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妞死了,穿着一袭红嫁衣,吊死在了山头上,脸上骇人的伤口,像是苦难的烙印。她家就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只是她再也回不去了。一年前,青梅竹马的男友阿依,出不起阿妞父亲索要的高昂彩礼,阿妞便被强制,和家境殷实的勒曲定了亲。阿妞不想嫁给勒曲,阿依出不起彩礼,她只能无措地坐在山头,一遍遍地问自己,也问阿依,她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办,阿依只能听着爱人的难处,眼含热泪地同样迷惘,他不是没有争取过,但阿妞父亲眼中的厌恶,和对贫穷的鄙夷,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母亲的哀求,日复一日的,在耳边响起,阿妞陷入了十分被动的局面。而男友的沉默,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要想靠自己一人,忤逆家族的决定,实在是太艰难了。红蓝相间的嫁衣,热热闹闹的婚礼,都曾是阿妞日夜肖想的场景,可新郎不是阿依,这片热闹和祝福,都成了没有意义的空话。
精致美丽的新娘妆容,难掩阿妞的落寞和难过,跟着迎亲的队伍,阿妞走出了家门,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家门,就再也不会对她无条件敞开了。按照家族的决定,阿妞带着父母的叮嘱,走进了勒曲家,褪去少女的天真,山头上没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山谷上的耕地里,烈阳下的山腰上,勒曲家的厨房里,鲜有人去的仓库中,都是阿妞忙碌的身影。锄地,晒野菜,做饭,喂牲口,比起娶进家门的老婆,阿妞更像是勒曲找来的,不要钱的保姆。可即便如此任劳任怨,阿妞在婆婆眼中,依旧是个不合格的儿媳妇,仗着勒曲不喜欢她,婆婆肆意挑拨着夫妻两人的关系。
勒曲整日不着家,偶尔回来,还会将父亲加注在他身上的压力,转化成对阿妞的挑剔,辱骂和殴打是常有的事情。他嫌阿妞做饭难吃,一点没有别人家媳妇的好,还说她整天哭丧着脸,像头恶心的猪。丈夫在饭桌上扔下的筷子,成了婆婆对阿妞刻薄的理由,当着公公的面不说,但对着儿子的时候,却总能摆着无辜的表情,撒些恶毒的谎言,日复一日地加深着勒曲对阿妞的怨念。
没有退路,也看不到出路,阿妞像困在石磨上的驴子,枯燥又乏味地原地打转,可满腹的委屈能说给谁呢?听着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关切,阿妞只能强忍着泪水,说自己一切都好。哽咽的声音,出卖了她艰难的处境,可母亲除了着急询问外,什么都做不了。阿妞挂断电话,依靠在门框上哭了起来,山里的太阳很暖和,但已经照不进她心里了。
公公当她是仆人,婆婆当她是敌人,本该站在她身旁的丈夫,却当她是个隐形人,在这个家里,阿妞举步维艰,或许只有在扛着锄头,走出家门时,她才有大口呼吸的权利。不是没想过逃离,但一想到母亲的叹息,阿妞就心里难受,在父亲的压迫下,母亲艰难生活了一辈子,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再给母亲日渐苍老的脸上,添上伤痕了。依附于家族和男人,是她们这里从古至今,一代代传下来的习俗,阿妞知道,她无法撼动根深蒂固的父权体制。
丈夫的指责,就像是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魔咒,和村里其他的苦命女人 一样,阿妞只能靠做农活来发泄心中的怨忿,收拾庄稼,背柴火,锄地,她做得格外纯熟。家里停水了,阿妞冒着寒冷,带着衣服去河边洗,在路上遇到邻居姐姐,两人闲谈几句,姐姐将阿妞的隐忍和艰难都看在眼里,觉得她就是脾气太好了,才受这些本不该受的罪。
也许是姐姐的安慰起了作用,阿妞的心情好了很多,可闲谈毕竟费工夫,等她洗完衣服回家时,婆婆已经开始嘟囔着骂了起来。看到阿妞后,更是变本加厉,从阿妞的过错,迁怒到阿妞家族的声誉,最后还将所有错处,归咎到阿妞母亲的不会教养上。
