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日报26:张雨生作品2|花原甸子梁·勐龙已不遥远

花木花木 2024-12-16 03:44:39

花原甸子梁

张雨生

甸子梁,这名字好美。带有水泡子的放牧草场,北方人叫甸子。但我细读军用地图,看见保定地区的西北角,有一座高山冠名甸子梁,不知是什么意思。何况这座高山海拔2100余米。在华北连绵的群山中,高过她的峰峦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座。高山的美与甸子的美,实在难于联系起来。

盛夏8月,我来到涞源县。与武装部的同志谈到甸子梁,部长说,他曾上去过。那上面空军建过雷达站,武装部发动民兵帮助他们修了一条上山的简易公路。只是雷达站已撤消,不知那条简易公路还能不能通车。曾做为军事用地,现状如何,我们想攀上去,看看究竟。

找着了善走山路的最好司机,开着崭新的越野吉普车,我同部长,政委一行,带上干粮和饮水,向甸子梁进发了。

从县城到留庄有柏油路。出留庄,沿着河沟向西北行,有一段乡村大车道。再向前,大车道没了,吉普车便在河床里的鹅卵石上颜簸,看不到简易公路的影子。一个雨季,河沟里填起的沙土路,会被冲得无影无踪。幸好,盘山的路段还挂在山腰上。路面多有雨裂,山坡常有塌方。大伙不时地下车,搬石头,填雨裂,把吉普车推过去。这段路程摇晃了三个半小时。

登上山顶,放眼望去,平展展,坦荡荡,如同一方原野,足有二十多平方公里。难怪在地图上,同一等高线内,有着那么一个大圆圈。华北几座超过二千米的高峰,如大五台、小五台、白石山、雾灵山、恒山,我都爬上过。峰顶,或是突兀的岩石,或是锅底似的山包,没有这么大块的原野。江西庐山的梁上建有牯岭镇,山东泰山的顶端建有天街,但那里的建筑物,散落在坡坡岭岭,沟沟壑壑。甸子梁如果建城,容得下一个县级市,而且平平坦坦。

原野上,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丛灌木,全是茂盛的野草。野草像厚实的地毯,将山梁盖得严严实实。盛夏,正是华北的雨季,低凹的地方积存着一个个水泡子。我去过内蒙古,看过几处草原。这里所见,与那里没有什么不同。甸子梁名副其实,是一处独特的高山草原。

说是草原,不如说是花原。野花多极了,灿烂极了。一丛丛,一簇簇,七彩杂呈,开得如火如荼。分开花丛细看,是草就开花。不开花的草,好像不配来到甸子梁。我叫不出几种野花的名称。在山下,庭院里所种的草花,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原种。这么绚丽的花的原野,我从未见过,除了甸子梁,恐怕也没有第二家。

司机好像为着松弛神经,让汽车在花原上畅快地奔驰。一路上,他的神情过于专注了。车轮碾在花原上,很让人惋惜。我连忙招呼司机停车。尽管这些野花,夏至秋去,自生自灭,没有游人来欣赏,但也实在不忍心去破坏。这是大自然伟力的创造。

山风吹过,让人不禁打起冷颤。太阳正当顶,但失去了威力,照在身上不觉得烘热,只觉得暖和。这时候的北京,处在酷热之中,热浪袭人,汗流浃背。如果能借得甸子梁上的凉爽,该是多么美妙啊!

花原正中央,残留着两排墙基。部长说,这是雷达站的遗址。墙体内外砌着石块,中间筑着泥土,足有一米厚。上部全塌了,看样子,不是土窑洞,就是地窝子。冬季最寒冷的日子,气温在零下三四十度,这种住宅好抗拒严寒。土窑洞也好,地窝子也罢,都是最原始的,最简陋的。那个时代,我军最先进的侦察设备安装在这里,捕捉到了美国的高空侦察机,指引空军击落了它。我绕着雷达站的墙基转了一圈,心里涌动着一股激情。

天空是透明的。草地如洗,风过无尘。一会儿晴空,一会儿雾天。雾是飘来飘去的云。四周的峰峦,在浮云中忽隐忽现,但都伏脚下。晴空时,目极万里,唯上唯尊,仿佛我们在主宰大地;雾浓时,天地混浊,阴阳合一,又仿佛我们被宇宙吞食。这么着一张一合,是不是自然之神玩弄魔力,让我们在瞬间体验整个人生?

