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VS大龄女校尉《淡定啊,将军》作者:天如玉

芳芳看小说 2024-08-05 08:12:31

荀绍入宫时,身上尚且带着酒气。

  秋高气爽的午后,向来沉闷的宫中也多出几分旷远之气来。年轻的太后执着她的手亲昵地往御花园走去,反倒像是在扶她,面上带笑,心中忧虑。

  荀家世出良将,到了这辈竟出了这么个出格的女儿,往好听的说是不拘世俗,往难听的说就是离经叛道,竟然醉酒入宫,也不知这次是不是选对了人。

  但她口中只是笑道:“荀校尉久未回都,陛下都念叨好几回了呢。”

  荀绍人虽微醺,心却澄净。她刚从西北赶来,在酒家灌了几口黄汤就被提溜进宫,在此之前从未与幼帝见过一面,他会念叨自己?

  左右宫人早已被遣退的一干二净,太后亲自领着荀绍走到一株木芙蓉旁,抬手拨开一枝花叶,低声道:“荀校尉来看看陛下吧。”

  荀绍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幼帝团着小小的身子蹲在地上玩耍,像是个圆滚滚的粉白团子,但她绝不能这样说。

  “陛下龙马精神,真乃社稷之福。”

  “就这样?”

  “不愧是真龙天子,气质卓然,贵不可言。”

  “还有呢?”

  “呃……”荀绍头疼,难不成千里迢迢召她回都就是为了听几句好话?早知如此,出门前该多看几本书来着。

  太后见她面色酡红,双目直直地望向前方,憨态毕露,不禁掩口一笑,声音压低了几分:“既然陛下在荀校尉眼中这般好,若叫你和陛下订亲,你可愿意?”

  荀绍只觉脑中惊起一声炸雷,呐呐转头看她,“啊?”回神之后又连忙改口:“臣方才走神,没听清太后的话,万望恕罪。”

  “你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敢相信罢了。”太后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招手示意她也就座,“此事说来荒唐,但哀家绝非儿戏。”

  “太后,陛下才四岁,这……”

  “谁说的,五岁了。”

  “臣比陛下大那么多……”

  “那又如何,有老夫少妻,就有老妻少夫嘛。”

  荀绍瞥一眼幼帝粉嫩嫩的脸,觉得自己已成十恶不赦的禽兽,忙退后一步跪下:“此事万万不可!臣不能耽误了陛下,还是请太后收回成命吧。”

  太后心道你这样的女子,还真是耽误了我儿。她扶荀绍起身,语气却甚为真诚:“哪里的话,荀校尉女中豪杰,百年难得一见,只有陛下这种真龙天子才可相配呀。”

  “不不不,是臣配不上陛下。”荀绍又要跪下去。

  太后拦下她,看一眼幼帝,也不知触动了哪点心思,眼眶瞬间就红了:“哀家也是无奈啊!荀校尉可还记得宁都侯?”

  “应璟?”荀绍一听到这名号心中便是一声冷哼:“如何忘得了!”

  当初她父兄战死,她立功沙场,本该顺理成章接手西北军统帅,宁都侯应璟却以“自古没有女子为将的先例”大力阻拦,若非如此,她如今又岂会只是个小小的校尉?

  太后长叹一声:“先帝英年早逝,几个皇子为争帝位斗得腥风血雨,宁都侯扶持陛下登基本是大功一件,如今却已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哀家秘密召你来商议这桩婚事,无非就是希望你帮衬着陛下而已,否则宁都侯他……他以后指不定就会谋朝篡位啊!”

