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我救了一个男人,他是上海军阀,我是风尘倌人。
因缘际会我成了他的姨太太。
再后来,我的枪支抵上他的额头。
“如果不能救你,那就……亲手杀死你。”
我的爱人死于民国三十四年。
我爱他,愿他能知。
1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
“劳工神圣!善待工人!”
我从黄包车探出半个头,遥遥看见法租界前聚拢了大批人群。
“这是怎的了?”
我拢了拢肩上的狐裘,问黄包车车夫。
“这位夫人您有所不知,那是工人在举行游行示威呢!”
我挑了挑眉,好奇起来,这阵仗挺大,今日天边还有雨,这群工人怎么下雨还出来?
“说是要求改善福利呢,我们这种下等人哪知道,夫人倒是可以看看报,听说报纸上什么都有。”
我扔了他一块大洋,车夫满脸谄笑接过,见我没后话,加快了脚步。
黄包车停在公馆前,爬山虎爬满西式别墅墙壁。
别墅门被老奴打开,仆人上前打伞拿走了我的包。
“姨太太您今日怎回得这么早?”
我抽了根雪茄点燃,掐着烟瞥了多嘴的仆人一眼。
他讪讪退下。
我入了屋内,却在客厅沙发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拿起雪茄抽了一口随手扔到一边的烟灰缸内,坐到他的腿上,渡了他半口烟。
烟火在我们唇齿间氤氲开。
他的手指没入我的发间,屋内仆人识趣离开。
“回来倒是早。”
旗袍盘扣拆开,穿堂的冷风吹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本想看场电影,谁知今日影院没开,倒是都督好久没回了。”
我吻着他的喉结黏黏腻腻地开口。
做我们这行的,见了金主大抵都是如此。
原先楼里的姐妹只有我好运嫁给军阀做姨太太,从此荣华富贵纸醉金迷不外乎如是。
盛黎的名头让我在上海滩横行霸道,虽不过是个妾,可谁让他没有正妻,我当仁不让承了他人阿谀的一声盛太太。
“流莺……”他用力咬着我的脖子,我生生怀疑下一秒会一命呜呼。
盛黎今日很凶,他以前不会这样。
我仰着头,巴洛克式吊灯晃了很久,久到我不小心触碰到他背后的伤口,我僵硬在原地,血腥味不住地弥漫开来。
这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
2
藏春阁的生意向来不错,不过白日是不开门的。
我支着身子靠在窗台吐了口烟,上海街头行人匆忙,前些日子听说东北沦陷,隔壁小日本打了进来。
这些和上海都没关系。
我随意扣了扣子走下楼,阁中大部分人都没醒,我去了后院打了桶水,忽地在角落里看见了一个不属于藏春阁的人。
我拨开草木扶疏,看见了躺着泥土中的人。
他中了弹,胸前血迹洇出一圈,我蹲在他身边,伸手按在他胸口处,他闷哼一声睁开了眼睛。
“救我……”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人。
“救你我要担多大的责任你不会不知道,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救。”
男人很果决:“可以。”
我倒是有些惊讶,我连条件都还没开竟然就答应了。
左看右看藏春阁没有其他人出没,我拖着他上了我的房间。
还没把人安到床上,楼下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大批人马闯入藏春阁。
我看看地上的人,把他塞到了床底下,清理了房间的泥土痕迹,将身上的旗袍重新褪下,披了件单薄的衬衣站在楼梯口。
“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男人?”
众多姐妹叽叽喳喳,娇笑道:“军爷,我们这什么男人没见过。”
“嘭——”
枪声震得众人静默。
妈妈姗姗来迟,对离军官最近的几人使了个眼色。
她上前和人交涉,一队人马分散开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上了楼。
我入了屋内,指尖按在衬衣最后一粒扣上。
哒哒……
门开启的片刻衬衣被我扔在床边。
白的衬衣挂在床边欲掉不掉,床底下的人在床单底部深邃的眼眸与我刹那对视。
“啊!”我捂住春光乍泄的胸口,扯过床上单薄的床单,床单落了一地,遮挡住了床下的眼眸。
“……军爷您能不能先出去?”
