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山顶有口废弃的池塘,常年缠着一圈蓝蛇皮袋,听说里边有鬼。
小学五年级暑假,我跟两个同伴去池塘游泳,游回来的却只有我一个。
另外两个,再次飘上来已经是两具死尸。
那一刻我怕极了,从此以后一看见水,就口吐白沫。
后来我意识到,那东西从未离开。
她想要我的命。
1
我家在一个四周环山的村子,村里一座山的山顶,有口废弃的池塘。
里头常年不养鱼,只被一圈蓝色蛇皮袋缠着。
从我记事起就听人说,池塘里边有水鬼,逮着人就吃。
村里其他孩子,也都听说过类似警告。
那口池塘就像是村里禁地,没人感以身犯险。
小学一年级暑假,我见村里几个老人围着聊天,刚好说起池塘闹鬼,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那池塘四周都被浓密的松树林包围,周边长满肾蕨跟苔藓类的植物。
有村民夏天上山,曾看到过三四条碗口粗的银环毒蛇出没。
还有人路过,看到过池塘中心水波汹涌往外扩散,仿佛寄居着巨型水怪。
最为心惊的,每隔三五年里面就会死一两个人。
死的大多数还是小孩。
每年中元节,总会陆续出现几个村民带好纸钱,在池塘边念念有词烧纸。
我听得津津有味,懵懂又好奇,这世上难道真有鬼?
……
直到有一天,我听八十出头高龄的四太说起更多池塘的隐秘。
四太是村里旧社会时留下来的大地主姨太,常年爱抽焊烟,九十岁了还没戒掉。
她叼着根烟,缓缓吞吐一口,“那口塘的鬼我熟,当年我老伴横死其中,连肠子都被撕碎了。那是报应。”
我吓得赶紧捂着肚子,莫名觉得冷。
四太似笑非笑看我们一眼,透着老人家才有的泰然。
“我可没骗你们,他死后几个壮汉捞他上来,死得太可怕了。从此我做了三十几年噩梦。”
我听得不敢呼吸,想问更多细节,却被人打断了。
有位大爷继续补充:“记得隔壁村王二狗孙子掉里边,死时都不到十岁?都怪王二狗胆大如牛哪都敢去。上去守个山路还带什么孙子。”
我不禁问了句,“王二狗也死了?”
大爷罢了罢手一脸忌惮,“何止,两条胳膊都不见了。”
从此,我对那口池塘越发恐惧跟敬畏。
有人再聊起那地方害了多少条命,都会头皮一阵发麻。
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人能做好事,哪天把那口邪门的池塘填了。
2
转眼又是一年暑假,我十二岁升学初中,正处于懂事又不懂事的年纪。
池塘的事传得神乎其神,每次想起,我总拿“世上没鬼”扫除心中恐惧。
毕竟我一直接受科学文化知识的滋养,教导我要相信科学。
何况人的生死虽然不可控,但大多都有据可依,不能遇到几个横死的就往玄学上边凑。
那天我妈不在家,村里一起读书的同学阿凯跟文山,约我上山打鸟。
我们一路打打闹闹,不知不觉走到被传成人间地狱的池塘附近。
以前我从不敢认真打量周边的地形,这会快到中午,艳阳高照,我不禁壮了几分胆。
整口池塘周边的松树林格外浓密,风一吹松针呼呼作响,听着格外像是阵阵哀鸣。
围着它的蛇皮袋已经年久失修,渐渐褪了颜色,有些地方还多出几个缺口。
阿凯在我们三个中胆子最大,他走向其中一个缺口,“那么热,我们下去洗个澡再走怎么样?”
文山脸色即刻一变,骂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大家都是听这地方的故事长大的。
阿凯嗤之以鼻,“封建,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火箭卫星都升空了,谁还信有鬼?”
文山赶紧躲到我身后,“我反正不敢。”
阿凯又骂他胆小鬼,矛头转向我。
“王旭,要不咱们去试试?该不会你也怂?”
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却有死要面子的坏毛病,“你想怎么试?”
阿凯笑着,“我们下去游个五分钟,回去告诉村里人,这里根本就没有鬼。”
他还笑话村里那些人以讹传讹,根本就没胆子去验证。
或许是被他的话激着,我脑子一懵就开始脱上衣,“游就游,谁怕谁?”