  荀绍一愣:“可他是太后嫡亲的堂弟,当朝国舅,陛下至亲啊。”

  “哪里亲的过权势啊!”应太后轻抬袖口,拭了拭泪。

  荀绍心下了然,她虽久居西北,对太后与应璟不怎么对付的传言却也有所耳闻,如今看来似乎是变本加厉了。

  太后瞥她一眼,再接再厉,又挤出几滴泪来:“哀家也是没法子了,如今只要荀校尉一句许诺,答应以西北军力保陛下,他日待陛下成年,皇后之位便是荀校尉的。”

  荀绍酒意全消,胃部泛疼:“太后言重了,陛下名正言顺,臣焉有不尊正统之理?只可惜臣女流之身,未能承袭西北军权,实是有心无力啊。”

  太后变脸着实快,听她这么说,脸上又露出笑容来:“荀校尉放心,哀家听闻如今接管西北军的是你族兄,只要你接了诏书,亲事便订下了,他哪有不帮自家人的道理。”

  荀绍微微蹙眉,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了。

  太后趁热打铁,自袖中取出一卷诏书,声音压低了几分:“其实这只是第一步,哀家毕竟还在垂帘听政,总会有机会提拔你。荀校尉只要接了这订亲诏书,哀家保你在朝中平步青云,届时军权自会回到你手中。哀家与你同为女子,不像宁都侯,对女子为将毫无偏见。”

  荀绍心中微微一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又轻轻松开。

  太后瞧见她神情,又问一句:“如何?”声调婉转,似含了万般诱惑。

  荀绍沉思半晌,终于屈膝跪下,双手接过诏书:“臣谢太后垂爱。”

  太后大喜过望,一时心情又有些复杂,只要强忍着不去想这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人以后会成为她的儿媳妇,这桩买卖其实很划算。

  荀绍忽而又强调一遍:“就按太后所言,待陛下成年再议婚娶吧。”

  “那是自然。”太后巴不得这样呢。

  荀绍起身,又瞄一眼幼帝,早知这么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就是为了这桩囧事,还不如直接装醉得不省人事了。

  夕阳已下,暮色四合。

  太后身边的郭公公忽然一路小跑着过来,火急火燎地低呼:“太后,太后,宁都侯来了!”

  太后神情立变,也不留荀绍了,急忙吩咐郭公公领荀绍出宫。

  荀绍将风帽戴上,裹紧披风,出御花园时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校尉,竟弄得这般鬼鬼祟祟,心中对应璟的厌恶又添了一分。

  至广阳门,有一队人远远走来。荀绍垂眉敛目,脚步不乱,与那群人擦身而过,情绪毫无波动,对方丝毫不曾注意到她。

  远处的郭公公刚松口气,却见队伍前方的宁都侯转身朝荀绍的背影看去,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郭公公。”

  他一个哆嗦,快步上前:“参见宁都侯。”

  千万不要问那人是谁,千万不要问啊!

  “本侯怎么闻到了酒气?以后宫中出入可要管严些。”应璟自他身边走过,言语中似带着笑意。

  郭公公一叠声的称是。

  太后端坐凉亭之中,一派宁和之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应璟自远处缓步而来,黑底暗红纹的广袖朝服,日日见到,日日碍眼。

  “参见太后。”

  太后到底还没勇气与他正面冲突,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应付:“宁都侯免礼,都是自家人,不用客套。”

  应璟含笑道:“太后说的是,臣听闻荀绍回来了,怎么没见着人呢?”

  太后嘴边笑容立时有些坍塌,那边幼帝已经欢快的跑过来,老远就亲昵地叫“舅舅。”太后最看不惯应璟将自己儿子哄得服服帖帖这套,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幼帝刚才已听见荀绍的名号,转着脑袋不断询问:“荀绍是什么人?”

  太后尚未说话,应璟便回道:“是荀家的女公子,自幼生长在军中,就爱打打杀杀,现任西北军的赞军校尉。”

  幼帝人小鬼大地皱眉:“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应璟笑了一声:“太后对她倒是欣赏的紧,听闻已将她选作陛下的皇后了呢。”

  “什么?”幼帝年纪虽小,却也知道皇后是什么概念,顿时瞪圆了眼睛,几步跑到太后跟前:“母后,这是真的?”

