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哥！您快来看呐！"王二麻子举着松明的手直哆嗦，"这尾巴尖儿怎么是红的？"
李大山眯起眼，月光底下，铁笼里的狐狸浑身银灰，唯独尾巴尖儿染着朱砂似的红。这正拿绿莹莹的眼珠瞪着他，喉咙里发出婴儿啼哭似的呜咽。
"红狐？"他喉头滚了滚，后脖颈汗毛竖了起来。老辈人常说红狐是成了精的，去年隔壁村张猎户逮着只红狐崽，转天全家就害了疟疾。
"要不……放了吧？"王二麻子牙齿打颤，"咱要这晦气玩意儿干啥？"
李大山没接话，手指头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铜扣。笼里狐狸突然直起前爪，作揖似的冲他拜了三拜。这动作惊得王二麻子松明都掉了，火苗窜起老高，照着狐狸眼里水汪汪的，倒像是要哭出来。
"成。"李大山解开笼门时，手腕子叫狐狸舌头舔了一下。那舌头凉津津的，带着股松针味儿，"滚远点，别再叫我瞧见。"
红狐窜进林子那刻，李大山分明听见风里飘来句："谢您活命之恩。"吓得他踉跄着撞在松树上，再抬头早不见了踪影。
这事儿过了半月有余，李大山总觉得眼皮子跳。他那婆娘绣春白日里给他缝补衣裳，针脚歪歪扭扭的："你瞅瞅这领子，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跟叫狼啃了似的。"
"别瞎说。"李大山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明儿我上后山转转，打点狍子肉给你补补。"
后山这片老林邪性得很，老人们说早年有道观，后来观里的道士全叫雷劈死了。李大山扛着鸟铳钻进林子的时辰尚早，露水珠子顺着松针往下滴，砸在脖颈里跟冰碴子似的。往常这时候，松鼠早该在枝头蹦跶了，今儿却安静得瘆人。
"咔嗒"一声，枯枝突然折断。
李大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却见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蹲在溪边。那姑娘生得俊，就是脸色白得跟宣纸似的，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活像水鬼投胎。
"这位大哥……"姑娘开口带着江南口音，"可否借个火？"
李大山刚要摸火镰，忽地想起老猎户的话：山精鬼魅最爱变作大姑娘小媳妇勾人。他悄悄把鸟铳口往下压了压："大妹子打哪儿来？这深山老林的，可不兴乱窜。"
"奴家……是逃难的。"姑娘忽然掩面哭了起来，那哭声跟山雀叫春似的，尖利得刺耳朵，"后头有恶人追我，大哥行行好……"
话音未落，灌木丛哗啦作响。李大山刚要转身，后颈突然叫冰凉的东西抵住了——却是那姑娘不知啥时候绕到了他身后，十根手指头冷得像腊月的冰棱子。
"别动。"她声音陡然变了调，甜腻里带着腥气，"借你的皮囊使使。"
李大山浑身骨头缝都冒着寒气，鸟铳口却悄悄对准了姑娘的心窝子。就在这时，林子里突然炸开阵狐狸叫，尖得能刺穿耳膜。那姑娘猛地回头，月白衫子叫风一卷，露出后腰块青斑，活像被人用烙铁烫的。
"红狐姐姐饶命！"姑娘突然跪倒在地，咚咚磕头，"小妹也是不得已……"
李大山趁机扣动扳机，"砰"地一声，铁砂子擦着姑娘耳边飞过，在树干上凿出个窟窿。姑娘怪叫一声，化作团白雾钻进溪水里。李大山瘫坐在地，裤裆里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是尿。
"李大哥！"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李大山一抬头，差点没把魂儿吓飞。树梢上蹲着个穿水绿衫子的姑娘，两条腿荡啊荡的，脚脖子细得跟麻秆似的。
