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历史的看法，会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而变化

西汉太初四年，即公元前101年，除匈奴外的四方夷狄已被全面征服，汉武帝准备再次启动对匈奴的第二阶段作战计划，即派遣远征军深入匈奴本土，征服匈奴。为此，汉武帝颁布复仇诏书，诏曰：

“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尤，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意思是，汉高祖和吕后时期，曾受辱于匈奴，此仇不报，枉为人子孙，枉为人君，枉为人；当年齐襄公报了祖宗之仇，《春秋》大加褒扬，朕要向齐襄公学习，报仇雪恨，荡平匈奴。

马踏飞燕，汉代作品

这里所说的齐襄公复九世之仇，发生在春秋时期鲁庄公四年，也就是公元前690年，距离太初四年近六百年，指的是齐襄公吞并纪国一事。齐国与纪国都在山东，齐国在西，纪国在东。早在西周时期，姜太公姜子牙的玄孙，齐国第四任国君，齐哀公，因为纪国国君的谗言，被周天子烹杀。等到齐国第十二任国君，也就是齐襄公，终于吞并纪国，报了齐哀公之仇。

齐襄公，姜姓，吕氏，名诸儿

复仇诏书所说的“《春秋》大之”，是怎么个情况呢？《春秋》是怎么说的？

对于此事，《春秋》经文的记录很简单：

夏，纪侯大去其国。

意思是，纪国国君逃走，纪国灭亡。

《春秋》微言大义，经文似乎看不出褒扬的意思。那么，春秋三传又是怎么说的？

子夏，孔子弟子

《左传》的记载也很简单，只是稍微补充了几句细节，没有褒贬。

《谷梁传》的记载也不多，只是加了一句“纪侯贤而齐侯灭之，不言灭，而曰大去其国者，不使小人加乎君子。”也就是说，纪国国君是个君子，齐襄公是个小人，这就更不存在褒扬了。

《公羊传》才是对齐襄公大加褒奖。翻译过来，是这样说的，“纪侯大去其国”，大去是什么意思？是被灭了。被谁灭的？被齐襄公灭的。为什么不直接说被灭而要说大去呢？是为齐襄公讳，《春秋》讲究为贤者讳，贤人做了坏事，要隐晦的说，不能直说。齐襄公为什么贤？因为齐襄公为远祖报仇了。几世的远祖？九世远祖。都过了九世了，还能再报仇吗？因为是国仇，别说才过九世，哪怕过了百世，也可以复仇。九世的国仇可以复仇，那九世的私人仇恨可以复仇吗？私人仇恨不行。

可见，《公羊传》对齐襄公灭纪国的行为大加褒奖，与《谷梁传》完全持相反立场，《谷梁传》认为齐襄公是小人，《公羊传》认为齐襄公是贤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很简单，《谷梁传》的作者谷梁赤是鲁国人，《公羊传》的作者公羊高是齐国人，屁股决定脑袋。

公羊高，齐国人，子夏的学生

此后相当长的历史中，《公羊传》的观点，一直是主流。

谷梁赤，鲁国人，也是子夏的学生

当年，我还小的时候，读到“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一度心生崇敬之情。

后来，我看到了满清高士奇的《左传纪事本末》。高士奇对齐襄公复仇一事提出质疑。高士奇自问自答，齐襄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鸟兽其行，败伦伤化，忍心害理，彼又岂知有祖宗之仇者？”就是说，齐襄公悖逆人伦，就是个禽兽，这种人会知道祖宗之仇吗？齐襄公不过是打着复仇的名号强抢纪国的土地而已，哪有那么高尚？

当时，我刚上大学，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觉得高士奇真是人间清醒，《公羊传》真是腐儒，汉武帝读书也不用心，学而不思则罔。像那种道德败坏的人，也配谈论国仇家恨吗？别说九世之仇了，就日本侵华这才过了几年，社会上已经有很多禽兽，完全忘记了如此血海深仇，甚至对日本各种跪舔，这种人眼中怎么可能有祖宗之仇的概念！齐襄公也是这么一个禽兽之人。

满清高士奇的书法

但现在，我不这么看了。现在的我觉得，高士奇才是腐儒，《公羊传》和汉武帝才是真的明白事理。为什么呢？

齐襄公就是个禽兽，谁都知道，但为什么人家汉武帝都不说出来，而你高士奇要说出来呢，傻子会不会是你自己？

齐国灭纪国，当然是出于现实利益，是为了吞并纪国的土地与人口，壮大齐国自身的力量。吞并纪国，齐国获益颇丰，实现了国力翻番，到了齐襄公的弟弟齐桓公时代，一飞冲天，称霸诸侯。所谓九世之仇，当然只是一个幌子，只是为了师出有名。

但是，切记，出来混，吃相不能太难看，当婊就一定要立牌坊，利益争夺不能赤裸裸的，一定要冠冕堂皇的，即使当禽兽，也要当衣冠禽兽。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优雅永不过时。就像美丽监，无恶不作，四处侵略，留下满目疮痍，尸山血海，但永远师出有名，永远打着人权旗号，哪怕手头只有一瓶洗衣粉，也要把它伪装成敌人持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直接证据。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美丽监是虚伪的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虽然很多正义之士破口大骂，但人家美丽监就是装糊涂，就是“坚信”自己师出有名，即使被现实打脸，依然“坚信不疑”。这才是难得糊涂。

洗衣粉事件

所以，齐襄公复九世之仇，很高尚也很龌龊，这种事情，看破不能说破，谁说破谁就是傻子。

汉武帝就看破不说破，而且有样学样。汉武帝对匈奴的作战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前129年到前119年，主要是卫青、霍去病打的，这一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反抗匈奴侵略，将入侵的匈奴逐回漠北；第二阶段是前99年到前89年，主要是李广利打的，这一阶段的主要任务是侵略匈奴，深入匈奴本土征服匈奴。汉武帝发布“复仇”诏书后两年，第二阶段战争正式打响，这一阶段汉武帝就是赤裸裸的要征服匈奴，但为了师出有名，他引经据典的打出了复仇的旗号。

《公羊传》曰：“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未来中国的成长之路，一定要在多难兴邦的苦难历史中多多的寻找和开发各种场景，加以包装，唤醒埋在历史深处的国家复仇主义，然后同仇敌忾，众志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