  太后听出应璟刻意挑拨,又恨他掌握了宫中动向,气不打一处来,忿忿起身,拉起幼帝的小手道:“陛下随哀家回寿安宫去说话,此事哀家会原原本本说与你听。”说完瞪一眼应璟,拂袖离去。

  第二日早朝时,幼帝的眼睛肿得赛过核桃,惹得一干大臣面面相觑。待珠帘后的太后说出那桩刚刚订下的亲事,众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朝堂立时一片哗然。

  “太后,此事万万不可啊!”御史对幼帝心生同情,激动万分:“帝王婚事,自有体统,岂能草率而定?何况陛下尚且年幼,此事为时过早啊。”

  “是啊太后,使不得啊!”

  “此事确实有失体统……”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太后自珠帘后轻咳一声,开了金口:“老丞相如何说?”

  朝堂上吱吱喳喳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

  老丞相出列行礼:“帝王婚事虽不是小事,说到底却也是皇家家事,何况如今只是订亲,只要太后和陛下都愿意,老臣无话可说。”

  西北军有四十万,历来由荀家人一手执掌。荀家父子战亡后只剩下荀绍这么个独苗,口碑再不济,战功名望都有,族人和军队都对她无法忽视。太后此举无疑是要借一个荀绍为陛下套牢整个西北军。

  老丞相是明白人。

  其余的人闻言面面相觑,只好转头去看宁都侯。

  太后得了丞相相助,这才看向应璟:“那么,宁都侯的看法呢?”

  应璟微微笑道:“微臣一切以陛下主张为尊,不敢妄言。”

  太后不大痛快,他自己做好人也就罢了,还不忘指桑骂槐说她强迫幼帝!她憋着口气道:“陛下自然是应允了,既如此,看来宁都侯是无异议了,那便退朝吧!”

  应璟抬头看了看幼帝,他哪里是心甘情愿,撇着嘴都快哭出来了。

  大臣们纷纷涌出殿外,大部分人都颇有微词,但宁都侯和老丞相都在打太极,他们也无可奈何。

  幼帝生着闷气,可怜兮兮地往内宫方向走,小小的身影无比落寞。行至半道,忽听有人叫自己,转头一看,原来是应璟追了上来,他的眼泪唰唰就流下来了:“舅舅,朕不要娶个老女人!”

  左右宫人连忙回避,当作没听见。

  “唉,陛下既然不愿,刚才为何不明言呢?”

  幼帝泪水滔滔不绝:“母后以死相逼,说什么帝王责任,朕有什么法子嘛!”

  应璟猜想也是这样,蹲在他身前安抚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只是如今老丞相也对此事鼎力支持,也只有暂时委屈陛下了。”

  幼帝哭得更凶了。

  应璟抬袖为他拭了拭脸:“陛下放心好了,荀绍如何配得上陛下?舅舅就是自己上,也绝对不会委屈了陛下。”

  幼帝立时收声,对他的信任更上一层楼,感动得无以言表,奶声奶气地哭喊:“舅舅,你就是朕的亲舅啊!”

  应璟微笑起身,正气凛然。荀绍人还没回到西北,订亲的消息已经先到了。

  这时节在西北边疆往来商旅颇多,这事情一来二往被传得神乎其神,到后来居然有人说幼帝与荀绍乃命定三生,二人年龄悬殊却是一见倾心,激的荀绍本人一身鸡皮疙瘩。

  随侍竹秀在她常去的那间酒家里找到她,气势汹汹地质问:“校尉此举对得起你死去的父兄么?”

  荀绍拍桌反问:“你这是下属说话的态度?”

  竹秀是苗疆女子,眼大胸大胆子大,半点没被震住,抱着胳膊反唇相讥:“校尉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属下又何必对你尊重!”

  荀绍被她说的老脸微红,干咳一声:“你以为我乐意啊?父兄死后,荀家风光不再,太后开了尊口,我有选择的份儿吗?”

  竹秀脸色这才缓和了些:“那你还真打算嫁?”

  荀绍收拾了一下朝外走,转移了话题:“荀将军如何说?”