从梁上回留庄,经过三个自然村子,这时我才注意到,三个村子以完全不同的景观,显示着三种地域的植被特色。

山梁朝南的那面坡上,有七八户人家,都不是长期住户。夏天,他们赶着牛群上山,暂时住在这里。入冬,大雪覆盖了草原,又将牛群赶下山去。这里应该认做高山放牧区。

下到山腰,第二个村子,有三四十户人家。坡地上种着土豆、莜麦、胡麻,这些农作物耐寒,生长期短。山上不长大树,尽是灌木丛。丛林里,榛子多极了,正值采摘季节。我们停车,同采榛子的山民闲谈。他们说,赶头毛驴上山,一人一天能采两百来斤刺果。驮回家,去掉皮刺,晒成干果,有二十来斤。送到山下收购站去,每斤卖四元。这里的榛子能采半个多月。山果,还有药材,是深山居民的主要收入。

第三个村子,落在山脚下,有百来户人家。地里长着玉米、高梁、红薯。树木高大,阔叶与针叶混杂。这里是普通的华北乡村了。

在军用地图上,我量了量甸子梁到北京的直线距离,约为160公里。以天安门为中心画圆,清东陵、白洋淀、甸子梁,临近于同一弧线。出北京,西上甸子梁,路过房山的十渡,涞水的野三坡。北京人旅游,前些年还只远到十渡,近年已延伸到野三坡。再过些年,我看会跃上甸子梁。如果在梁上建一座花原凉城,那将是北京人夏季最向往的胜地。有眼力的旅游开发者,将目光投向甸子梁,我看是时候了。

这设想也让人担心。甸子梁,一旦游人如织,难免践踏花草,乱扔垃圾,决难保持纯净和自然。名声依旧,风光已去,开发岂不是毁坏?倘若那样,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好。

刊载于1997年9月18日《保定日报》

勐龙已不遥远

张雨生

摇曳多姿的凤尾竹,掩映着幢幢傣楼。小街两旁的芒果树上,密密地垂吊着青青的果实。边境小镇勐龙,没设口岸,没有边贸,依旧那么宁静,温柔。宁静得像一幅画,温柔得像一首诗。这是祖国大西南的最南端,西双版纳与缅甸交界的深山谷地。

登上山梁俯望,240界碑之外,苍苍茫茫的山林,是全世界注目的金三角。因种植罂粟,制造毒品,被视为神秘地带。勐龙与之毗邻,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何止是雾气?青年时代,看电影《遥远的勐龙沙》,留下过深刻印象:那是遥远的地方,发生的遥远的故事。前一个遥远,是指空间。没有公路的年代,从昆明到勐龙,骑马或步行,出没峡谷丛林,穿越横断山脉,得走两个多月。后一个遥远,是指时间。封闭状态下的边民,生产水平、文化素质、生活质量,滞后现代文明的距离,恐怕要用世纪来评说。

踏上这块热土,我寻觅几天之后,心头的雾气一扫而光。勐龙是透明的,一切都不神密。勐龙是贴近的,时间和空间都不遥远。

那天清晨,我正在睡梦中,被吆喝声吵醒。傣寨旁边,五六十个人拖着什么,喊叫着,欢笑着,从密林里出来。我走过去,看见长绳上拴着一根木料。这让人奇怪:木料超不过千斤,五六个人就拖得动;再说,寨里养着好多水牛,赶一头来也能拖回去,干吗要这么多人?

“这是修缅寺。”我正疑感,一句女孩的普通话,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她已走到近旁。身材修长,傣裙曳地,光着一双脚,标致的傣家少女。

“您是从内地来的吧?” 她打量着我,我点点头。她解释说:“修缅寺,全寨人都得出力气。看来窝工,其实是表示爱心。”她的普通话讲得很好,我惊奇地注视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傣人的缅寺,内地人都称为庙,其实不完全对。缅寺还像乡村小学,有启蒙教育的功能。”

她说得对。昨天,去看曼飞龙笋塔,见老师正给小和尚们上课。下山的路上,又见两个小和尚往山上抬课桌。傣家男孩去当小和尚,是接受教育的一种方式。十六七岁还俗后,被看做是有文化的人。

小姑娘还告诉我,女孩不能进缅寺,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力。如今,村村办起了小学,镇上办起了中学。勐龙还建有国营农场,场里的小学和中学办得更好。泰家女孩可以上学了。男孩进正规学校的多,去缅寺的越来越少。

这些话显示了较高的文化素养。我怀疑,她是不是当地傣家的女孩?正想问,她指着拉木料的人群告诉我,那里面有她的爸爸。她跑过去喊了几声,便走过来一位壮实的中年男子。他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很热情邀我去他家做客。我很乐意。了解傣人的家庭,是我来勐龙的愿望。

新修的木楼,坐落在香蕉园中。青果累累,大串的,重十来公斤,用木棒支撑着,煞是喜人。傣人没有锁门的习惯,家家敞着门,民风淳朴。楼上有个平台,既是女主人操作家事的地方,也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坐到平台上,男主人说:“原先,我们都住竹楼,茅草盖顶。现在生活富裕了,拆了竹楼,建起了木楼,盖瓦顶。要看傣家竹楼,得到那边去。”他说的那边,是指境外。

“景洪的民族园里,有竹楼,那是给外地人看的,当做民族风情。”她的女儿补充说。

凭内地经验,搞农业只能解决温饱,办乡镇企业才能致富。但整个勐龙,看不见乡镇企业。我问:“你们靠什么走向富裕?”