来人的眼睛几乎黏在我身上,他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强迫不去注意屋内其他地方。
他掀开我的床单,将我扔到床上。
警卫队这活计水分大得很。
良莠不齐的卫队给了我赌的机会。
至少这一次我赌赢了。
3
我点了根烟,街头巷尾最最廉价的无名烟火。
他从床下爬了出来。
我随手扔给他一瓶伤药:“省着点,贵着呢。”
他望我许久,见我没离开的意思解开了上衣,胡乱将药膏抹在胸口上。
我看了一阵心疼,从他手中夺过药膏。
“我来,你用太多了,这还是我攒了个把月买来的,你别给我嚯嚯干净了。”
我指尖轻轻沾了薄薄一层,只在他伤口一圈涂抹。
“你为什么有伤药?”
我给他上着药,他目光如炬尖锐刺入我的眼眸。
我舔了舔唇贴近他,我眼睁睁看见他红了耳朵,我恶意地伸出舌头打了一圈转,湿润着声:“我亲爱的不知名先生,您以为呢。”
我握住他的手,从我的锁骨开始往下,一寸又一寸。
他猛地抽回手,明明身体不太行还坚持往后退了几步。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别害羞呀。”
我坐回床边晃着腿,藏春阁藏不住春色,院内梨花落了一地。
春天要过去了。
4
阁中一位姐妹收到了一封情书。
才子十四行诗配了佳人。
可惜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并非穷书生与妓子。
她与他爱恋了三月,才子出不起赎身费,只能轻声作别佳人。
临别前的告别夜我在窗台看他们花前月下。
真真是一股子文人的酸臭味。
我折下一枝梨花,砸在尤怜头上。
“妹妹可别信了男人的鬼话,说一套做一套,当真有趣极了。”
尤怜捡起树枝向我扔来,我一个闪身避去。
他们的告别被我打断,恋恋不舍不知此去可有归期,尤怜缴着手帕对遥遥离去的背影垂泪。
我拍了拍尤怜的肩膀:“不就一个男人么,男人有的是,妹妹难过什么?”
尤怜冲着我吼道:“流莺你懂什么!我才不想和你一样自甘堕落!”
“自甘堕落?”我扶着梨花树笑弯了腰,梨花抖落了满树白雪。
她红了眼:“我不想一辈子和你一样!”
她的眼角泛起了泪,我止了笑,端着她的脸认真为她擦去水色。
“你不会,别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你的心上人一定会来娶你的。”
尤怜用力推开我:“你不要碰我,恶心死了!”
她是家道中落的大小姐,被迫入了藏春阁,和我这等从小在此长大的人怎么会一样。
我……恶心吗?
我从小便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母亲也不知道,生出来是个女孩模样不错便被妈妈留下,长大继承母亲的衣钵。
我倒是没辜负她们的期望,长大后名扬上海滩。
我仰头,对漫天星辰扬起一个笑。
今夜星光璀璨。
5
听闻近些日上海不平。
我和尤怜都被选了作陪。
藏春阁在上海名声不小,加上她这种家道中落的大小姐别有一番滋味,也不难理解。
她哭闹了大半日不甘不愿跟在我身后。
我拢了拢肩上披肩,说是貂皮可惜懂行的一摸便知是假的。
尤怜倒是一身学生装扮,我弹了弹她的衣领:“跟紧我,别走丢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偏生脚步一步补落地黏着我。
我无声笑笑,目不斜视进入那昏暗的包间。
侍者给我打了个眼色,我朝着灯火不明的角落而去。
“盛都督,这两位可是好货色,女学生纯着呢。”灯火另一面的人挑了挑眉:“流莺姑娘啧啧。”
他对我的评价就两字,我往沙发中央慢慢挪动,柔软的手搭上身侧军装笔挺的大腿,尤怜瑟缩在一边,我瞥了眼将人贴上他。
抬起头靠上他肩膀时忽地见了张略微熟悉的脸,我用着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
“呦,是你呀。”
黑暗掩盖不住他红了的耳朵,和那日见到一般纯情。
啧。
都做到军阀了怎么还这么纯。
他僵硬着身子任由我靠近,我一点点爬上他的膝盖跨坐在他的腿上,他连揽着我腰的动作都是这么生疏。
“别动。”他低着声警告我,我眼底笑意更深了些,将头抵在他的胸口——那日他受伤处。
他们谈得我不懂。
那些词我过耳就忘,我要记得许就踏不出这儿了。
我解开了他军装的扣子,露出底下的白衬衫。
他给了对面人一个凌厉的眼风,人识趣起身离开。
包间内很快就只剩下我们和尤怜三人。
“出去。”
他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摘下扔到沙发上。
我顺势窝在沙发里,尤怜那姑娘见我没动,犹犹豫豫该不该走。
“你先回去,我和盛都督还有话呢。”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人转了个方向。
她一步三回头开了门,回眸眼里对我的悲哀怜悯让我有些想笑。
盛黎安静地等待我送走她,他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假貂皮被扔到我脸上。
我拽下披肩:“你还欠我一个承诺呢亲爱的。”
他眉头紧皱:“你说话一直这样?”