  她父兄战死后,堂兄荀鸣接任了军权,但她向来只叫他荀将军,生分得很。

  竹秀道:“正是将军让我来找你的。”

  荀绍哼了一声,出门从树上解下马,翻身而上:“你准备一下,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回洛阳去。”

  竹秀勃然大怒:“你现在该做的是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早点嫁了!而不是回洛阳侍奉个四岁娃娃!”

  “谁说的?陛下明明五岁了!”荀绍策马而去,将暴跳如雷的她甩在身后,倒有些像是在逃。

  不出五日,圣旨下,急召荀绍回都任职。

  荀鸣从营中赶回将军府,就见下人们已经在替荀绍收拾东西,他检查了一下,吩咐左右将东西卸了一半下来。

  “身为校尉,如此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将军呢!”

  荀绍刚好出来,听见这话,冷冷道:“将军说的是,哪能抢了您的风头呢?”

  荀鸣转头看她,嘲讽地笑道:“我以为你继任不了将军一职,迟早会在沙场上挣回来,没想到最后居然要嫁人了。不过这样也好,以你的做派,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嫁的出去,太后实在是仁慈,陛下年纪虽小,至少你后半生有地方可待了啊。”

  荀家代代都出武将,大多英武勃发,荀鸣却生得白面红唇,此时拿腔作调地说出这番话来便显得尤为刻薄。

  荀绍翻个白眼:“将军不用替末将担心,末将只怕自己有朝一日回来,您就没地方可待了呢。”

  左右仆从大气也不敢出,将军和校尉向来见了面就互掐,军师从不让俩人一起在军中碰头,连演武也是。

  荀鸣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荀绍噎住了他,没事人一样翻身上马,还笑眯眯地跟他道别:“将军,此去一别万里,以后可要常来看望末将呀,军中那些兄弟就多指望着将军照应了。您放心,待我以后做了皇后,一定会好好提拔您的。”

  荀鸣冷着脸道:“但愿本将军能等到那天。”

  竹秀笑嘻嘻地来补刀:“哎呦将军瞧您说的,您一定长命百岁,不会活不到那时候的。”

  荀绍哈哈大笑着策马奔远。

  竹秀再不管荀鸣的黑脸,上马赶上荀绍,将缰绳扯得咯吱作响:“将军实在过分,当初论功劳论资历都轮不上他做这个将军,如今他还这般落井下石,一点也不为你着想。”

  荀绍笑道:“他今日已经让着我了,毕竟我若做了皇后,他还有可能做国舅呢,只怕以后还得巴结我!”话音一顿,她忽然连呸几声:“说到国舅就来气!做国舅的没一个好东西!”

  竹秀啧了一声:“校尉还记着仇呢?这是要回都报仇去了?”

  “哼,应璟那臭小子,迟早要栽在我手里。”荀绍一夹马腹,箭一般冲了出去。

  竹秀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又去追赶:“等等!回来!你还真要去做那混账皇后啊!”

  二人一个追,一个逃,到洛阳时将随行之人甩了远远一大截。

  都城洛阳风霜百载,连风沙蔓延的西北也比不过它沧桑厚重,沿街尽是高楼飞檐,雄浑指天,轻轻一嗅,似乎都能闻见那苍朴古拙的气息。

  朱雀大街宽阔,可两辆六乘马车并驾齐驱,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荀绍和竹秀虽衣着寻常,但两人跨马当街一路吵吵嚷嚷,还是很惹人注目。

  竹秀始终没有放弃阻拦的打算,任凭荀绍怎么劝也没用,全无属下自觉,横眉冷目地瞪她:“属下不能眼看着校尉趟进这荒唐婚事里,校尉若是还不听劝,那属下就只能以下犯上了!”

