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的那天，万年历和朋友圈都在提醒着霜降节气已到，虽是晴天气温却降得厉害。早起的刘小艳买了早点又去了趟社区卫生所回来，发现慵懒的郭威还在床上梦周公。

九点的车票，要从城南穿过城北，路上打的难免会遇上堵车的情况，刘小艳急火攻心把晕车含片和试孕纸塞在进门的玄关处，催促郭威起床洗漱，收拾好行李，加了件打底衫的后背微微冒着热汗。

两人上了火车一路往南，太阳的光晕慢慢隐去，灰蒙罩着大地。

休假的代价是无偿加班一星期，刘小艳没休息好，眼皮条件反射似的跳跳停停，看窗外有几分眩晕，旁边的郭威从上车两手抱胸靠在座椅上睡大觉，他的没心没肺刘小艳一直没学会。

前排有人在泡螺蛳粉，左边一个妈妈在剥榴莲，两种气味涌来的时候，刘小艳喝下的豆浆差点往外喷出，她拉开包想找晕车含片，翻了两遍后才猛然想到，根本就没带上车。她半捂住嘴巴往洗手间跑，把喉咙里的酸水往外吐净，喝了几口温水才压住反胃。

刘小艳的月经迟了几天没来，虽然以往也有不准的时候，但早上总是莫名恶心想吐，她觉得十有八九是怀孕了。没带晕车药也好，吃了怕对胎儿有影响。

2

刘小艳不想回家，自从过了二十四五岁，在外地工作的她觉得每次回家都不太轻松。

起初是爸妈嫌她没混好，总免不了把她跟别人家飞黄腾达的孩子比；再接着是烦相亲，过年过节那点可怜的假期本想回来好好感受家庭温暖，落个耳根清静，不成想，周边的婆婆妈妈早就打听好她的归期，也不排除是妈妈提前跟人透露的，一伙人轮流领着儿子侄子外甥子登门，不胜其烦！

后来，以为跟郭威走在一块后再没这方面的烦恼，却上升到彩礼纠葛、催婚催生。按照小县城的传统生活模式，如果她结婚后生了头胎，又该催二胎了。

烦恼争先恐后生根发芽，看来烦恼跟生活并存这句话是真理。

回家原因之一，再有两天就是刘小艳的三十岁生日。

两个月前老马和老李天天对她轰炸电话：不管多忙必须回来过生日。刘小艳没当回事，口头先答应却谋划着到时候随便说公司安排出个差啥的搪塞过去就行。

一个月前，郭威的妈妈长途跋涉找到刘小艳的工作单位，直言不讳说拖拉了这么些年，如果刘小艳的爸妈不肯让步，她只能帮儿子办理离职手续强行把两个人分开，让刘小艳考虑清楚后给她答复。

三十岁是一个女人的分水岭，虽然不太老，但也不算年轻，如果肚里真的怀了宝宝，总不能像以前那次仗着年轻不计后果躺上手术台，她现在需要给宝宝一个家。

三天前，刘小艳主动联系郭妈妈默认了郭家安排的婚宴。内心却揪着不敢上医院确认，总的来说这时候怀孕比没怀孕要好，双方家长再次谈崩的时候，孩子或许是件解忧的法宝。

订了票，刘小艳问：“要不要打结婚证？”

“不知道。”郭威漫不经心。

“你想领证还是不领证？”

“不知道。”

“这种大事难道不该好好考虑吗？先领证后办酒？还是先办酒再领证。”

郭威推了下他那副玻璃瓶底一般厚的眼镜，言简意赅：“这个很重要吗？我真不知道，到时看我爸妈的安排吧。”

三十出头的人，什么事都过问爸妈，刘小艳想要嘲讽他几句，发现自己也是拿不定主意的人，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坐车的前一天，郭威跟刘小艳说：“其实我们俩领不领证又有什么关系呢，办了酒席就是公认的夫妻，事情怎么简单就怎么来呗。”

刘小艳知道这大概是未来公婆的意思，以郭威那单细胞生物怎么可能说出这么有深意的话来，他向来是崇尚简单，但这话能从他嘴里吐出来，却是另一种意味。

“怎么着？你们家不欢迎我过门？那干脆不用摆酒了。”

郭威解释：“实说吧，办婚宴呢其实是想收亲戚朋友的份子钱，我妈说了，这几年跟我一辈的小堂弟表弟们都结婚了，我家的份子钱从来只是往外送，这回也该收点回来了。明年新房交付又要摆酒，宴席时间不能隔得太短让人说闲话，中间隔了个年正合适。”

“这跟领证冲突吗？”