我起身搂住他的脖子:“当然,您难道不知道吗?”
我赶在他说出下一句话前说出了我的条件。
“娶我。”
他想也不想拒绝:“不可能。”
我的指尖戳上他的心口:“这就没意思了盛都督。”
“谁让我大度,姨太太也行。”
6
“明日有安排吗?”
盛黎抱我回了房间,浑身汗渍渍黏得我有些难受,我推了推他,他打开抽屉给我一盒伤药。
我从前偏爱的那款。
我没好气地打了温水,擦净他身上干涸的血迹,指尖挖了一大块药膏按上他伤口。
“疼。”
没亲近他之前,我是想不到盛黎性子这么软,明明身上新伤沉疴不断,给他上个药还会喊疼。
“疼死你得了。”
他环着我的腰,贴着我的肚子,指节在我的脊骨上打着转,喉结的滚动传递到我的肌肤之上。
“我死了谁庇护你。”
我为他上药的手指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继续:“那我可要趁早找好下家。”
他仰起头,深色的眼眸认真凝望着我:“流莺,你信我吗?”
这是我和盛黎在一起的第二年。
7
民国十九年冬,我收拾收拾去了他的府邸。
没有花轿没有婚书,也没有新式的婚纱和戒指。
该被称为新婚的夜晚,佣人收拾了房间,我指尖划过柔软的被褥,宽大的房间,梳妆台前西洋进口的化妆品摆了一列。
上海难得落了雪,一片飘零的雪落在我的鼻尖,车辆灯光照破庄园寂静的夜。
他从车上下来,我撑着身子靠在二楼的阳台上。
冬日干枯的爬山虎挂在墙上欲掉不掉。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抬眸与我对视。
漫天风雪落了整座上海滩。
我拂去发间白雪下了楼。
他与我没有共同语言,给了我一个姨太太的名分,也仅仅是名分罢了。
我迎上他,接过佣人递来的毛巾为他擦干净湿润的发。
他对我说不必如此。
8
我与他不熟,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这个冬天我过得很平静。
外头可不安生,监狱里收押了一批人。
我的假貂皮换了真,坐着黄包车赴了场太太们的约。
茶话会属实没意思,我提着相机踩着高跟鞋走在雪地,难得一日打算好好欣赏下我土生土长的上海城。
雪中上海映在小小方块中。
这玩意儿是盛黎送来的,我玩着倒是新鲜。
我找准了角度,快门还没按下,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匆匆忙忙撞到了我。
他怀中的书籍落了一地,他连忙将地上的小本子兜在怀,转角处传来了脚步声,他顾不上收拾所有书籍,大致拿起便跑了。
脏污的脚印不算显眼,细看仍能分辨。
我捡起地上最后一本黄皮书,塞进了我的包里。
方才找好的绝美角度,如今怎么也对不上了。
一队兵马上前,为首之人识得我,谄媚称我一声“盛夫人”。
我微微颔首,瞥见这人身后另一个人。
“您可有见到一个行踪鬼祟的人?”
我指着方才男人离开的方向,懒懒散散地应了声:“地上有脚印看不见?”
队长点头哈腰对我道歉。
眼见人要走了,我拨动相机上的齿轮,对着队伍中的人随手一指:“慢着,让那人今日来一趟盛家。”
被我指到的人浑身颤抖着跪倒在地。
“盛夫人小人错了,求求您饶了我!”