"你……又是哪路神仙？"李大山把鸟铳对准树冠，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别害怕呀。"绿衫子姑娘咯咯直笑，"我是特地来谢你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前日你放生的红狐，是我姐姐。"
李大山这才想起那狐狸作揖的模样，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姑娘把油纸包塞给他："这里头装着三枚铜弹，关键时候能救命。"说完化作道绿光，追着先前那团白雾去了。
李大山揣着油纸包往家走，越走越觉得邪乎。经过乱葬岗时，冷不丁听见有人哭灵。这荒郊野岭的，谁家半夜唱这出？他贴着坟包往声源摸，却见着两个穿孝服的姑娘蹲在碑前烧纸。
"好姐姐，你且安心去吧。"穿素白的那个往火堆里扔纸钱，"你的仇，我来报。"
"那猎户心善，你莫要害他。"另一个穿靛青的突然开口，"他前日还放了红狐呢。"
李大山心里咯噔一下，屏息缩在碑后。素白姑娘冷笑："心善？他腰间别的铜弹可沾着人血！"说着撩起袖口，手腕子上一圈青紫，分明是勒痕。
"那是他打狼挣的功名！"靛青姑娘急了，"再说他救过红狐，也算积德……"
"积德？"素白姑娘突然尖了嗓子，"我姐姐就是叫他打死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娃娃，上头插满银针，"明日他过黑风崖，就该应劫了！"
李大山听得浑身冰凉，想起绿衫子姑娘给的铜弹。刚要摸腰间的油纸包，冷不丁踩断根枯枝。两个姑娘猛地回头，靛青的尖叫道："他来了！"
素白姑娘霍然起身，孝服无风自动，露出脚下三寸金莲——那脚尖竟是朝后的！李大山吓得魂飞魄散，鸟铳都举不利索。眼瞅着素白姑娘的指甲暴长，他急中生智，掏出枚铜弹塞进枪膛。
"砰！"
火光炸开的瞬间，李大山看见素白姑娘脸上爬满黑纹，活像棺材里泡过的死人脸。靛青姑娘却突然扑过来，用身子挡住了铜弹。
"快走！"她嘴角涌着血沫子，"别回头……"
李大山连滚带爬往家奔，背后传来素白姑娘的厉啸："你逃不掉的！铜弹只能用三次！"
"当家的！快看那裙摆！"王翠芬突然扯住李二虎的棉袄袖子，指甲几乎掐进他胳膊肉里。
李二虎正蹲在土坯房檐下扒拉火堆，闻言抬头就瞧见个穿月白袄子的女人立在雪地里。这女人梳着民国时期流行的两把头，鬓角插着银簪子，可怪就怪在裙摆——那料子分明是夏布，这会儿拖着地少说积了半尺厚的雪，愣是连水珠都不往下滴。
"怕不是遇上……"李二虎喉咙发紧，后半句硬生生咽回去。他抄起靠在墙根的枣木棍子，雪粒簌簌从棍梢往下掉。
"别动！"王翠芬反手拽住他，"你没见那裙摆底下没脚印？这雪下了三个时辰，活人早踩出窟窿眼了。"她说话间从布兜掏出把黄豆，黄皮儿圆滚滚的，在掌心里攥得咯吱响。
腊月廿三小年夜，陕南野狐岭飘着鹅毛雪片子。李二虎两口子赶着骡车给县城酒楼送完山货，返程时让雪困在半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幸而看见半山腰有座破庙，泥塑的佛像早让土匪砸了，只剩四堵漏风的墙。
"这庙门咋还挂红绸子？"王翠芬跺着脚上的雪，红绸子被风吹得直往脸上抽。李二虎生着火堆，柴烟混着雪粒子往人鼻孔里钻："说是三十年前有个戏班子在这儿唱过堂会，班主非说狐仙显灵……"
话没说完，那穿月白袄子的女人就晃悠着来了。李二虎数着对方裙摆下的雪层，后脊梁汗毛根根竖起来——那雪积得比门槛还高，可裙裾边沿齐整得像是用刀裁的。
"二位善人……"女人开口像唱戏似的吊着嗓子，"奴家脚崴了，可否借个火？"她说着就要往火堆边上凑，袖口突然抖出股子香灰味，混着雪水的潮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王翠芬猛地往前一步，黄豆撒得跟下雨似的。黄澄澄的豆子落在雪地上，竟"滋滋"冒着白烟，像是滚油泼在雪堆里。那女人尖叫着往后蹦，月白袄子下头突然窜出几条黑黢黢的尾巴，尾巴尖儿还沾着泥，一看就不是活物能长出来的。