阿凯也很快脱好衣服,扯着文山的手生拉硬拽。
“你也跟上,别做缩头乌龟。有危险我们先救你。”
才说完,阿凯就松开文山钻进缺口一个鲤鱼跳跃,嗤通一声没入水中。
水里即刻荡出一圈圈水波,我跟文山看傻了。
几秒钟的闭气后,阿凯在水中笑嘻嘻探出头,“快下来,水根本没多深。”
我跟文山也是一鼓作气,再也不犹豫跳了下去。
阿凯双手就着池水,不停朝我们身上泼,笑声更加爽朗。
“就说没事吧,别听那些谣传。”
一向在我心中神秘又可怖的池塘,这一刻算是揭开了神秘面纱。
我们所在的水区水质浑浊,甚至带着股很浓的鱼腥味,可水才没过腰身,根本不算危险。
我渐渐放开心防,跟着他们在水中打闹起来。
阿凯却越玩越大胆,兴奋地朝着池塘中间带游过去。
“什么鬼阿蛇阿的,我真想去抓条蛇回去给他们看看。”
文山也卸下了防备,跟上阿凯的方向划动四肢,两个人的头都或深或浅浸入水中。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前方有危险,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冷气压。
“你们快回来,没准中间真有蛇。”
3
阿凯仰面继续游,对我喊:“来,这边的水温好凉快。”
文山附和着:“还真别说,比岸边的水舒服多了,王旭你快跟上。”
看着他们玩得开心,我也朝着他们游过去。
可我正要靠近,阿凯的身体好像突然失去控制,手脚抽搐着直接往水底下栽。
“有东西咬我腿,好疼……”
听到喊叫文山慌了,赶紧游上前去本能地想拉扯阿凯一把。
下一秒,文山也发出痛苦不已的尖叫,整个人在往下沉。
我实在慌张透了,愣在原地吓傻了眼。
可我又不能见死不救,将来要是我们三个有人做了鬼,一定不会放过不理会同伴生死的人。
“你们等我。”
我将生死置之度外,精准朝着他们游去。
更邪门的事接踵而来。
明明他们距离我看着不到十米,我的四肢却无比沉重,被一股水中漩涡卷住。
仿佛怎么游,都游不动似的。
阿凯跟文山痛苦的尖叫在耳边久久萦绕不去,我却怎么都够不着他们。
直到阿凯再没了声息,文山也跟着沉入水底。
短短几分钟,周边一切归于死寂。
一阵腥臭的水浇在我脸上,我猛地清醒。
脚底下的泥格外滑溜,皮肤的触感好像是碰到一尾捉不住的鱼,随时让人滑倒。
当看到阿凯跟文山相继浮出水面,却不再有任何声音,我目瞪口呆,全身发麻。
冷汗密密麻麻冒了一身,身后好像有东西在追赶。
我拼了命往回游,水花飞溅,左腿小肚传来一阵近乎麻痹的疼。
池塘水的浊混着血液的红,足够让我全身结冰。
出于求生本能,我大喊救命,周边却没有半点人气。
正午的阳光更加毒辣,照着池塘形成诡异的红,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灵魂吓得出了窍,居然模糊看见个披头散发看不见轮廓的女人,渐渐浮出水面。
在我眨眼的瞬间,那不女人却不见了。
我死里逃生抓住池塘边一根生了锈的铁柱,大口大口喘着气。
才发现,左腿被水里一条水蛇咬住。
我拼命地剐蹭,那水蛇在红浊的水中吐着信子,弯弯曲曲游回池塘中间去了。
4
我是穿着贴身裤子屁滚尿流跑回家的。
我妈看到我一身狼狈,赶紧问起缘由。
我断断续续哭诉阿凯他们出了事,我也死里逃生,她在惊恐万分的同时赶紧带我去见村长。
村长即刻通知阿凯他们的家长,报了案。
城里的警察抵达现场,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之后。
耳边时不时传出大人们心痛不已的啼哭,我傻傻坐着,脑里全是阿凯跟文山出事时惨痛无助的模样。
几名警察上山去打捞尸体,另外的警察则拉着我做口供。
我在受惊吓后一直神色恍惚,结结巴巴完全说不出连贯的字眼。
他们不得不帮我找来心理医生给我做开导,先帮我稳住情绪。
“我没看错,有鬼……”靠在我妈怀里,我的身体持续抖成筛子。
警察们都当我是死里逃生还没清醒,继续询问事发经过。
尽管痛苦万分,我还是哭着把亲眼看见的东西一五一十说了。
这事发生后,整个村子甚至隔壁村一听说那口池塘,全都沉默不语。
生怕厄运上身。
阿凯他们的尸体除了腿部有扭曲的青筋,胸口位置还发现几道发紫的痕迹。
有人便开始传,那是被鬼的利指刮挠,估计是被吸了血。
每天我过得好像在油锅里熬,不管醒着还是做梦都能记起血腥的画面。
尤其一看到附近有很多水,就控制不住地口吐白沫。
我妈见我日渐消瘦,完全不能集中心思念书,只得想了个法子。
附近有个村子远在深山,山里有个神婆李姑声名远播。
我妈骑着毛驴载着我跟我奶奶,专程去山里边拜会她。
李姑见着我们,还没等谁开口,已经提前预知到个大概。
“那东西太厉害了,已经盯上的目标,不会就这么收手。要救你家孩子,最好赶紧搬走,哪怕在外边租房住也别再回去。”
我妈脸色惨白,又特别气愤,“真是鬼?她要缠别缠我儿子,朝我来啊!”