刘小艳再问，郭威懒得搭理。

坐在车上的刘小艳想的是到家了该怎么跟爸妈说这个不领证只办酒席的事。以她的心思揣摩爸妈，那将是一场火力全开的战争。

3

高铁播报下一站就到达目的地，刘小艳把郭威叫醒，因为先回谁家争了个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让步。

“按理说，你就该先去婆家报个到，再回娘家啊。”郭威上车前通知过父母，肯定是他父母授意要把刘小艳带回去。

刘小艳说：“凭什么先上你家？什么婆家娘家？我现在还没嫁你。各回各家！”

“你想去哪我懒得干涉，我下车就给我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少做点饭菜。”

刘小艳指着手机：“赶紧打电话吧，省得肉和鱼下锅了浪费，你爸妈怎么没让你先跟我回家呢，真以为自己是谁。”

“拉倒吧，爱去不去，随便！”

车子停稳，个子高的郭威取下自己的行李走了。刘小艳用袋子套住鞋，站在座位上拉皮箱，个子太小哼哧哼哧的举不动，还是旁边一个男士看不过眼了，给她取下来。

人刚下车，踏板自动回缩，车门关闭飞驰向前，狼狈的刘小艳在心里把郭威骂了个狗血淋头。

老马的肝脏不大好，倒了两碗白酒，从刘小艳进门叫了一声“爸”，他“嗯”了声，再没说过半句话。老李注重养生，向来滴酒不沾，用葡萄酒兑着可乐喝了一杯接一杯，像是跟人斗着气似的。

气氛有点尴尬，刘小艳不知道该打破沉默呢还是继续装哑巴，既没人问她要不要喝饮料，也没人给她夹菜。一桌带着余温的菜窃听着几个人的心事，偶尔听到一两下筷子碰击碗沿的声音。

老李终于开口了：“小妍，你姨妈姑姑她们是想来吃顿饭热闹的，说你三十是大生日，我和你爸谢绝了，人多省得你难堪，三十岁的姑娘没结婚没生孩子，算什么光彩事。”

老马接过话茬：“你和郭威的事今年究竟能不能定下来？还要等到猴年马月？你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俗话说就是奔四了，我们替你着急操心有什么用，你却没当回事。”

“昨天你爸差点和对面的打起来了，那老家伙说你三十多岁的老姑娘有男朋友却不结婚白给人陪睡的，生不出孩子是你的问题还是你男人的问题，讥笑我们做父母的不及格！你听这话戳不戳心窝，我们就剩钻地缝了。”

“不结婚就一拍两散，你好歹大学毕业，又不是长得丑嫁不出去。”

妈妈痛心疾首地抱怨，刘小艳不反驳，她理解父母的心意，是希望她早点安定下来。

“明天你把那小子找过来，看他究竟什么想法，结不结婚一句话，他若不愿意，你也不用再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父亲说完点上烟，把脸转到了一边。

坐不住的刘小艳做了总结性的陈述：“你们说的我都清楚，一切为我好。郭威他爸妈订了酒席，过几天我们就结婚，今天算正式通知你们。”

老李愤愤不平：“也不上门来问问我们，自私自大、目中无人。”

“是我没告诉你。”刘小艳扛着水壶到阳台浇花，顺便把耳机戴上了。

“告诉他家彩礼不能少于先前的那个数，宴席标准要高。我把话摆在这，如果这关没把握好，丫头你以后的委屈慢慢熬。”

“浪费了几年大好光阴，终于肯同意了，早干嘛去了。”

愁绪像雨后走在湿地上的鞋底，厚厚实实垒满了泥土，理不干净弄一手污，丢又丢不开。刘小艳无心地浇着花草，水漫出了盆沿才回过神来。

4

刘小艳和郭威是五年前认识的。相亲后两人表现得不咸不淡，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巧就巧在两人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年纪、学历相当，家庭门当户对。

媒婆来得勤快，反复说叨那几句话：“郭家爸爸内退后在工地上干管理，郭妈妈在银行上班，郭威又高又帅月薪过万，这样的好人家也只有你们马家配得上。”

