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他倒了杯茶，笑着摇摇头：“你啊，少喝点，你那血压……”

“没事儿，高兴！”他一仰头，灌了一大口茶，然后压低了声音，像说悄悄话似的：“你还记着那十块钱的事儿呢？”

我一愣，十块钱……那是1978年的事，我考上高中，家里穷得叮当响，学费凑不够。眼看着开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明贵哥，不知从哪儿东拼西凑了十块钱，硬塞给我，说：“明生啊，拿去交学费，别耽误了。”那十块钱，对当时的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我点点头：“咋能忘呢？你可是帮了我大忙。”

“嗨，都过去了。”他摆摆手，又凑近了些，“可我当初真没想到，你小子以后能当上局长！”

我笑了笑，没说话。2001年，我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县民政局，从一个小科员干起，后来当上了局长。这期间，我帮了不少乡亲，谁家孩子上学难，我跑前跑后协调；谁家老人看病难，我四处托人找关系。但凡政策允许，我都会尽力帮忙。可也正因为这样，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我堂哥。

“你还记着几年前，我让你帮我办低保的事儿不？”他突然问道，语气有些尴尬。

我当然记得。他家在村里条件算不错的，住着小洋楼，开着十几万的车，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他非要办低保，说是“多个保障”。我当时没答应，低保是给困难户的，村里还有不少真穷得揭不开锅的家庭，我不能因为是亲戚就坏了规矩。

“当时你指着我鼻子骂，说我忘恩负义。”我苦笑了一下。

他挠挠头，嘿嘿一笑：“当时是我小心眼儿了，钻牛角尖了。后来想想，你做得对，咱不能坏了规矩。”

我想起几年前村里那场洪灾。好几户人家的房子被冲垮了，村里组织捐款。捐款那天，明贵哥走到前面，把一叠钞票放进捐款箱。主持人报了数额：五千块！全场一片哗然。我当时都愣住了，我知道他家二儿子刚考上大学，家里经济并不宽裕。后来我才知道，这五千块是他咬牙凑出来的。

“其实啊，”他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我那会儿是真有点儿嫉妒你。”

我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看，咱俩小时候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一起上山割草，你放牛我砍柴，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后来你考上高中，当了兵，转业又当了局长，我心里就有点儿不舒服。觉得你飞黄腾达了，瞧不起我们这些泥腿子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摆摆手，“后来那场洪灾，我看到你为了帮受灾的乡亲忙前忙后，又是协调救灾物资，又是安排临时住所，一点儿局长的架子都没有。我当时就明白了，你还是那个你，没变。”

我的思绪回到了在民政局工作的那些年。有一次，一位老乡找到我，想让我帮他儿子安排个工作。他儿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根本不符合招工条件。我拒绝了他，他便四处散播谣言，说我当了官就忘了本，六亲不认。还有一次，一个远房亲戚想让我帮他女儿办个残疾证，好享受一些政策优惠。他女儿身体健康，根本没有残疾。我同样拒绝了他，结果他逢人就说我冷血无情，不近人情。这些事，让我身心俱疲，也让我对“人情”二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其实，这些年我也挺不容易的。”我叹了口气，“有些事，不是我不肯帮忙，而是真的违反政策，我不能开这个口子。”

“我知道，我知道。”他点点头，“你做得对，咱不能坏了规矩。要是人人都来找你走后门，那这社会还像话吗？”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贵哥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口。

“明生啊，”他突然转过身，认真地说，“以前的事儿，是我对不住你。谢谢你，没跟我一般见识。”

我笑了笑：“都过去了，哥。”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我和堂哥之间的心结，终于彻底解开了。这些年的经历，让我明白，坚守原则，秉公办事，才是真正的为人民服务。人情，不能凌驾于原则之上。而真正的亲情，是理解，是支持，是互相尊重。青山岭的风，依旧带着泥土的芬芳，吹拂着我的脸庞，也吹散了我心中最后一丝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