我迈着小步,用力踩在他的指节上。
这人额头冒出大滴汗水不敢痛呼。
“可别忘记了哦。”
我捏住这人的下巴,这张脸倒是记忆犹新,我遇到盛黎那日见到的人。
盛黎的名头在上海滩真是好用,也不知那日他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我与卫队背道而驰。
上海的雪更大了些。
片片大雪掩盖了大地的痕迹。
9
回到家入暗室洗完相片,我不紧不慢地吩咐管家:“若是有人来,让都督处理就好。”
我关了房间门,打开包拿出意外所得。
小小的黄皮书沾了雪有些脏,把我昂贵的包都搞脏了。
我皱着眉两指捏着本子拿了出来。
封面上是五个大字。
灯光昏黄,宣言两个字格外突出。
我随手翻了下。
刚翻了两下,感谢藏春阁教我识字,我看了一小章,门外响起敲门声。
我把书扔到床头柜里,开门。
盛黎站在门外:“你想怎么处置他?”
我抱胸倚靠在门框上:“无所谓,您看着来就好。”
这人不过为了提醒盛黎,我救过他。
我没多介意这事。
盛黎不这么认为。
后来我听说那人完全没了踪迹。
我摸了一手好牌,近些日找我开茶话会的太太们愈发多。
几位向来看不起我这种妾的正妻也向我投来橄榄枝。
听闻是盛黎和外边勾搭上,势力又是一大扩展。
“哎呀这运气,又胡了。”我随意问了句:“和哪边?”
她们半是嫉妒:“听说是日本那方呢,盛将军未来不可限量,盛夫人牌场都得意起来了。”
我搓牌的手顿了顿。
盛黎好似去日本留过学,这么想想也不意外。
10
城里越来越冷了。
我路上走着,经常见路人被警卫队抓走。
上海没那么热闹,过了新鲜劲儿,我也不爱接受其他太太们的邀请,端着暖炉窝在家中也别有一番趣味。
昨日又有个人被抓走了。
我翻找出那日捡到的书。
什么书魅力这么大?
书非新书,钢笔小字密密麻麻做了批注。
我起先不过好奇,谁知越看越入迷。
薄薄的书页陪着批注我看了一下午。
敲门声响起时我下意识将书塞到被子里。
佣人上来通报:“姨太太有人找您。”
“谁?”我没换衣服,披散着头发就着居家服下了楼。
楼下客厅局促站着一个人。
已婚女子偏爱的后挽髻,裁剪并不合身的劣质旗袍,束缚着她的身躯。
不过几月未见,尤怜失了那份少女感。
我确信眼前的女人不会对我嘶吼,道我恶心。
“流莺姐!”她见我连忙上前,想握住我的手却被我避开。
我坐在沙发上撩了撩头发:“什么事,直接说吧。”
她双手贴着旗袍两侧缝线,低垂眉眼声音细若蚊蝇。
“……王生他被抓走了!”
第一声出口,她跪倒在地朝我磕头,带着哽咽的哭声越来越大。
“流莺姐,我只认识你,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求求你,只要,只要救了王生,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她断断续续说了来意。
我认真打量着地上的女人。
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丝凌乱散开,她像个疯子跪在我面前。
王生赎不起她。
尤怜登台前一周,我将多年的积蓄给了王生。
他来到藏春阁,要了她的卖身契。
藏春阁所有人都知道,流莺攀上高枝了。
王生的钱财不够,看在我,或者说盛黎的面子上,尤怜走了。
她走的那天下了民国十九年的第一场雪。
才子佳人的故事落幕。
我在楼阁间见他们搀扶着离去。
好似离开的不是他们,也是我。
我有些无趣地点了根雪茄,从前街头巷尾的廉价烟支换了新,我站起身朝着楼上走去。
“尤怜你要知道,我不欠你什么。”
她比我小了五岁。