  “冷静冷静,已在皇城脚下,不要冲动。”荀绍打马凑近,笑眯眯地来拉她的手,“走吧,先去老宅子安置下来再说。”

  竹秀见她不听劝,劈手便去夺她腰间长剑。荀绍侧身避开,两指搭在她手腕边轻轻一扣。竹秀吃痛闪避,一脚踹上她身下马臀,马吃惊奔出,她也跟着追上去,甩出一道鞭子要去缠荀绍。

  沿途百姓被眼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慌忙躲避。

  荀绍纵马前行,英姿飒爽,回身格挡时利落潇洒。道旁有人离得近,大声叫好,她哈哈大笑,还道一声“过奖”,更惹得竹秀大怒不止。

  一路奔出百丈,竹秀紧追不舍,手中不知何时执了双刃,自马上跃起,扑过去与荀绍继续缠斗。

  荀绍劈手打落她左手白刃,竹秀右手一挥,她抬臂一挡,刀刃竟脱手而飞,直朝远处行驶而来的马车削去。

  百姓们惊呼声此起彼伏,那车上坐着的少女贪看热闹,来不及躲避,早已吓呆了。

  荀绍纵身一跃,提起轻功掠过去,惊若翩鸿,脚踏上马车时,堪堪撞开刀刃,正插在车夫身旁车壁上,惊得他嗷嗷乱叫,手下一紧,马匹也停了下来。

  荀绍攀住车辕稳住身形,抽下刀刃反手背到身后,连忙道歉:“惊扰姑娘了,还望恕罪。”

  她的嗓音因为常年高喊而有些粗犷,低声说话时便有些沙哑,为图赶路方便,又是黑衣束发,英气逼人,虽不是刻意为之,却很容易让人误会。

  少女看着她痴痴如醉,最后双颊微红,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荀绍以为吓到了她,转身就要跃下马车,忽听车中有声音道:“留步。”

  她扭过头去,少女已经跃下车来,开始摆放墩子,一只手撩开车帘,露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和一截精绣云纹的广袖。

  这声音明明是男子,手却美胜女子,荀绍兴致盎然地抬头去看对方的脸,融融秋阳,人若珠玉,似乎连周遭洛都的天光山色都晦暗了几分。

  荀绍的脸色却是陡然一沉。

  应璟探身而出,走下车来,笑意绵绵:“阿绍可算回来了,我都在城门内等了许久了。”

  荀绍呵呵一声:“末将跟国舅不熟吧,怎敢劳烦国舅亲自来接?实在受宠若惊啊。”

  应璟笑笑,只好改了称呼:“荀校尉可真是见外啊。”

  荀绍懒得理睬他,转头去找竹秀,她大概是觉得自己险些闯祸,正躲在人群里张望呢。

  这一看才发现周围早围满了百姓,不过视线无一不围绕着应璟转悠,大约是听到了荀绍那声称呼,大家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神情颇为惊讶。

  汝南应氏世以文称显,代有传人,著作不绝,号称“以文致仕”,却向来行事低调。宁都侯位高权重,已是与丞相分庭抗礼的肱骨,更是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今日这一露脸,君子端方,不可方物,自然众人瞩目,离得近的女子已经忍不住悄悄往他车驾上扔罗帕了。

  荀绍见状唯有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长叹一声,告辞要走。

  “荀校尉且慢,本侯还有礼物相赠呢。”

  “哦?”荀绍其实一点也不期待,但这么多人也不能显得无礼,只好扭头问一句:“国舅要送我什么大礼?”

  “胭脂水粉,都是宫中后妃们喜欢用的,我琢磨着荀校尉驰骋沙场多年,应当没有这些东西,但日后却是要用到了,便提前给你送来了。”应璟笑着说完,吩咐侍从将礼物奉上。

  荀绍嘴角微抽,是啊,以前征战沙场自然用不着,以后要以色侍人,却是要涂脂抹粉了。

  呵呵,要不是你我至于沦落到这地步吗!!!