老马和老李起初倒是眉开眼笑，找了个如意女婿，以后能放心去游山玩水。

两人从普通朋友交往一年后同居，马家含蓄地表达了可以让两个孩子成婚，前提是彩礼十万块，郭家条件可以不缺这点钱。

要知道，当时农村姑娘出嫁，男方家境稍微好点的，也不止这个数。

唯一的女儿嫁出去，含蓄点是要嫁妆，其实是替他们小两口先存着，等他们百年过后，所有的还不是要过继给女儿女婿的，谁占光谁吃亏不是一目了然。

看多了随随便便没有仪式感结婚的姑娘，进了婆家没点份量，沦落到男方家庭的免费保姆，老马两口子认为在给女儿争面子树地位。

刘小艳挺反感爸妈的做法，哪有直接开口要钱的，这倒像是把自己标榜成一件商品出售，而且郭家没问自家要嫁妆，但她有把握，郭威会同意。

随后，才发现是自己太自信了，郭家父母直接上门来说，十万块钱是不可能的，一两万还说得过去，他们家的大钱全存在银行，要给儿子买房子。

由此结下了梁子，老马找到媒婆说这事彻底黄了，以后不准郭威上门来。又打听到郭父根本就不是什么管理，只是帮朋友在工地上管着几台挖机，拿着打杂工的工资；而郭母呢也不是银行的编制人员，不过是亲戚帮忙带进保险公司驻银行推销人员。

至于郭威，刘小艳清楚他那过万的收入，是税前的毛收入，跟她一样扣掉各项保险公积金、房租生活费，一个月能剩下五千就偷笑了。

事情如果到此结束，就没有后续的发展，偏偏刘小艳和郭威没有分开，在外漂泊孤独寂寞，两人习惯了在同一屋檐下取暖，强行分开伤心伤肝的不是明智之举。

他们想让时间来缓和两家的关系。在老家佯装不来往，回到工作地依旧是相亲相爱的恋人关系。血气方刚的两人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远走高飞，刘小艳人生中怀的第一个孩子正卡在那个节点，痛定思痛流掉了。

这边老马放了不少狠话，什么断绝父女关系、回来打断腿之类，也就是过过嘴瘾；那边老郭家放话出去儿子恢复了单身，要大伙帮忙多介绍朋友。郭威嫌烦，那一年没回去过年。

时间久了，双方家长虽然心里憋着一股火，在彩礼这个问题上谁也不肯妥协。但对于两个小年轻的来往，山高皇帝远，根本管不了。

5

第二天，郭威约刘小艳到影楼试婚纱。

刘小艳怕老妈跟来唠叨个没完，扯个谎说同学聚会跑了出来。

郭威试了两套西装就在沙发上坐下，专注手机上的新游戏。刘小艳试完一套自己合眼的，两手提溜着裙摆优雅地走到镜子面前转两圈，“这套合适吗？这个领子比一般的高不会走光，水钻璀璨看着舒服，我喜欢。”

服务员直夸刘小艳气质温婉淑女，刘小艳转头喊：“郭威，你看看这套行不？”

郭威的头蜻蜓点水仰了下，手指不停点着屏幕，“你喜欢就行别问我，我觉得都差不多。”

服务员又找来两套敬酒服，示意刘小艳再试试。

“不试了，试给谁看呢，你按我的身材挑，差不多就行。”

两人去吃牛排，刘小艳听着音乐，郭威玩着手机，对桌错开座位，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不是一起的，全程没有交集。

吃得差不多了，郭威终于收起手机说，“晓妍，去我家一趟，我爸妈说有点事情问你。”

其实，他不说这句话，刘小艳也会去他家，回来了不登门，又要让人说不懂礼貌。

快到楼下了，刘小艳才觉得两手空空少了点什么，她想起郭威就初次上门买了水果，以后再也不提东西，老李先说郭威不懂人情世故，让周围人笑话新女婿连烟酒糖果都不舍得给岳父母带点，后来就引申到郭家的教育有问题。

为避免别人说马家的教育有问题，刘小艳找到超市买满两手不空，郭威也没帮忙接下，潇洒地走在前边甩着肩膀进了电梯。

6

刘小艳规矩地坐直，高跟鞋有点磨后跟，起了水泡。如果是在自己家早就光着脚丫子瘫在沙发上成一团泥，郭威抬腿端在茶几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郭妈妈起身泡了一壶龙井。

茶叶在沸水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膨大，水面能看到叶瓣的脉络，刘小艳吹吹，茶的清香钻进鼻孔，太烫了，刘小艳放下又端上，目光只敢在茶杯和电视间切换。

郭妈在侧面坐下，开门见山：“晓妍，你爸妈对于婚事怎么说，有意见可以坐一起协商，咱们是一家人。”

刘小艳吸了口茶烫得吐吐舌头，不知怎么回答。

“彩礼肯定是要给的，多少意思下嘛，我们说过两万九寓意两人长长久久，你回去告诉你爸妈……”

刘小艳打断了她的话：“阿姨，我跟郭威说过的，这婚是我们俩个结，别的不重要，彩礼我不要。”

“那不行，按规矩来办事，彩礼不是给你，是给你爸妈的。”