我依稀记得,我该有一个妹妹。
母亲大着肚子再次有孕,生下一个妹妹不足月余又开始安排接客。
她的死并不意外。
妹妹出生不过一月也命归西天。
没活下来也好。
活下来也是煎熬。
我吩咐了佣人任由她哭,哭累了再送人回去。
我拨弄被子下的那本宣言。
发黄的书籍,清隽的字迹。
倒不知原主人是谁。
11
盛黎回来比我想象得迟。
我在客厅枯坐半夜,等到夜半归来的他。
黑暗中没开灯的房间,清冷月光倾泻而入。
他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
见我也只是微微颔首。
我主动走到他面前,给佣人使了个眼色,他们识趣离开。
我从他手中接过西装外套,外套下的白衬衫贴着他的肌肤,月色照映雪色,也映着他清隽的眉眼。
他不爱与人亲近。
我靠近他后退。
沉默在冷的空气中蔓延。
打破僵局的是我。
我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腕,一点点贴近他。
直到他的腿触碰到沙发,静谧的冬夜只有我们二人。
“亲爱的。”我搂住他的脖子,他好似没面临过这种情况,不慎跌倒在柔软的沙发上,连带着我一倒跪在他的双腿之上。
他拽开我的手,厉声呵斥:“好好说话。”
我低头,堪堪擦过他的唇。
“您对我没那么抵触不是吗?”我的手解开他的衣扣,他用力按住我的手腕。
“您是嫌弃我脏吗?”我反握住他的手,略长的指甲轻轻擦着他的掌心。
他留过洋,学的新式做派,若非一场因缘际会,我们将会是两条不相干的平行线。
我在我的阴暗角落腐朽发臭,他在他的阳光里茁壮生长。
“不是。”他否认,将我从他身上摘下放到一边。
“我不能对不起我未来的妻子。”
他站在沙发边回答我。
真是稀奇。
盛黎学的自由恋爱。
他身边一个女人没有,为着一场还没开始的爱恋守身如玉,连他名义上的姨太太都不碰。
活脱脱一个贞洁烈男。
我忍不住笑出声。
盛黎真是可爱。
“笑什么?”他语气不大好。
“她不会知道的。”我摸到我扔在沙发上的书,想起今天找他的目的,眼前的男人让我不想这么早说开,逗逗他的乐趣难得:“她纵然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坐到他这个位置,谁家不是姨太太成群,家中正妻哪敢提要求。
他还是拒绝:“不行。”
“真无趣。”
我歇了这份心思,抽出沙发上的书扔给他。
“我要一个人。龙华监狱捞一个人对盛都督来说不是事吧。”
我懒得试探,开门见山提出我的要求。
他开了客厅的灯,乍然的明亮让我眼前一晃。
我眯起眼睛,他接过我扔去的书,翻过正面,看见了书名脸色一变。
“哪来的?”
我没回答他,自顾自说我的话:“我要龙华监狱一个人。”
他捏紧书,皱着眉头看我:“不行。”
我起身握住他的手,指节一点点穿过他的指缝:“亲爱的,你方才拒绝我一次了,不该拒绝了哦。”
盛黎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有一些奇怪的原则。
有一条就是,拒绝了我一次后,第二次他不会拒绝。
就像那会儿我要求他娶我,他拒绝了,我让他纳我为妾,他同意了。
再比如,前些日子我说要和他一起出门,他拒绝了,我说我要学枪,他同意了。
不管前后的重要程度如何,他好似永远不会拒绝我的第二个要求。
我很多时候怀疑,他到底怎么做到军阀的,他对别人也是这样吗。
他沉默了半晌,在明亮的灯光下定定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龙华监狱里的是什么人?”