  她咬咬牙,忽而笑了一声,高高兴兴上前接了过来:“一回来就蒙国舅赠送厚礼,那我一定要回赠一份礼物才行。”她转身走去自己的爱马身边,随手从马鞍上揪了一块皮革下来,走过去双手放到他手里。

  “这是……”应璟不解地看她。

  “哦,国舅坐惯了马车,甚少骑马,可能不太了解,这是下马时手所捏的地方,洛阳话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西北凉州管这东西叫‘威’。”

  应璟脸上笑意愈深:“好一个‘下马威’,荀校尉以贴身之物相赠,真是深情厚谊啊。”

  “国舅客气。”

  荀绍假笑着转身,从人群里一把扯出看热闹看得高兴的竹秀,连告辞也懒得说就走了。

  侍女凑过来问:“公子,西北凉州的人下马真用这东西?”

  应璟手指把玩着那皮革,笑了一声:“看你方才总盯着荀校尉,莫不是看上她了?这东西送给你做个念想好了。”

  侍女赶紧摆手拒绝,“校尉是女子,奴婢只是一时失态罢了!”说完又忿忿不平地补充:“公子连个侍卫都没带就来迎她,这般礼待,她竟不领情,真是不知好歹!”

  应璟吃吃而笑:“放心,不出三日,她少不得自己来找我。”说话间人已走回车边,见脚下落着一块罗帕,他弯腰捡了起来,转身朝人群道了声谢,纳入了怀中。

  人群里有个姑娘尖叫一声,晕了。

  这夜洛阳城中八卦纷纭,连个孩子都不放过的荀校尉终于入了都,国舅风度翩翩亲自相迎,二人具体说了什么无从得知,但似乎有一场唇枪舌剑。

  据知情人士推断,必然是国舅心疼幼帝,不满婚约,但校尉毫不退让,简直不知廉耻!

  百姓们先是同情幼帝,接着夸赞国舅:“宁都侯高风亮节,在世周公旦啊。”

  荀绍在酒楼里听得犯呕,脸太重要,太重要啊!

  太后已收到消息,大半夜睡不着觉,在寿安宫中急得团团转,不对劲啊不对劲,应璟明明早知道了自己的意图却不做阻拦,倒像是顺水推舟,莫非有诈?

  第二日起身,揽镜自照,竟多了一根白发,愈发忧愤。

  幼帝也是一宿未眠,挠心挠肝地急躁,荀绍入都了,怎么办?怎么办?

  舅舅啊,你一定要给我挡着那个老女人啊!回都之后,册封官职成了当务之急。

  荀绍现任赞军校尉,主要职责就是为将军出谋划策。但西北军里本身就有个大军师在,碍着她和荀鸣的过节,几乎从不让她参与军务,所以说白了她就是个挂名的,半分不用动刀动枪不说,连脑子和嘴皮子都不用动。

  过去两年里,荀绍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张被风吹雨淋得黑不溜秋的脸退回到白皙水嫩,真是说不出的伤感。

  所以这次回到洛阳,她是怀揣着一番壮志的。

  太后这边早有安排,因为宫中有应璟耳目她不放心,第二日一大早特地派郭公公悄悄登府送来密函一封。

  荀绍拆开看后,犹豫片刻,叫来竹秀,让她准备厚礼,要去拜访羽林郎。

  羽林郎统管皇家禁卫军,只要拿到这个位子,就是开了个好头,以后想拿回西北军统帅一职就会容易许多。

  太后的意思是,现任羽林郎邓通平是荀老将军的旧部,眼下行将辞官归隐,继任者尚未定下,叫荀绍去他府上走一趟,若能得到他亲自举荐,自然事半功倍。

  荀绍心里其实有些不是滋味,但官场历来如此,哪有绝对的黑白。何况太后最后还说了句“以防应璟从中作梗”,实在太有道理。

  邓通平年事已高,但得知荀绍前来,竟亲自出门相迎,未语先笑,再开口又隐隐带上哭腔:“当初见面时你父亲哥哥都还在,你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转眼就这么大了,物是人非啊……那些狼子野心的魏国狗贼!该杀!”

  荀绍对他大起大伏的情绪有点哭笑不得,但字字句句落在心里又觉得堵得慌,赶紧招呼竹秀将礼物奉上,打了个岔:“世伯放宽心些,国家征战历来无休无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邓通平叹口气,不再提往事,请她在厅中落座:“这次你回都本是好事一桩,只是与陛下订亲一事着实叫人吃惊,老夫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置信啊。”

  竹秀忍不住抢先叫道:“羽林郎说的是,烦请您一定要好好劝劝我们家校尉,她这个一根筋的不开窍啊!”