他介绍,经济收入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种橡胶树,一家种几百棵,进入盛期,一年能收入几千元;二是种果树,一公斤好品种的芒果,能卖到十几元;三是种时令蔬菜,冬季,种西瓜、冬瓜、辣椒、豆夹、茄子,都长得很好,有人来收购,运到内地去卖。口粮主要是稻米,兼有杂粮。此时的坝子里,一季稻已收割,二季稻正下种。农贸市场上,一边卖红薯,一边卖红薯秧子。一年四季,气侯温和,雨量充沛,种什么,收什么。只要勤劳,饱不难解决,温无须解决。

“勐龙只抓林业和农业,不发展工业,为的是保护自然环境。”他强调这句话,表明现代环保意识很强。

谈了一会,一位老人赶着牛群回来了。小姑娘说是她的爷爷。我想走过去打招呼,她制止我说:“爷爷不懂汉语。”她说了几句,老人满脸堆笑,用手势表示欢迎。

女主人热情留我吃饭。她把水泡的糯米倒进青竹筒里,放到火上烧烤,熟了,劈开竹筒,清香扑鼻。拔回一小捆竹笋,放在锅里煮过,端到桌上,剥开笋壳,边蘸调料边吃,像北方人吃大葱蘸酱,风味自然特别。

女主人也会汉语。我问什么时侯学的,她说是少女时代,像她女儿那般年龄。那时候,从北京、上海来了大批知识青年。她参加了民兵,一块劳动,训练,巡逻,很快学会了汉语。她的丈夫也是那时学会汉语的。她还说:“民兵连请知青当老师,组织过扫盲班。我俩识了一些字,多年不用都忘了。”

边吃边谈,我才晓得,他们的女儿已是高三学生,周末回家来拿生活费。很快,她要参加今年的高考了。我对她说:“过两天,我就回州里去,住在军分区的招待所里。”

回到州里的那天晚上,她来了,还带着一个同学。此时的她,上着衬衫,下着长裤,全然像内地学生。她问我,能不能介绍北京的大学情况,并说:“我俩都想考到北京去,学计算机。”

我先问这里的教学质量。她介绍,往年,学校的升学率在三分之一左右,每年都有考到北京的。他们学的是统一教材,考的也是统一试题,同内地完全一样。要说有差别,仅是边疆少数民族的考生,可以照顾20分,她的同学帮忙说:“她是我们学校的尖子生,有信心考到北京去。”

我曾在学院教书,参与过高考阅卷。去年女儿考大学,又关注过这方面的事。我将自己所知道的,尽量讲出来,她俩听得很认真。

临别,我称赞她说:“你的普通话讲得很标准。到了内地,没有人猜得出你是傣家姑娘。”

她笑了笑,说是跟老师学的。“我的小学老师,高中老师,都是从北京来的。”

勐龙的小女孩,小学和高中,怎么都会接受北京来的教师的教育呢?与军分区的同志谈到这个疑问,他们说,这不奇怪。当年,北京、上海来的大批知青,有些人当了中小学教师。后来绝大多数走了,但也有留下的。近几年,内地组织教师支援边疆,北京、上海都派来了优秀教师。原来如此。这个小女孩是幸运的。她接受的教育,与内地农村不仅没有差别,其至更优良。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到勐龙,虽然浮光掠影,但认识了傣族这一家人,我对那里看得更明晰了。

一家三代,爷爷不懂汉语,儿子媳妇汉语说得利素,但读不了书报,孙女不仅会汉文,还会英文,正准备考到北京的大学去学计算机。如果说,爷爷曾习惯的生活,是封闭的,遥远的,那么,他的孙女进入的生活,则是开放的,现代的。一家三代的变化,也就是解放以来的事。可以说,他们用几十年的时间,跨越了与现代文明的遥远差距,跃进到了计算机的时代。

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飞速发展,人们的地域观念也在改变。自治州首府已建有机场,从北京飞到那儿,三个半小时。再去勐龙,全是柏油路,55公里。倘若正午从北京出发,站到那家傣楼的平台上,太阳还会热烘烘地晒着人。如此一来,还会觉得勐龙那么遥远吗?

刊载于1997年10月30日《保定日报》

(除稿件,其余照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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