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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在草木与兽之间》系著名散文家、诗人玄武以自然博物为主题的写作,内容涵盖对于花草鸟兽的观察、对日常生活的随感等。《在草木与兽之间》作为玄武的自然博物散文,行文淡然自如,满溢诗意和哲思,形成一种独特的观察和书写。所写所述自然万物与日常,不仅记录了玄武对草木鸟兽的深入观察和细腻感受,也记录了作者的丰富经历中,对自然、社会的体悟,行文犀利跳脱充满灵性又不乏理性思辨。
据悉,第七届红棉文学奖,由广东省作家协会指导,深圳市作家协会、深圳市龙岗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共深圳市龙岗区横岗街道工作委员会、深圳市龙岗区横岗街道办事处联合主办,于2024年5月启动,面向全国汉语作者征稿,本次征稿共收到参赛作品5000余件。红棉文学奖旨在推动新时代文学高质量发展,发现当代文学精品力作,展现文学的蓬勃生命力。
深度阅读文/玄武
绿虫子(外一篇)
偷梨
外地街上,遇到一只狗,皮毛古怪,像是某种名犬的串种。
它形态有点像我家老虎。我蹲下,它跑过来示好。但我不想摸它,我一会儿还想去偷梨吃——梨太好吃了啊。非常巨大的梨,不是糖水那样的甜,是我爱的微酸泛甜。
我站起来,那狗依然渴望着,想蹭我。我转身离开,感觉它背后跟着几步,然后停下。扭头,看到它望我,眼神里似有哀伤。
树上果子的招摇,是最让人心痒的。它们比果摊上的不知好吃多少倍。我还是去偷了几颗梨,啊哈。向梨主人致歉,我看不到你不能付钱,无零钱只有微信,也不能砖头压几块钱。我只是想重温一下小时偷果子的激动,紧张,兴奋,成就感,以及擦一擦就吃到嘴里的甜。
带回一颗。五岁的小儿臭蛋双手捧着梨,神情有点呆。他说:“太大了,怎么这么大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梨。爸爸,它是真的吗,能吃吗?”
我看着臭蛋吃梨,不知何故,眼前闪回那条想和我亲近的狗。我想着它有点哀伤的眼睛。它可能觉得,我和它心意相通,它觉得我可能懂它。它很难见到能与它心意相通的人类。然而我想偷梨,吝啬到不肯去抚摸一把它古怪的皮毛。
这则小短文写得我有点难过了。微信里有朋友,家中十一年的狗此夜亡故,我想是他的情绪感染了我。很多时候,陪伴我们的动物,我们是把它当作人来看的。它对人的慰藉作用有时超过人。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西汉古镜
天雨阴。少昊临。
分羊角。待子衿。
素衣起。玄酒斟。
杀秋气。望霜沉。
——旧作《杀秋》
古体诗中三言形式,灵动如跳珠,滴溜溜乱转。四言凝重如众人正装盛典。多一字成五言,便多了动感和不确定性,像八月豆角蔓伸出的绿芽在空中晃悠。六言又慢下来,塘水一般,活水也看不出流动。古人试过,多半放弃了。七言,苍苍之气回荡缭绕。骚体,如峨冠徐行,于荒野,于高冈,飙风忽焉左右。秋日宜诵骚体!