“真的不用，以后不提彩礼了，我爸妈那边我有交待。”

郭妈倒是稀奇，故意拖长音调：“哟，你怎么交待的？他们因为彩礼都不让你跟郭威来往，怎么肯不提彩礼呢，这太阳还会从西边出来？”

刘小艳懊恼刚才那个“交待”的字眼用得不恰当，脸红脖子粗的，“他们想通了，毕竟我跟郭威这么久了，再不结婚也不恰当。”

“那倒是，郭威呢也算有情有义，如果他不跟你来往，不少年轻姑娘拢上来，我这当妈的也不忍心拆散你们，等明年房子到手了，你们就在大城市安稳生活。”

“再说了，我家买房子也不找你家支援，全款付清让你们没压力。你知道，现在好多姑娘进婆家就要共同担房贷，你多幸福啊。”郭妈喝口茶润下嗓子。

“再拖下去，你都三十好几了，生孩子也是道坎。”

记得老李也经常说，如果刘小艳跟郭威断了，周围好青年才俊多的是，随她刘小艳挑，在父母眼里，还真是自己家的孩子更优秀更出息吧。

郭妈妈又巴拉了一堆，租最贵的婚车，请最好的婚礼司仪得好几千块，瓜果点心都不是平价货，还有酒水订的某某大牌，大小红包准备了上百个，她为这事辛苦忙了两个月，结婚办酒真是劳民伤财。

刘小艳只顾点头。

“你们今年先办酒，明年再领证，那个证件就是一张纸，迟点拿也不影响啥的。你跟你爸妈说了吧，他们同意不？”

刘小艳搓着手指说：“我同意的，我爸妈也同意。”

做晚饭时间到，郭妈要留刘小艳在家吃饭，刘小艳不肯，她站起时半天没动弹的膝盖麻木抽筋，她忍着不敢说，小腹坠胀得厉害。

“晓妍啊，你妈妈要买婚被的话，好不要多，就去那个富安娜买挺好，前两天我去选过，回头我把照片发给你参考，那大红色多喜庆，十二件套和十六件套的选两床，以后好换洗。”

郭妈在门口寒暄了几句，郭威在沙发上没动弹，刘小艳强撑着还没走到电梯，防盗门就从里关上了。

刘小艳全身肌肉彻底放松，倚着墙壁伸伸腿，又安抚下小腹，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太紧张了，即将成为郭家一员，却没有半点当成自己家。

7

晚上去选购婚被，刘小艳和她妈妈差点闹掰。

老李有个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就是做家纺生意的，门面开得偏僻，牌子也不响，老李执意带刘小艳去店里挑，老板娘大方承诺进货价卖给她。

刘小艳从进店就拉扯着她妈的衣服后摆，趁人没在旁边就说：“都说了要富安娜的，你买这个我不要。”

“哎，你这丫头大钱挣不到眼界倒是高，牌子不牌子，不就一块布吗？纯棉的不掉色就行哪有那么讲究，再说了是买给郭家的，嫁个女儿还要倒贴一堆好东西。”

刘小艳就受不了她妈那酸劲，退到店外蹲着：“反正我要买富安娜的，这辈子能结几次婚，你当妈的不愿买我自己买。”

“你存心要气坏你妈。”

店主倒是很大度劝说着：“周姐，你宝贝女儿没看上我家的货就算啦，大家都知道富安娜的高档，结婚是好事应当挑好的贵的买，母女俩别为这点小事伤感情。”

进了富安娜，刘小艳点开准婆婆发的图片对号找实物，老李一脸铁青坐在等候区，选了三套花色鲜艳的婚被，老李要到前台刷卡，被刘小艳抢了先。

“还当不当我是你妈？这个该我掏钱买，贵就贵点只要你喜欢。”

“妈，不用不用，你那钱留着跟爸旅游，我也当这些是你买的嘛。”母女俩相视一笑。

大包小包拎回家，老马想到个严肃的问题：“妍妍你确定彩礼那边同意了，别被整了幺蛾子下不来台面？”

刘小艳提前打好的腹稿：“爸，看你抠的，真要把女儿卖出去啊，郭威说了那钱是给现金还是划卡上，你说了算。”

老马把玩着手里两颗核桃，语气缓和了，“这还差不多，你以为我这样坚持是为了谁呀，还不是希望你进门前把地位垫高点，这十万算多啊，我培养你二十几年，算下来得多少个十万。”

老李帮腔：“就是，按行情三年前十万，这会该十四五万了，不起价就对得住他们了。”