我的目光下落,落在他手中的书上。
“当然。”
他对我伸出手,我有些困惑,他的掌心落在我头上,为我将鬓角的碎发拂到耳后。
“流莺,不可以。”
他将我打横抱起走向他的卧室。
我捏紧他的军装,窗外下了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民国十九年的大梦。
12
王生临刑,上海多天的雪放了晴。
盛黎多少有点处男情节在身上,那日过后他对我的态度变化了太多,至少不把我当个透明人,隔三差五问我的行踪。
刑场前围观的群众很多。
臭鸡蛋烂菜叶砸在刑场中央的人身上。
并排而跪的不只有王生一人,七八个人中我还看见了另外一个熟悉的面孔。
——大街上曾撞到我的人。
我屋里那本书的主人。
书被盛黎没收了,那些书中的文字却在那日下午的阅读中入了我的眼。
隔着茫茫人群,尤怜连中间都进不去。
人扎堆挤在一起,她费力拨开人群,却被人群咒骂推倒在地。
我在二楼的阳台上点了根烟,松了松狐裘。
今冬岁寒日暖,难得好天气。
随着一声穿破天空的“行刑”,刽子手口中的酒喷上微卷的刀刃。
置于案板上的人头在刀下静默。
第一下老道的刽子手竟是偏了,人头未落地,反而流了一刀子的血。
他挥了挥刀刃,刃上血迹随着刀柄的舞动落在最前排的人脸上。
王生面部表情狰狞,喉咙中不了抑制地嘶吼。
尤怜还在人群中前进,她费力地拨开围观的人群,这一刻,她好似有所感,停下了脚步。
人群中逆流的人不进则退,她被懵懂无知呼喊着“杀死乱党”的群众挤到最外侧,跌坐在地。
一次的痛苦还没结束,刽子手第二下终于砍断王生脆弱的脖颈,人头点地时分,我看见尤怜再压抑不住她的眼泪。
她茫然无措地抬头。
日出东方,晨曦既明。
可惜这偌大的天地间,容不下一对乱世恰逢的情侣。
刽子手擦了擦刀刃迈向下一个人。
一个,两个……
我抽完了手上的烟,王生的血也已冰冷。
我没有注意他们的哀嚎,认真地看着刽子手。
这是第六个人。
刽子手换了一把刀,起先那把卷了刃,第五人足足砍了六下才断命。
“终于换刀了……”我喃喃声,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够了。”
他将我转个方向,背离眼前满目血色:“够了,别看了。”
他紧紧抱着我,我微微扬起头,他的手仍遮挡在我眼前,不甚明朗的天光从他的指缝缕缕泄下。
来自不远处的视线交缠在我背后。
这个冬天快过去了。
每一个冬天都会过去。
“盛黎,你说要带我学枪的。”
13
我握紧枪支,掌心汗水黏腻,我的后背抵着他的胸膛。
枪是真枪,擦枪走火会要了人命。
“对准准星。”
他微微调整我的姿势,对着远方不动的靶扣了扳机。
没装消音器的枪发出标志性的声响,靶上却没有缺口。
又落空了。
“你好像没什么天赋。”
他沉思良久委婉地说。
练了多日的枪法,别说靶心,我连靶都打不到。
若是真枪实弹,要么贴脸要么浪费。
他大抵没见过我这么愚蠢的人,斟酌了半天不知如何向我描述。
“你还学吗?”
我的指尖蜷缩抚过枪支。
“学。”
盛黎是个好老师,抵不住我是个坏学生。
他手底下的人看不下去,自告奋勇教我。
五大三粗的大汉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和盛黎怎么都想不明白,哪里错了。
我也想不明白。
这事儿从民国十九年的冬天一直拖到了民国二十年的夏天。
我一直没学会,他没放弃我这个学生,我先放弃了。
在这个夏天,我再次见到了半年未见的人。
尤怜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悲哀,只有淡淡的,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淡漠和坚毅。
她的丈夫未竟的事业,由她来继续。
她在一个雷阵雨的午后推开盛家公馆的门,将一本染着血的书籍放在我的手中。
14
“信。”
民国二十一年,他第一次带我去宴会。
白人黄人觥筹交错,浓重的香水味在空气中混合得恶心。
我挽着他敬过一杯酒,他带我来到一位留胡子的人面前。
眼前人不高,和盛黎叽里呱啦地用日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他们最后握手,在冥冥中达成了合作。
宴会结束后盛黎让我先回去,他留了下来。
我一步三回头,他和日本人共同入了一间包厢,关上了房门。
如果这在民国十九年不算什么。
而如今是民国二十一年。
民国二十年的秋天,柳条湖的铁路被日本炸毁,冬天东北沦陷。
我在家中等了他很久。
夜半回来的他不会和我解释,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要我,好似在发泄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
15
我翻过他的卧室,翻过他的书房,什么都没找到。
歌剧院的落场间隙,灯光熄灭际,拥嚷的人群与我接踵,有人与我手腕相擦,细布纸条在不经意间交接。
盛黎和日本人的接触越来越多,上海居民察觉不到满城风雨,我在盛府的公馆里日日夜夜地等待着他的叛变。
16
一月二十八日。
午夜的更生鸣彻上海的大街小巷。
我身侧的人掀开被子,冬日的寒穿过丝丝缕缕的缝隙灌入被窝。
我嘤咛着抓过被子,他为我掖好被角。
额头上轻柔的触感如月光般不可得。
“流莺我走了。”
我睁开眼,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
这是我这一生倒数第二次见到他。
我知道我们将会分别,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之快。
17
上海闸北入了一批日军,割据上海的军阀盛黎为其开了大门,大军如入无人之境。
幸得驻守上海的诸多将士英勇对敌,上海不至于沦陷。
而我登上了尤怜为我送来的,九龙渡轮的船票,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在紫荆花盛开的地方学着外语,学着共产党宣言和各个文人才子对政事的见解。
比起枪法,我学起这些快了不知凡几,别人几年工夫学的语言,我不过几月炉火纯青。
只是这些怎么也入不了脑子,过一遍也就过了。
剩下感染我的并非书中的理论,并非他们描述的美好社会,而是我身边一个个,为着这个不知能否实现的目标努力奋斗的人。
“流莺姐,休息一下吧。”
尤怜的黑眼圈很重,她端了一杯水,我谢过。
我这些天负责翻译苏维埃的书,当然我只是简单意译,真正的翻译工作还得那群专业人士来。
“上海停战了,你打算回去吗?”