文言诗,到七字已是顶峰,再不可多。偶然歌行体出现九字句,如异军突起,以斜出,以唐突,以破,只是个例。以“君不见”开头的九字句到晚清仍用,几乎成了语气词一般的东西,烂了。
爱四言。但不爱《诗经》。《诗经》过于规矩,拘谨。四言诗孟德所为,至爱,其风直追五言的古诗十九首。
破损的,残缺的,断句一般的四言,每有大力。先秦典籍,残碑,器皿,时或一现。偶见西汉古镜,上有八字铭文: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乍见如遭雷击。镜为陪葬品,悬于墓室。而破土见光,当忆主人。八字铭文,如摄人心魄的咒语,如人类穿越死生的深情呼喊。看到镜,看到字,那数千年沉寂的声音又活过来了,为呻吟,为爱语,为听不清也不用听清的呢喃耳语……
又可为对誓。以今日语境来解,可为:
“你不要忘记爱我。你要记得,我一直爱着你。”
绿虫子
空中难能的晴朗,云白得发亮。机窗上有一只翠绿的虫子。小,大约只是人指甲上的肉刺那么大。看它在窗玻璃上爬行,指爪细细的样子,这么小的东西,浑身零件齐全。用手碰一下,啊哈,它会跳!一下子蹦那么高,碰到我又弹回去,吓我一跳。
指头轻抹它一下,也就碎了。
默默换算一下,以它体重,按比例与我自己相比,再严重打折,那么它跳的高度,至少相当于我在十层楼的高度跃下跳上。真是惊叹。是只不寻常的虫好汉呢。
心微动。不必杀它了。无害,已是秋天,它又不在其位,不在草丛里。它时日不多了。由它在光里玩吧。或许下一趟乘客来,它就不在了。
我与这虫子,好歹也有两个小时,以及一段文字的缘。我不认虫类,连它学名也不知道。当然,它一定不能认得我——无非是个不知雌雄的鸟人罢。
下机时忽然想它,暗念道别。扭头看玻璃,它没了。
于它,大概已历一世。
快点转生,成只狐狸,或什么物种,再幻作善跃的绿衣女子来魅我吧。来吧来吧。
忽然又想,一生遇到过的那些想法做法完全不同、根本无法沟通的人。即便朝夕相处,也如陌路,陌路宽广如青天。于我,他们像是生活在不同空间的另外的物种。各做各的,没必要也不会交叉。于我,他们不如这虫亲切。我一生不会为他们写一颗字。连批评,谩骂,指责,都不配有。不发生任何关系。
许多时候,我宁愿从一条虫子、一只狗、一棵树、一座山,寻求自己渴望亲近的某种品质。当然,也会有一棵树般的人们。但人性多面,不像诸物单纯。你发现一棵树般的人时,有一天也发现他旁边的臭水沟。
但他有一棵树的品质。臭水沟,就忍了吧。我不是树,身边也有臭水沟呢。
其实大家每一人,大抵也都作如是想,都有类似感慨。只是没有表达罢了。
一树红柿映在雪中,是美的
1.
青柿已经很大,应该不再长。像小孩长个子一般,不知从哪夜起,它在月光中晃着,决定不再生长。
是前夜,大前夜,还在昨夜雨中?总之应该在晚上。白天不像是树能做决定的时候,夜晚,树的灵才醒,才能够思考。
但或许不是青柿做的决定,也不是柿树。是某种律的决定,它也决定天空,决定人,决定一个族的愚蠢,或明智,或死胡同忽然塌掉。决定天气这么热,决定山中火焰前往的方向。这律看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不代表你能够不敬畏。你敬畏也没啥用,骂它也没啥用,但得敬畏。
日影已斜,长,停的车子,前面楼房的阴影已经能全部遮住车子,开车不再烫屁股。以前我计算过日光在时间推移中的倾斜度。冬天的时候,室内书桌的椅子要正好晒到屁股而不及脸和电脑,否则刺眼,不舒服。
凉风浩浩地吹,晴云已高,是北方秋天的气象了。这里的山和天都没遮拦,风没遮拦,不像南方许多机巧,好吧,还有美。不过这没遮拦,自是别一种大美。
柿子们还等着,要挂霜,要柔软,要到透心凉。要宽大油亮厚实的叶片脱尽,雪斜斜地落上苍黑皲裂的树枝,轻轻披在彤红的柿子上面。一树红柿映在雪中,是美的。一树树。我在山中遇过此景,大雪中无人收采的一树树柿子。它值得绕树大叫,值得在林中抛掉全部衣物狂奔,值得躺在积雪中打滚,值得打开五斤的酒壶,喝上一斤。但饮酒是不可以吃柿子的,会死人。
最爱的美食之一,是柿子和在面里做成的油蛤蟆。年节回乡,到了哪家,熟悉的亲人也还记得我爱吃这个,说,等着,我给你热油蛤蟆,我给你做油蛤蟆。
这样的亲人,已是好几个不在了,快没有了。他们躺在积雪之下,在树根的缠绕之中。
柿叶大概是最厚实的叶片之一。从前农人干活,累了去地头喝瓦罐的水,瓦罐会泡蒲公英草,或柏蒿,或别的,但我只知这两种可以饮用。有三个农人喝完水,比赛谁的前列腺好。一个说,我能打穿桐树叶。他撒尿,打穿了。又一个说,我能打穿杨树叶。他也打穿了。最后一个说,看我的。
他拽柿树叶,强劲地戳穿了。
前二人拜服。很快人们都知道,他是全村前列腺最好的人。
2.