刘小艳私下总结，凡是提钱的地方就有矛盾，她接受郭妈的安排，是不想两家又僵起来，她和郭威这摊子什么时候才能收场？她还要缓和爸妈对那边的偏见，至于那十万彩礼，她早就想好了，用自己这几年存的钱应付，力求两边万事大吉。

刘小艳从自己银行卡上划完账，趁爸妈没起疑心前，自圆其说，“这钱啊是郭威转过来的，因为没有你们的卡号，这下心意到了吧。”

老李思量要不要去郭家走动，消除隔阂增进感情，刘小艳赶紧打住：“他们太忙了，婚礼前一天我们一起去酒店会面。”

郭威也说他爸妈想上马家来一趟，刘小艳照旧推了，就怕他们聊得太多管不住嘴巴，把事情弄砸。

随后刘小艳再三嘱咐郭威：“你要和你爸妈说好，从现在起别提彩礼，千万别提彩礼，我爸妈这边我安排妥当，早点完事我们轻松。”

郭威“嗯”了声，没有半分怀疑和惊讶，他就是这样心大的人，大事小事跟他真没关系。

大姨妈还没来，刘小艳就当是双喜临门，宴席结束后再去医院检查拿官方报告。

8

戴着老花眼镜的老李拿出本子，挨个给亲戚打电话，笑嘻嘻地宣告女儿要结婚了，外放的语音，好几个人说的如出一辙：

“好事啊，晓妍终于要结婚啦，这下你和老马高枕无忧了，说实话，晓妍早就该结婚了，今年多大啦？噢，三十啊，就是嘛，比她后恋爱的人家儿子女儿都多大个了。”

“彩礼呢谈妥了啊，其实你们二老也不必纠结这个钱，早几年前如果没这出，现在外孙子都抱上啦。”

这句话老李不爱听：“我养那么大个女儿不该要彩礼？我女儿有那么差劲？这不是钱的问题好嘛，就想博个彩头，出钱说明他们家重视，稳固女儿婚后的地位，十万块钱很多吗？我和老马有退休工资，还指望这点钱买米下锅啊。”

几个电话来回，老李越说越激动。

刘小艳假装听不到，老李挂了电话指着她：“你看看，多少人嫌弃你这么大了还不结婚，你就不会体谅父母的心，嫁出去以后别回来，看到就心烦。”

老马搓着手里的核桃，不时梳梳头皮，“老太婆你就少说两句吧，不结婚你要骂，结婚了你要骂，女儿还能在家陪你两天，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刘小艳算是找到了知音，同意老马的说法，“爸，你说得简直太对了，以后我回来就给你买酒，不给我妈带糖。”

“吃了糖牙疼，你个缺心眼的家伙你爸正在戒酒，结婚了早点生孩子吧，到时候万一难产，我上哪哭去啊，你也别指望我和你爸给你带孩子啊，肯定要丢给爷爷奶奶的。”

老马指着老李：“闭嘴吧，呸呸，越说越离谱，到时候孩子生了你想带，郭家还不让。”

老李找出户口本，丢到刘小艳手里，“抓紧打结婚证，办好了给我复印十张，再有人八卦你没结婚，我用那个堵他们的嘴。”

刘小艳赶紧去找包，趁机溜开了。心里想，不领证这事真不能让老李这个火爆脾气知道。

9

刘小艳把郭威喊出来去买情侣首饰，郭威有备而来，打开红色袋子，“呃，我妈早就买好了，喜欢不喜欢也就宴席上戴戴，说真的这东西平时戴着不麻烦吗？”

他举起无名指上的黄金戒指，“我妈连我的都买好了，省得去东挑西选的麻烦。”

三句话离不开麻烦。

刘小艳打开包装来，黄澄澄的金项链、耳环、戒指，全是花朵形状，硕大无比的即视土气感。

她其实喜欢铂金，或者装饰个小钻显得小巧精致，十几年前章子怡曾代言某铂金广告，那几句广告词记得特别清楚：寻找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感悟每一次，让自己更完整的改变，每一刻都永恒珍贵，珍贵如你。

这黄金怎么看也跟珍贵靠不了边。

买都买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对于刘小艳而言，这类东西确实是累赘。将就戴到婚宴结束，她肯定会还回去，不是她喜爱的风格，比较适合锁在郭家保险柜里，会升值。

回家试戴的时候，把盒子往外倒，从内里掉出张收据，仔细一看，竟然是十几年前买的，一百块一克，感叹郭妈妈还真是会提前打算，想得长远。

婚宴前一天下午，两家人在酒店碰了面。婚庆公司正在装饰，色彩缤纷的心形气球、拱形门、玫瑰花选的都是布质材料的道具，站在那粗糙的红布地毯上，虽然土气，刘小艳依然很开心。