"黄皮子！"李二虎抄起棍子就要打，王翠芬却死死拽住他："别用枣木！这棍子镇不住！"她说话间又掏出一把黄豆，这次混着朱砂粉，红黄相间撒过去，那几条尾巴登时蔫儿了，在雪地上扭成麻花。
女人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她咧开嘴笑，嘴角快咧到耳根子："好个厉害的媳妇子，倒叫你看破了。"说话间袖口抖出更多香灰，这次混着纸钱烧完的灰烬，呛得人直咳嗽。
王翠芬把最后一把黄豆含在嘴里，噗地吐向火堆。火苗"轰"地蹿起老高，映得佛像残破的金漆发亮。那黄皮子怪叫一声，裙摆突然炸开，里头扑棱棱飞出七八只乌鸦，黑羽带着雪粒子扑了人满脸。
"快堵门！"李二虎用身子抵住破庙的木板门，乌鸦撞得门框咚咚响。王翠芬从供桌底下摸出个豁口碗，把剩下的黄豆倒进去，又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血珠子渗进黄豆缝里，碗里突然腾起股青烟，凝成个尺把高的小人儿。
"土地爷显灵！"李二虎喊了一嗓子，膝盖直打颤。那小人儿穿绿袍戴暖帽，正是庙里早年间供的土地像。小人儿冲王翠芬作了个揖，转身扑向门口，乌鸦顿时散作黑烟。
黄皮子在供桌底下缩成团，月白袄子烂成布条。它突然开口说人话："姑奶奶饶命！小的也是没办法……"说着从喉咙里咳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半块发霉的玉佩。
玉佩上刻着"周记当铺"四个字，王翠芬脸色登时变了。三十年前她爹在当铺做伙计，小年夜出诊再没回来，后来有人说在野狐岭见着个穿戏服的女人……
"这是你爹当票。"黄皮子声音突然尖利，"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当的是周家小姐的魂儿！"供桌突然剧烈晃动，佛像后的砖墙"哗啦"裂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李二虎举着火把往洞里照，冷飕飕的阴气直往外冒。洞壁上全是抓痕，五指印带着暗红血痂，最里头有架枯骨，手腕上还缠着褪色的红头绳——正是王翠芬当年送给爹的生日礼物。
"周家小姐的坟让人刨了。"黄皮子突然蹿上供桌，"今儿是最后一日，她过了子时就要成厉鬼……"话音未落，洞深处突然传来戏腔，尖得能刺穿耳膜："三更莫道鬼敲门，五更鸡鸣魂不散……"
王翠芬抄起豁口碗，把带血的黄豆连碗砸向洞口。瓷片迸裂的瞬间，整间破庙突然灌满黑水，腥臭得像是腐肉泡在臭水沟里。李二虎看见媳妇儿的月白衫子浮起来，头发根根竖起，眼白翻得只剩条缝。
"快含黄豆！"他扒开王翠芬的嘴塞了几颗豆子，自己嚼着剩下的往洞口冲。黑水已经漫到小腿肚，黏腻得像化开的沥青，里头突然伸出只青白的手，指甲足有半尺长……
"当家的！快看那裙摆！"王翠芬突然扯住李二虎的棉袄袖子，指甲几乎掐进他胳膊肉里。
李二虎正蹲在土坯房檐下扒拉火堆，闻言抬头就瞧见个穿月白袄子的女人立在雪地里。这女人梳着民国时期流行的两把头，鬓角插着银簪子，可怪就怪在裙摆——那料子分明是夏布，这会儿拖着地少说积了半尺厚的雪，愣是连水珠都不往下滴。
"怕不是遇上……"李二虎喉咙发紧，后半句硬生生咽回去。他抄起靠在墙根的枣木棍子，雪粒簌簌从棍梢往下掉。
"别动！"王翠芬反手拽住他，"你没见那裙摆底下没脚印？这雪下了三个时辰，活人早踩出窟窿眼了。"她说话间从布兜掏出把黄豆，黄皮儿圆滚滚的，在掌心里攥得咯吱响。
腊月廿三小年夜，陕南野狐岭飘着鹅毛雪片子。李二虎两口子赶着骡车给县城酒楼送完山货，返程时让雪困在半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幸而看见半山腰有座破庙，泥塑的佛像早让土匪砸了，只剩四堵漏风的墙。