李姑摇头,开始蹲在屋里的炉子旁点香烧纸。
“话不能乱说,这是他的劫难,没人能替代。”
我妈跟我奶更加怕了。
我奶奶活到八十,早见过世间沧桑,颤抖着追问:“能看看是哪家冤魂?”
李姑布满皱纹的脸抖了抖,似乎陷入回忆当中。
“这冤亲的事可就远了。大概七八十年前,裹了小脚嫁给你们村大地主王宝山那个。”
这下,连我奶都禁不住腿发抖,“是那个产后死了,连带儿子都被沉塘的女人?”
5
李姑点头。
这事连我妈都没听说过,当中的确是有些蹊跷的。
我也很认真在听。
原来那会国家刚解放,还没完成对地主阶级的改造。
王宝山是村里的大地主,本来娶了两房太太。
其中的二太美莲生得貌美如花,一进门就被王宝山宠爱,不到半年就怀了孩子。
可惜王宝山难改风流本性,很快就招了个村里戏班子唱戏的花姑娘进门做三太。
当时美莲怀孕八个月,很快就要生产。
眼睁睁看着王宝山撇下她,一直跟三太耳鬓厮磨,积累了一身怨气。
她好几次争风吃醋跟王宝山表达不满,还都被他狠狠掌掴。
加上三太不是个省油的灯,见美莲哭闹便暗中派了个家里的丫头,给美莲下了一副落胎药。
那药的药性极猛,直接害得美莲腹痛难忍,拼命生下来儿子的居然是个死婴。
她承受不住打击,血流得床上床下到处都是,连产婆都救不过来。
母子就这么惨死。
三太还怂恿王宝山让人找了个猪笼,把母子关里头直接沉下池塘去了。
我不禁回想四太当时云淡风轻的描述,她倒是漏了美莲这一段。
“那不就是四太老公?后来他也死在那口池塘了。”
奶奶点头,“后来王宝山很快厌弃三太,才又招了个四太。”
我不禁好奇,“那个心狠手辣的三太,后来怎么样了?”
奶奶长满褶子的脸都吓白了,“死无全尸,连头盖骨都不见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
后来,李姑抓了把拜过仙家的米谷茶加上三枚五帝钱拿红纸包了,让我随身携带。
又给我请了块桃木吊坠,嘱托:“这吊坠不能离身,睡觉都要戴着。”
家里担心我,正巧我也小升初,就到城里租了套房子。
城里生活节奏很快,也有很多新鲜玩意,加上我结识了新朋友,便渐渐把之前那些事抛诸脑后。
偶尔想到阿凯他们,我会习惯性念几句“阿弥陀佛”,期盼他们的灵魂早点超脱。
初升高那年冬天,我又听我妈提了一嘴。
四太一生烟酒不断,九十岁时终于没熬住寒冬,安详地去了。
心中不禁疑惑,要是那个可怖的美莲真存在,为什么独放过四太,能让她寿终正寝?
6
我爸在城里开了家粮油店,因为附近餐馆多,好些年生意做得不错。
等我考上省里一所大学,他已经全款买了套复式楼,再也不用租房。
他常回村看亲朋好友,有次吃饭跟我提起,村里很多地方要开发,就连那口池塘也被征用很快要填平。
这么多年过去,听到那口池塘,我还是忍不住直哆嗦。
我爸宽慰:“哪有什么鬼?阿凯他们那会是小腿抽筋溺水。我们搬走这么多年,没再见哪家小孩死里头。”
“别自己吓自己。村里很快要进三台挖机,到时家里还能分点卖塘钱。”
晚上我再一次失眠了,抱着李姑给我那块护身的桃木牌辗转反侧。
这么多年我习惯戴着它去任何地方,睡觉也从不敢摘。
至于李姑给我的红纸包,早就缺了个大口子,里边很多碎料已经漏了。
只剩下三枚五帝钱,我还是时常揣在兜里。
那口让好多人丧命的池塘,终于要被填平,真快没事了吗?
我离家到省会念大学,小学一名同学阿梅,邀请我加入同学群。
我没加。
当年我差点被淹死,后来家里搬走,跟同学们都断了联系。
阿梅还是跟我叙旧,不知怎么就聊到填池塘的事。
“有名师傅在池塘通宵作业,居然连人带挖机栽进池中。第二天等村民发现,尸体都肿成气球了。”
睡前我跟我妈提前,她估计担心我害怕,似乎避讳这个话题。
禁不住我求她,她还是说了。
村部一共派了三台挖机进去,听说里边的水怎么填都填不干净。
加上死了师傅,其他两名师傅更加害怕,死活都不愿再动工。
填塘填平工程被迫暂停,村里还在商量新对策。
当晚我做了个怪梦。
一个看不清楚五官,头发大概一米长的女人,穿着蓝色长褂,一动不动悬在宿舍天花板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