柿子熬红了。草的汁液熬得很干了,但还未枯。再过一阵,风呼啸而至,便直接折断。又是一年。
柿子们,拍照拍不到桃子那样性感。它长得便不性感,没有办法。
若能称水果,它是我在世界上最早熟悉的水果,多到无边无际,随手随地都是。
枝头的青柿,轻轻折断连柿的枝条,要有一点巧劲,折断却还连着,不致坠落,柿子就慢慢在枝头变软。但经常忘记去摘,直到有一天看到被鸟掏空。
也可用了瓦罐加水,在长年不熄的炕火边煨,两夜后青柿经发酵便可以吃了。有的树上,柿子会好吃一点,原因不知,也不去探究,也不言语,只是我自己知道哪几棵而已。
也可用缸加水做柿醋。醋未好的时候,柿子便可以吃,叫醋柿。曾爱此物,应该吃过五百斤以上。之后四十年再不吃,也不想念。
也可做柿酒,方法不知。知道方法的老人,现在早已长成坟头树上的柿子了吧。哪一颗柿子是他?
荆条编的筐,装满柿子,放在瓦屋顶的阳面斜坡上。硬的柿子,等着变软。雪落上去,它就更红。一眼望去,那便是软得发嫩的红。咬一口,带着冰碴,甜沁到心尖上去,在其上颤。吃多了会腹痛,咳嗽,但偷着吃的小孩子,很难不吃多。
像欧洲孩子听《格林童话》一般,我们的故事说不要招惹狐狸,不要招惹黄鼠狼。故事里有个猎人,把一串柿子掏空,填入一咬就炸的炸药,挂在野外矮树枝上,杀了一只小狐狸,剥其皮晾在院里。这种猎法狐皮完整,没有枪砂眼,卖得好价钱。
老狐狸寻仇报复。有一天猎人发现,挂在野外的假柿子不见了。他预感不祥,赶紧回家。在家门口听到一声爆响。是狐狸把柿枝衔回,挂在他家门闩上,炸死了猎人孩子。
(本文选自《在草木与兽之间》,玄武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2024年7月)
《在草木与兽之间》是著名散文家、诗人玄武以自然博物为主题的写作,内容涵盖对于花草鸟兽的观察、对日常生活的随感等。书稿分为七辑:第一辑介绍了作者在山间的经历;第二辑介绍了春天最让作者有所感动的花卉;第三辑介绍了作者自身在天地之间的微妙感受;第四辑介绍了给作者以温暖触动的那些人;第五辑描写了小动物和鸟儿在作者心中的悸动;第六辑描写了在故乡的异乡人;第七辑描写了远去或者归来的体验和感受。作者通过天地万物人给自己的诸般感动,书写突破散文文体界限的种种感受。
玄武,作家、诗人。作品见于《十月》《花城》《今天》《人民文学》等刊。著有《种花去》《物书》《逝书》《关云长:遗失的血性》《爪子、嚎叫与飞舞》《更多事物沉默》等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