  “闭嘴!”荀绍瞪她一眼。

  邓通平笑着摇摇头:“此事的确荒唐,若是彼此相差无几也便罢了,你与陛下相差也太大了,如今朝中与坊间都对你颇有微词,若非宁都侯力压此事,只怕不知道要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呢。”

  荀绍不以为然:“他哪会如此好心。”

  “诶,此事千真万确,宁都侯行事向来可靠。”

  荀绍闻言微微皱眉:“听世伯的口气,似乎很欣赏他?”

  邓通平抚须而笑:“那是自然,宁都侯君子端方,进退有度,朝野谁不称赞?当初先帝早逝,陛下登基,他居功至伟,却只领了个侯爵,在朝中也从不居功自傲,待人谦和有礼,还多次以陛下名义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先帝在位时战乱频仍,如今能缓过气来,其实多亏此人功劳啊。”

  荀绍心中冷笑,那是他会做人而已,他的真面目又有几人能看清?

  邓通平瞥见她神色,端茶饮了一口,讪笑道:“老夫知道你心有不甘,你自十三岁便建功立业,就是男子也少有比得上你的,可宁都侯说的也对,阴阳有序,男女各司其职,国中又不缺将才,若是将你推至沙场,倒显得我朝中无人,岂非叫别国看了笑话?”

  竹秀听得气愤,想要开口反驳,身形刚一动,却被荀绍抬手拦下。

  “那看来世伯是不可能举荐我为新任羽林郎了。”

  邓通平一脸讶异:“原来你是为此而来?这……这……”他嗫嚅半晌,无奈道:“实不相瞒,继任一事已经有了人选,如今吏部归宁都侯掌管,若有变更,还得经过他啊。”

  荀绍心中琢磨一番,问道:“敢问世伯,这人选是你自己选的,还是宁都侯选的?”

  “是宁都侯挑好的,老夫也觉得可用,便同意了。”

  荀绍明白了,太后久居深宫,哪里是应璟的对手,这货早设好了套等她来钻呢!

  她辞别了邓通平,出门跨马,对竹秀说去宫中一趟。

  “你这时候还有心情去见小情郎?”竹秀刻意寒碜她,骑在马上晃着双腿优哉游哉地唱苗疆山歌:“我家情哥哥哟,十八正年少哟……哦不对,我家情哥哥哟,是个五岁娃哟……”

  荀绍狠狠抽了几下嘴角,一甩马鞭,丢下她先跑了。

  早朝刚过,这两日应璟在朝上出奇地给太后面子,倒弄得她如坐针毡,以至于荀绍入宫将邓通平那事一说,她才反应过来,好一阵气急败坏。

  “哀家还奇怪他怎么如此安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你若是拿不下一官半职,这都城还怎么待的下去?他这是要借着逼走你来破坏婚约啊!”

  荀绍想了想道:“不会那么容易,我已有办法,只希望太后能恩准。”

  太后忙道:“那是自然,你放手去做,哀家给你撑着。”

  荀绍抬头看看她,莫名忧伤,至少太后勇气可嘉啊。

  辞别太后出宫时,日头已浓。一群宫人簇拥着幼帝朝寿安宫而来,恰好与荀绍迎面碰上。

  荀绍的相貌生的讨巧,五官端丽,眉眼间又有几分英气,平常戎装披身,自有一番英武之气,改穿女装时也有端雅娴静之美——当然前提是她得斯文。

  今日她着了胡服,束着细细的腰肢,愈发显得那双腿修长笔直,一路走来颇为惹眼。

  幼帝抬头时下意识多看了一眼,觉得这姑娘长得挺顺眼,恰好又眼生,就顺口问了一句,结果得知她是荀绍,赶紧调头要走。

  “陛下!”荀绍可不能当做没看见他,追上前来行了礼。

  宫人们一见,猜想未来皇后有私房话要与陛下说,赶紧退避左右。

  幼帝半天没理人,荀绍抬眼见他一副回避自己的模样,以为是那挨千刀的应璟挑拨了什么,新仇旧恨加一起愈发气愤,顿生感慨:“陛下若是早些成年就好了,也好……”

  “也好早日娶你是吧?你做梦!”幼帝瞪着红通通的眼眶扭头跑远。

  荀绍目瞪口呆,我是想说你可以早日自己做主啊陛下!