我摇了摇头,香港这边不是内陆,内陆“攘外必先安内”缴共缴不到香港。
这里的工作还很多。
这两张九龙的船票,还是通过盛黎的关系拿下的。
前段时间签署了停战协议,其他同志传来的信件说,上海战后恢复了歌舞升平,战争好似民国二十一年的噩梦。
南京政府重新收拢上海。
也是这场战争,上海军阀势力一扫而空。
至于盛黎。
有人见过他,停战协定他坐在日本方,一个中国人,成了日本方的代表。
18
我在香港的第四年,展现了杰出的学习天赋。
比起文学和我永远听不懂的政事,两年前我在街道上遇到一个男人。
第一次见面我们在街道转角相遇。
我走着神撞到了他的胸膛。
公文包里的实验报告落了一地。
我捡起纸张,指尖与他微妙又巧合地触碰。
他结结巴巴和我解释他叫许鸿文,是香港理工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一股脑地回答,连家住哪里有几口人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他红着脸的模样与我第二次见到盛黎几分相似。
组织听说了这消息,上头让我去接近他。
不是为了政事,为了他这个人。
他们为我安排了一个上海落魄富家千金的身份,因着民国二十一年的战事来了香港避难。
许鸿文按照后来的话说,是个很标准的理工男。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和我说话时总是呆呆傻傻,只有对他的学术保有狂热。
但是我知道他喜欢我。
见过这么多人,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喜欢我。
为了接近他,我开始自学物理学的教材,从一开始被迫学习到后面,我渐渐了解他对物理的热忱从何而来。
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多。
他为我讲述他为大学生讲述的课题。
我们经常就一个问题探讨到深夜。
他夸赞我的天赋无人能及,我为他脑海中广博的知识沉醉。
第三年,我们开始谈婚论嫁。
原本一切都定好了,连我们之间的婚书都已隽写完毕。
我在婚纱店试一件白色婚纱,他从店门口走入,目光对着我欲言又止。
还没有戴到我手上的戒指再也不会落在我指节之上。
我表现出的,不同于落魄富家大小姐的地方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可他的家人不眼瞎,顺着蛛丝马迹一切洞若观火。
成婚前一月,我的生平往事被掷于许鸿文面前。
从我出身藏春阁,再到我曾是盛黎的妾。
一桩桩一件件,将我赤裸地剖析在他面前。
他说他不介意,他愿意说服家人接受我。
我笑笑,没让他为难。
我没有多喜欢他,如果一定要寻找一个结婚对象,他很好。
可惜我心底里多了一个人,对他也是不公平。
婚没成,不代表我们不是朋友。
那一年的冬天,他说要去加州理工攻读博士学位,问我要不要去。
我请示了组织,他们同意了。
我跟着他上了西行的游轮——作为他的实验助手。
在大洋彼岸的生活朴实无华。
我找了个廉价的小房间居住,半工半读考上了他所在的学校。
远隔大西洋,战火纷飞的国度好似和我再无关系。
卢沟桥事变,西安事变,这些事离我都很远很远。
直到一九四五年,尤怜亡于前线的消息,经几月游荡到了美利坚。
我收拾了行礼,问许鸿文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
他最后一次拥抱我。
“这里拥有更好的科研条件,而且他们的薪资待遇……”
我对他的选择没有多大的意外,孤身返回上海。
19
我没有见到尤怜。
他们说,她倒在了一颗穿膛而过的子弹下,开枪人是那位倒戈向日本多年的原上海军阀。
只听描述我就知道是谁。
盛黎。
20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向反法西斯同盟国无条件投降。