婆婆的刻薄,让阿妞忍不住辩驳两句,不料这一幕却被丈夫看到,他一边厉声制止两人争执,一边又向母亲询问事情起因。看到儿子,婆婆像是找到了更加理直气壮的理由,不光摆出一幅受欺负的模样,还抱怨儿媳妇像老虎一样咬人。勒曲的怒气,在母亲的火上浇油下,更加气焰嚣张,指着阿妞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婆婆和丈夫先后唾沫飞溅,颠倒黑白的模样,彻底激怒了阿妞,从嫁到这里,她就没有过过一天的轻松日子,要遭受辱骂和唾弃,还要忙前忙后伺候人,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阿妞丢下手里的洗衣盆,回了娘家,将还在骂骂咧咧的勒曲甩在了身后。
母亲的笑脸相迎,让阿妞心中的委屈消散了不少,可父亲随即而来的念叨,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阿妞求生的希望。听着父亲的冷言冷语,阿妞这才明白在,自己本就是父亲拿来换钱的工具,就算不是勒曲,也是另外的有钱人。阿妞一点点被排挤出家门时,她的丈夫,却在山坡上和另一个姑娘卿卿我我,他还向人家许诺,一定会和阿妞离婚。姑娘脸上挂着娇羞的笑容,却不知道自己的快乐是建立在另一个女性的痛苦之上,又或许她知道,只是事不关己,便不去理会罢了。和姑娘约定了未来,勒曲罕见地对父亲笑脸相迎,而他所谓的离婚,就是通过编排诋毁阿妞来实现的。
在勒曲的挑唆下,他们家族的男性聚在一起,齐声讨伐着阿妞的过错,生不了孩子,留着还有什么用呢?在这块精神和灵魂一样贫瘠的土地上,仿佛生育,就是女性唯一的价值。对阿妞口诛笔伐的公公,自觉儿媳妇让他丢尽了颜面,回家后对着妻子又是一顿责怪,嫌弃她没有管教好阿妞。
本来就对阿妞怨恨满满的婆婆,像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发泄口,和丈夫一唱一和地,责骂着儿媳妇。喋喋不休地唠叨,在厨房里萦绕了半天,公公才注意到,阿妞已经回来了,但他们丝毫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得寸进尺。
阿妞默默做着家务,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就在她倒水时,却不小心溅到了刚进门的勒曲,他不顾阿妞的解释,将在外面受到的怒火,全都倾泻在阿妞身上。他怪阿妞生出不孩子,害他丢人,怪阿妞没眼色,把水泼到他身上,说她回了娘家还偷偷回来,实在不要脸。听着丈夫没由来的责怪,阿妞也生气, 她大声地为自己辩白,然而她的反抗,却更加激起了勒曲的怒火,一巴掌将阿妞打翻在地,铆足了劲儿的拳打脚踢,让阿妞几乎喘不过气来。
院子里传来惨叫,公公想去劝劝,婆婆却拉住了他,说这样的女人,就该教育。口口声声,用女人的身份来压制阿妞的婆婆,似乎忘记了自己也个女人,也曾在年轻时,受到长辈的欺凌,也被丈夫用男性的身份,欺压了一辈子。阿妞挣扎了好半天,才从地上站起来,脸上的伤口触目惊心,她知道,没人能救自己了。她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这张伤痕遍布的脸,竟觉得陌生地可怕。新婚时的嫁衣,还挂在墙壁上,想着父亲的冷漠,和丈夫的毒打,阿妞只觉得嫁衣红的扎眼。
她在手机里留下录音,穿着嫁衣,一步步向山上走去,早已失了温度的太阳,斜斜地搭在山头,阿妞伸出手去挡,却发现阳光早都不刺目了。在她最爱的山头,阿妞穿着她最好,又最沉重的嫁衣,上吊了,她将着自己献祭给了失败的包办婚姻。
清晨上山的老人,发现了悬挂在树上的红衣阿妞,村里人将她抬了下去。阿妞的族人,却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扛着工具,来势汹汹地将勒曲家打砸一通,一贯沉默的阿依,像是突然找到了证明自己深情的借口,在山坡上,将勒曲一顿胖揍。
可迟来的忏悔比草贱,哪怕他们再后悔,再痛苦,也换不回阿妞了,她灿烂的生命,在最应该绽放的年纪,猝然凋零,这是包办婚姻的悲剧,也是落后闭塞的族群,经年累月的旧俗酿成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