  出了宫门,竹秀正等着呢,嘴里还在哼哼唧唧地唱着那首歌,惹得宫门口的侍卫眼睛老往她这边瞄。

  荀绍走过去,以手遮额:“快走,别给我丢人。”

  竹秀朝那群侍卫挺挺胸,妩媚地一笑:“丢人的是他们吧,哼!”

  “……”荀绍只好自己翻身上马,急匆匆地走人。

  竹秀追上来,看看方向,疑惑道:“你这又是要去哪儿?”

  “去宁都侯府!”

  “哟~~~”竹秀清清嗓子,重新开唱:“五岁娃娃不知事,还是哥哥贴心暖……”

  “我真想把你踹回苗疆!”

  应璟下朝后去了趟别处,刚到府中,就见侍女对他挤眉弄眼:“公子,您真是料事如神,人果然来了!”

  他立即回味过来,笑着解下披风交到她手中:“比我预料的还早了一天呢,请她去书房吧。”

  书房临湖而建,八角飞檐上悬有铃铛,荀绍站在窗前,听着清脆铃声,看着池中游鱼,口中啧啧感叹。

  好地方啊,这时候要是有壶好酒,才是人生一大快事。

  刚说完,竟真的闻到了酒香。

  她深嗅几下,顺着味道走到门边,白衣宽袖的应璟抱着酒坛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这嗜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荀绍哼哼一声,装作一点也不动心。

  可应璟将酒放到窗边小案上,被风一吹,酒香愈浓,又馋的她猛吞口水。

  他临窗跪坐,转头看她:“今日若是来找我叙旧,那就坐下小酌几杯,若是要说其他,那就好走不送。”

  荀绍板着脸在他对面坐下:“我虽好酒,却还有定力,否则军中禁酒,你以为我是怎么过的?你休要躲避,说!官职一事你想怎么样?”

  应璟撑住额头:“你来找我,必然是有了主意,不妨说说你想怎么样好了。”

  荀绍击案:“爽快!那我就直说了,羽林郎掌管宫中禁卫,乃是要职,既然如此,身负此职者需武艺高强,是也不是?”

  应璟点头:“是。”

  “那你举荐那人是否担得起这条件?”

  “自然。”

  “那好,我摆下擂台,与他较量一番,胜者得之,如何?”

  “摆擂?”应璟失笑:“我朝无此先例。”

  荀绍一脸嘲讽:“国舅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守旧啊。”

  “该守旧时就守旧,该推新也无需畏首畏尾。”他有意无意戳开了酒坛上的封口,酒香四溢,似将窗外粼粼碧波、远山近水都氤氲成了诗画。

  荀绍顿时有些心不在焉,觉得他的脸都有些朦胧了。

  汝南应氏的涤秋醉,多少年没尝过了。

  她舔舔嘴唇,咳了一声,恢复常态:“该说的我都说了,太后也无异议。你向来看不起我身为女子,这次刚好叫你长长眼。”

  “我看不起你?”应璟用掌心覆住坛口,笑看着她:“我打算举荐你做散骑常侍,正四品,高于羽林郎,这叫看不起你?”

  荀绍怔了怔,随即又哼了一声:“那是士人做的官职,我是武将。”

  “做文官即可,武将就算了。”

  “你……”

  荀绍还要再理论,却见应璟用手轻轻扇着坛口,幽幽问她:“真不想尝一口?”

  “你等着!明日就叫你改变主意!”她愤然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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