尤怜死在了五月。
阵亡于黎明到来的前夕。
我在关押战犯的监狱见到了盛黎。
还是龙华监狱。
我曾经问他,能不能救一个人。
他说不可以。
如今他成了最后的阶下囚。
游行斩杀的日子近在咫尺。
他会和王生一样,当众斩首于闹市。
听说定在这月末。
我踩过污水横流的监狱,有人为我打开了门。
盛黎坐在监狱的角落里,衣服仍旧整齐干净。
分毫看不出来这是一个阶下囚。
我们目光短暂交错。
我将手中整叠的批判文书扔在他的脸上。
他在书页纷飞中抬起头,眼神温柔而暧昧,带我回到了民国二十年的春日。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他捡起地上的纸张。
“我记得你不喜欢这些。”
我的枪法是他教的,我的笔墨是他教的,连……我的名字也是因为他而存在。
被一笔带过的民国二十年,他带我去歌剧院,与我一起在窗前读莎士比亚。
我叫流莺。
不是因为我的名字是流莺,而是因为我是一位流莺。
他在那一年的夏日,握着我的手,一字一画地在信笺纸上写下“盛黎”与“流莺”。
他分享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文学作品,我油盐不进,每每在他怀中听得睡去。
醒来时总看见他慌慌张张地收拾着纸张。
他写的东西到底去哪里了呢。
我怎么也找不到。
他很喜欢和我黏在一起。
事多事少都喜欢和我在一起。
他崇尚自由恋爱,我大抵是他人生中出现的一场错误。
每场宴会上,那一位位留洋归来的真正富家千金有意无意地接近他,她们自信端庄,背后有家族势力,本身又极为出色。
与她们相比,我如同地上的野草,苦苦挣扎向上,妄图触及天上的云。
也有人和他谈过婚事,条件是处理掉我这个妾。
他当着整个上海滩的面拒绝了那位小姐。
后来,有人表达了对我的不在意,他们还是没成。
我翻找他文件时,曾在书桌上了锁的抽屉找到过一个密码箱。
层层包裹严严实实。
我废了多日的功夫,甚至联系到了组织,才打开那个箱子。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只有一份简简单单的婚书。
落款是他,也是我。
是盛黎,是流莺。
我合上密码箱放在原处。
我等着他和我求婚。
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我去了香港。
等到我去了美国。
等到战争结束。
等到我的枪支抵上他的额头。
“人会变的。”
我看着他捡起地上的纸。
字字句句全是批判,半分情面未留。
纸张在他的手下摩擦,细弱的声音在监狱里是如此清晰。
他一封封地读下去。
一封又一封。
直到最后一张纸,他停了下来。
隔着监狱的铁门,他在黑暗的角落中抬眸。
一如当年王生的刑场上,他为我遮住了眼前刺目的天光。
我弯下身,捂住他的眼睛,枪支下移。
“盛黎。”
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喊他的名字。
扣动的扳机,穿膛的子弹。
“我信你。”
最后一张他没有读出声的纸飘落在地上。
我没有看他。
监狱门被听到动静的人打开。
天光倾泻而下,照亮了这方小小的监狱。
我这一生,于枪支上没有任何天赋。
一辈子只中过一发子弹。
一辈子只用这一发子弹,杀死过一个人。
……我的爱人。
最后一张纸飘到我面前,最后一页,我的十四行情诗。
我想将你比作迷人的夏日。
但汝却更显可爱和温存。
狂野之风摧残着五月蓓蕾的柔媚。
也一天天消逝着夏日的归期。
苍天的明眸偶然泻出璀璨。
却难以辉映他暗淡的容颜。
一切明媚的色彩渐已消褪。
过程是如此苍白。
然而你却如永恒之夏。
所有的美好永远也不会改变。
就连死神也不敢对你嚣张。
因你将永生于不朽的诗篇。
只要世人一息尚存。
你将和这诗篇永驻人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