双方父母笑脸相迎，老李率先说，“郭家爸妈，以后我这不聪明的女儿就要麻烦你们多担待，只希望他们相亲相爱把日子过好。”

郭威在他/妈/的授意下，对着老马老李毕恭毕敬叫“爸爸、妈妈”，老马居然和老郭搭着肩膀，像是几十年的世交，两人点上烟去外边的走廊谈心去了。

郭威用肩膀绊了刘小艳一下：“怎么样，你看我妈尽责吧，每个环节她都要把关，你等着做幸福新娘，明天办了酒咱们赶紧撤，天天待得烦死了。”

刘小艳问：“咱们的结婚证什么时候拿？”

郭威答：“明年再说吧，一张纸而已你担心什么。”

老马去酒店安排外地的几个亲戚，老李在厨房煮鸡蛋，为第二天来接亲的客人准备，刘小艳躺着没法安睡。

刘小艳去了趟卫生间，大姨妈像是踩好了时间节点，居然来了，联想到明天穿婚纱一定得注意，又庆幸自己没往外说要不就糗大了。没怀孕也好，这个月身体状态不佳，提前备孕才能优生优育。

她从书房里翻出了旧手机充上电，那里有她和郭威刚认识时拍的照片，两人都傻愣愣的特好玩，边看边乐。新手机跳出无数条祝福消息，刘小艳已经在微信公布了她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乐着乐着，就有点伤感。从前觉得走进婚姻是件很遥远的事，真要实现了，又觉得不太真实。

刘小艳对于低彩礼、不领证的担心，远低于和郭威分开，对不起流逝的那四五年光阴不说，又要重新相亲、沟通、恋爱、约会再到谈婚论嫁，她已经三十了，不想再花时间和精力去经营。

郭威虽然无趣没有宏图大志，但他不抽烟爱干净、耿直不找事，再遇见别人指不定还有各种陋习家暴等等，这些真的太麻烦了，她安慰自己：他们和领证的夫妻有什么不同？没有！办了酒席后就算是真正的夫妻。

她曾经在二十出头爱作梦的年纪，经常梦到自己一身白纱，捧着花束站在草地上，英俊的男子单膝跪地，托着一枚戒指温柔地戴到她纤细的手指上。男子温柔地亲吻她，抱起她在花瓣雨中旋转。她们接受了所有人的祝福，过着王子公主般的幸福生活。

年龄渐长，她明白自己是电视剧看多了。这一路磕碰走来，根本就没有那种浪漫桥段。她更坚信书上说的，生活都差不多吧，由一大部分平庸和一小部分美好组成。

10

刘小艳坐在梳妆台前让化妆师凹造型，媒婆和几个婶婶在帮忙套婚被，内絮是妈妈买的白棉花加工的，媒婆好口才说了一长串又顺又溜，“福被一盖平平安安，二盖厮守百年……八盖高升前程，夫妻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伴郎和伴娘是郭威那边的亲戚，因为不是很熟悉，抢亲环节没有过多的互动和刁难，八辆车一齐到达酒店，刘小艳和郭威下车后站在迎宾台接待来客。

大厅的座位坐满了，外面也看不到什么客人，刘小艳干站着甚是无聊，问郭威，“你跟你爸妈说了没，今天不要提彩礼。”

郭威顿了一下：“啊？我还没说呢。”

“那为什么昨天你爸妈没开口？”刘小艳转向郭威，表情突地变了。

“估计你爸妈没问，我爸妈才没说，肯定以为你转告过了，不就是两万九备好在我妈包里。”

刘小艳说：“我不是说了几遍，要你必须转达到，你怎么回事啊。”

“提就提呗，多大点事啊，大家敞开了说不是更好，你嫁不嫁彩礼就那么多，爱要不要。”

刘小艳不想和这个呆子争执下去，他根本就不明白事情原委，直觉要出大事。

电子屏上放着两人的结婚照，众宾客喜气洋洋，皮鞋擦得锃亮的光头司仪拿好了话筒，郭爸郭妈仪态大方，胸前夹着红花，刘小艳左手掐着右手肌肤，全然不觉得生痛。

是找爸妈坦白？还是找准公婆坦白？顺其发展？刘小艳在一片嘈杂声中，思绪混乱。

老马和老李挽着手进入了宴席主位，笑容满面跟旁人打着招呼。

刘小艳十指交叉，在心里祈祷：千万千万别出岔子啊，求老天爷放过。

司仪跨上舞台声音高亢：“有请新郎新娘入场。”