"这庙门咋还挂红绸子？"王翠芬跺着脚上的雪，红绸子被风吹得直往脸上抽。李二虎生着火堆，柴烟混着雪粒子往人鼻孔里钻："说是三十年前有个戏班子在这儿唱过堂会，班主非说狐仙显灵……"
话没说完，那穿月白袄子的女人就晃悠着来了。李二虎数着对方裙摆下的雪层，后脊梁汗毛根根竖起来——那雪积得比门槛还高，可裙裾边沿齐整得像是用刀裁的。
"二位善人……"女人开口像唱戏似的吊着嗓子，"奴家脚崴了，可否借个火？"她说着就要往火堆边上凑，袖口突然抖出股子香灰味，混着雪水的潮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王翠芬猛地往前一步，黄豆撒得跟下雨似的。黄澄澄的豆子落在雪地上，竟"滋滋"冒着白烟，像是滚油泼在雪堆里。那女人尖叫着往后蹦，月白袄子下头突然窜出几条黑黢黢的尾巴，尾巴尖儿还沾着泥，一看就不是活物能长出来的。
"黄皮子！"李二虎抄起棍子就要打，王翠芬却死死拽住他："别用枣木！这棍子镇不住！"她说话间又掏出一把黄豆，这次混着朱砂粉，红黄相间撒过去，那几条尾巴登时蔫儿了，在雪地上扭成麻花。
女人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她咧开嘴笑，嘴角快咧到耳根子："好个厉害的媳妇子，倒叫你看破了。"说话间袖口抖出更多香灰，这次混着纸钱烧完的灰烬，呛得人直咳嗽。
王翠芬把最后一把黄豆含在嘴里，噗地吐向火堆。火苗"轰"地蹿起老高，映得佛像残破的金漆发亮。那黄皮子怪叫一声，裙摆突然炸开，里头扑棱棱飞出七八只乌鸦，黑羽带着雪粒子扑了人满脸。
"快堵门！"李二虎用身子抵住破庙的木板门，乌鸦撞得门框咚咚响。王翠芬从供桌底下摸出个豁口碗，把剩下的黄豆倒进去，又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血珠子渗进黄豆缝里，碗里突然腾起股青烟，凝成个尺把高的小人儿。
"土地爷显灵！"李二虎喊了一嗓子，膝盖直打颤。那小人儿穿绿袍戴暖帽，正是庙里早年间供的土地像。小人儿冲王翠芬作了个揖，转身扑向门口，乌鸦顿时散作黑烟。
黄皮子在供桌底下缩成团，月白袄子烂成布条。它突然开口说人话："姑奶奶饶命！小的也是没办法……"说着从喉咙里咳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半块发霉的玉佩。
玉佩上刻着"周记当铺"四个字，王翠芬脸色登时变了。三十年前她爹在当铺做伙计，小年夜出诊再没回来，后来有人说在野狐岭见着个穿戏服的女人……
"这是你爹当票。"黄皮子声音突然尖利，"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当的是周家小姐的魂儿！"供桌突然剧烈晃动，佛像后的砖墙"哗啦"裂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李二虎举着火把往洞里照，冷飕飕的阴气直往外冒。洞壁上全是抓痕，五指印带着暗红血痂，最里头有架枯骨，手腕上还缠着褪色的红头绳——正是王翠芬当年送给爹的生日礼物。
"周家小姐的坟让人刨了。"黄皮子突然蹿上供桌，"今儿是最后一日，她过了子时就要成厉鬼……"话音未落，洞深处突然传来戏腔，尖得能刺穿耳膜："三更莫道鬼敲门，五更鸡鸣魂不散……"
王翠芬抄起豁口碗，把带血的黄豆连碗砸向洞口。瓷片迸裂的瞬间，整间破庙突然灌满黑水，腥臭得像是腐肉泡在臭水沟里。李二虎看见媳妇儿的月白衫子浮起来，头发根根竖起，眼白翻得只剩条缝。
"快含黄豆！"他扒开王翠芬的嘴塞了几颗豆子，自己嚼着剩下的往洞口冲。黑水已经漫到小腿肚，黏腻得像化开的沥青，里头突然伸出只青白的手，指甲足有半尺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