到了临村,农忙时夫妻回娘家帮忙。小侄孙女十五岁出去打工,十九岁时找了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两个女儿出嫁了,她的侄子因为没了家庭负担,却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天天离不开酒。喝多了,便扯着嗓门喊:拿酒来……
她那时候还是住在自己盖的明三暗五的大瓦房里,也没有人做饭给她吃,经常看到她拱着腰,头要低到地上去了,在田地里捡庄稼,拾秸秆。别人家都是小洋楼了,她家还是低矮的瓦房。
有一年秋天,她在田地里捡烧锅用的玉蜀黍杆,背了一粪箕子,在过一道小沟时,没跨过去,摔倒在沟里,死的时候,手还扒在沟沿上。有人告诉她的侄儿,她侄儿正喝酒,大声说,早该死了,一家人都被她克死光了……
她死后,被葬在自家地里的,没有入袓坟,因为她是一个姑娘,没有结婚,没有后代,我们豫北当地的风俗,一个姑娘家死后是不能入祖坟的。
她的坟,孤零零的,旁边连棵树都没有,我想如果有棵树的话,小鸟会飞过来,栖在枝头唱歌,这样她在地下就不会寂寞了。
现在她的坟,几年经过雨水的冲刷,越来越小了,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如果不留心注意的话,都不知道那是个坟堆。
我想,不要了再过几年,村里的后代人就不知道这地方埋葬着一个曾经特别刚烈要强的女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给她叫老姑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