婚礼进行曲响起。

刘小艳愣着，郭威已迈了两步，伴娘在后面喊住了郭威，“你们要一起同步呀，晓妍姐快点跟上步伐。”

郭威把手提到胳膊，刘小艳挽着，两个人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中来到舞台。

“欢迎今天到场的所有嘉宾，来见证郭威先生和刘小艳女士的天作之合，让大家给他们多点掌声……”

掌声雷动，彩带从半空飘下，厅内开了中央空调，刘小艳的汗水往额上冒，只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再快点。

“常言道，水有源树有根，儿女不忘父母恩，接下来拜高堂！有请双方父母上台。”

两人三鞠躬后递上茶给对方的父母，司仪说：“改口叫得好，爸妈红包一定少不了。”

刘小艳觉得这司仪话真的太多，结婚出大钱找这样的角色来添堵。郭威叫了爸妈后，刘小艳也开了口。

司仪鼓动气氛：“让我们大家拭目以待红包的大小。”

台下发出一阵欢呼声，后面坐着的客人纷纷站起。

老李拿出包了9999的红包，主持人抢先打开了，“9999！这份坚贞的爱必定长长久久。”

郭妈妈从身后的圆盘里先拿出一个很厚实的红包，“这个是给我家晓妍，以后我会把你当我的女儿对待。”

拨开下面的红纸，有几叠钞票，郭爸开口了，“亲家养育闺女不容易，这点心意算是回报他们的，当作彩礼也行，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刘小艳就要捂住眼睛，那个“彩礼”炸雷一般在她耳旁炸响。

台下有人在嘀咕，“才三叠票票，这彩礼不算多呀。”

“都什么年代了，还提彩礼？”

11

大厅的水晶灯打在每个人脸上像涂了高光，老马老李齐齐推脱不要：“亲家，你们也不易，彩礼十万块不是早给了，这钱就留给将来的孙子用。”

“什么时候给的彩礼？别逗了，彩礼不是要到婚宴场才给吗？”郭妈笑笑，以为在开玩笑。

刘小艳快速挨着老李，“妈，快把茶水喝了，赶紧的入桌吃饭吧。”

老李把她拨开：“几天前晓妍转过来的，完完整整的十万。”

郭妈说：“怕是搞错了吧，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十万的，老郭你说的？郭威你小子说的？”

旁边两人使劲摇头。

司仪被晾在了一边，几次要插话，郭妈让他先退后一边，活动策划费一分不少。

老李看刘小艳的表情，像是参透点什么，她指着女儿，“你给我老实交待，这钱哪来的？这个两万多算什么？他郭家好意思拿这点出来丢人现眼？”

郭妈鄙夷道：“哼，你怕是掉钱眼了！你家是皇亲国戚？你女儿金枝玉叶？我攀上去花十万？我告诉过刘小艳，只有两万九，嫌少这婚不用结。”

“我儿子三十一朵花，你女儿就成豆腐渣了，我家能接纳你们就偷乐吧。”

老马显然被这句话气到了，把手里的茶杯直接塞到郭威手里，“就冲你们这态度，别说十万，就是一百万也不结了，走走走。”

老李凑到刘小艳面前：“你们的结婚证打了吗？”

刘小艳摇头。

“谢天谢地没打结婚证。”

郭爸说：“办结婚证可能吗？房产证明年才到手，结婚证怎么着也会推迟到房产证后面，我们要把婚姻的隐患降到最低，理由没明说，但也没想瞒你们。”

郭妈接着说：“刘小艳上我家，我就告诉过她不领证的，是不是她又没跟你们说？你们家真是麻烦，我不防一手，省得到时候分离了扯不清楚。”

老马牵起刘小艳：“遇到这伙人算我瞎眼，还没过日子就想着以后如何撤退，回家。”

郭妈堵住路：“这婚不结也行，把酒席的钱出一半再走。”

台下，马家这边的亲戚坐不住了，“这不是膈应人吗，说好的彩礼十万就折成三万，还不领证算怎么回事？”

郭家的亲戚堵上来帮腔，“值不值十万啊，现在还比得过去啊，动不动要彩礼愚昧落后，好意思把女儿卖钱。”

“你说谁不值钱呢，我让你说清楚，别欺负我们是吃素的。”

“你敢打还是咋地，动手试试看。”

“打的就是你这口出恶言的家伙……”

舞台两边人群自动划成两派，辱骂声连天，目瞪口呆的服务员算是开了眼界，平生第一次看到婚宴上男女亲戚团队打架的。

有人报了110。

前几天还看着很和谐的双方家长，也不顾颜面对骂起来，郭威站在中间阻挠了两下，转向和他爸妈成了一丘战友。

郭威抡起拳头冲父女吼道：“结个黄昏，滚滚滚！”

