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露未晞时,檐角的风铃已摇碎一帘清梦。推窗望去,天青色的烟霭里,东风正裁着云絮作笺,将昨夜星辰研成的墨,细细勾勒出春的轮廓。枝头新绿原是沉默的诗人,用抽芽的笔触在天空写下平仄,玉兰举着素瓷盏承接雨露,每一滴都盛满苏醒的感动。

墙角的樱最先收到季候的密信,攒了整冬的胭脂终于舍得点染。花影漫过黛瓦时,恍若谁将云霞揉碎了泼向人间,风起时簌簌落成香雪。邻家阿婆在石臼里捣着新茶,青团的热气氤氲着旧时月色,檐下新燕正衔泥修补光阴的裂隙,呢喃声里都是唐宋的平仄。

最喜沿着溪畔漫步,看桃夭李素次第绽放。垂柳蘸着春水写行草,涟漪是它未干透的墨迹。忽有野雀蹬落枝头积雪,惊起满地碎琼乱玉,那些飘转的花瓣原是未装订的诗集,每片都记载着与春天相遇的传奇。老茶亭的竹帘半卷,茶烟袅袅中恍见陆羽在煎水,卢仝在试茗,而我的陶杯里沉浮着整个江南的烟雨。

暮色四合时分,紫藤架下总坐着白发翁媪。他们不说花事,只将陈年往事泡在粗陶壶里,皱纹里流淌的尽是岁月窖藏的芬芳。蝴蝶停驻在晾衣绳上,翅翼间抖落的磷粉化作流萤,与天际初星遥相辉映。晚风裹挟着槐花的甜糯,将晾晒的蓝印花布吹成飘动的河流,恍惚间漫过整个童年的堤岸。

我常在竹影婆娑的午后,用素笺拓印花瓣的纹路。海棠的胭脂色洇染纸背,辛夷的骨朵拓出工笔的韵致,连翘的金铃铛摇响时,震落砚台里凝结的冰霜。这些草木的信笺将被装入月光扎成的信封,寄给深秋的银杏,寄给寒冬的蜡梅,告诉它们春的绣线正穿行在季节的织机间。

城郊的油菜田忽然漫成金色汪洋,农人扶着犁铧站在田埂,身影浸在琥珀色的夕照里。蜜蜂驮着日影穿梭,将甜蜜储存在六边形的光阴容器。孩子们追逐着纸鸢跑过阡陌,那些斑斓的翅膀掠过麦苗的新绿,竟比云朵更接近天空的本质。

夜深忽觉满衣清辉,原是紫丁香将月光筛成了细雪。暗香浮动如远寺钟声,层层漫过石阶与篱墙。此刻方懂得春的禅意——它不言不语地抚平岁月的褶皱,让铁篱笆上开出蔷薇,让旧陶罐里长出青苔,让每道伤痕都变成年轮里温柔的光斑。

当玉簪花在墙角举起银烛台,我知道这场盛大的花事终将谢幕。但不必惋惜,那些飘落的花瓣正化作大地的璎珞,凋零亦是另一种绽放。且将春色封存在青瓷瓮里,待梅子黄时,启封的刹那会有整个春天涌出,漫过盛夏的蝉鸣,浸润秋月的清霜,最终凝成我们眉间永不褪去的温柔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