原本准备两人宣誓的小稿纸被郭威像甩牛皮糖一般，踩在了脚底。

上面写着：

我们宣誓，从今天起结为夫妻互敬互爱，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共擎风雨，共同成长，一起变老。

刘小艳旁若无人地提起婚纱裙摆，走过长长的红地毯，心形拱门翻了，桌子推倒后，啤酒瓶红酒杯坠到地上，碎了，染了一地的狼藉。

心也碎了。

12

冷静下来，刘小艳硬着头皮准备接受爸妈的言语奚落，出乎意料，爽快赔了酒席钱的爸妈没数落她半句。

老李继续跳她的广场舞，老马按时去活动室下棋，两人在厨房里换着花样做吃的，刘小艳揣摩不了其中的心思。

大概是气到失望无语了吧，刘小艳觉得让爸妈又一次颜面扫地。但是她不后悔，经历了这场闹剧，终于看清了现实和人心。

在国外定居的表姐回来探亲，上刘小艳家作客。当年表姐是最特立独行的，三十七八岁才遇到真命天子，如今儿女双全，事业稳定算是人生赢家。

听了刘小艳的爱情故事，表姐开启了她的长篇大论：

“我当年不相亲不恋爱，被当作反面教材传了多少年，那又怎么样，老娘现在照样很潇洒啦，遇到对的人晚点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之间根本没爱情啊，怕麻烦不想分开？以后的几十年你甘愿委屈求全？真服了YOU，幸好没结成婚，能算计得这么天衣无缝的人家，真能容纳一个外人进来把日子过好？”

“记住，你是新时代女性，三十岁没结婚不丢脸，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以后找的伴侣一定很优秀。”

旁边的老马开口了：“只要超过姓郭的小子，你就算是给我挣回脸面了。”

表姐认真地指出老马的话语不妥：“你们长辈就喜欢拿脸面说事，做好自己就是最大的脸面。”

老李拍拍晓妍的肩膀：“这几天怕你情绪低落，我和你爸不敢找你沟通，是我们思想狭隘了，不会再逼着你去相亲，不会再提什么彩礼，你开心我们就知足了。”

表姐哈哈大笑，“我这一趟飞得也算有价值。”

13

回城的第一件事，刘小艳退了租，正在打包私人物品时郭威带着姑娘进了客厅。

“这儿的地垫缺了个角，你看着走路别绊倒了。”

“门有点故障会自动关上，你千万别把手指卡在缝里。”郭威的眼神里全是爱意。

这句话曾经是刘小艳的原创，是她受过几次小伤后总结给粗心的郭威听的。

“你坐着休息，我烧点开水泡茶，你肚子饿了吧我提前叫了外卖，应该马上就到。”

郭威两手不空把东西放下，姑娘轻松地挎着个小包，跟在郭威身后。看到刘小艳在场，郭威显露出几分尴尬，让姑娘在客厅等。

真的想象不到，从前连油壶倒了都不扶正的人居然能替别人考虑这么周到。

刘小艳云谈风轻：“作为曾经的室友，你不打算介绍下？”

郭威擦着汗水：“我女朋友小胡，前两天刚谈的，不出意外半年后会完婚。”

“哦，挺好。”

电脑桌上的合影蒙了灰尘，刘小艳快速取下照片往垃圾桶里扔，拉上行李袋的拉链，仔细察看了一圈，拍掸着手上的灰尘，“祝你俩白头到老，对了，我花钱买的绿植全送给楼下邻居了，你从来也没浇过水就当放它们一条生路，其余的东西你该扔的扔，我不要了。”

退出房间的刘小艳朝姑娘浅笑一下，姑娘冲她说“再见”，刘小艳摇摇头，“再也不见了，祝你好运。”

没有痛彻心扉的失恋后遗症，更没有因为分开而活不下去的绝望，反倒是有一种强力束缚后的解脱，身心无比愉悦，真的是高估了这段长达五年的感情。

回到公司，刘小艳全身心投入工作，同事们都戏谑她假装用工作麻痹自己，谁分手后没有一段不见天日的过度期，失恋的阴影怎么能那么快消散呢？

刘小艳换了微信相册封面，图片是一个人在天空下奋力奔跑，她写上：身后有阴影，是因为前方有光芒，今天起，立志做个自带光芒的女子。

刘小艳准备好了勇敢迎接世俗的眼光，别人再问她多大，她一定会说：我三十一岁，未婚。

一定会等来梦里的那个王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