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嘉峪关的高铁上,读完了陈继明的长篇小说《敦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有些话似乎非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不可,否则就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之感。必须得承认,这是一部上乘之作,它拨动了我的某根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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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以大唐盛世贞观年间为时代背景,以宫廷画师雪祁为故事主角,通过一名画师的眼睛和画笔,描绘了一幅吐谷浑人和汉人交战交往交融的历史长卷,展现了一代代河西百姓追求和平安定、安居乐业的美好企盼,更用一幅幅满壁风动、天衣飞扬的敦煌壁画,盛下了大唐王朝的盛衰荣辱和烟火人间的悲欢离合。
小说的主人公雪祁,师从画届巨擘阎立本,是李世民的御用宫廷画师,负责描画太宗的南征北战、勃勃英姿以及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取悦于皇帝,启发于皇帝。矫皇命初来敦煌的雪祁心高气傲,当一步步走进敦煌石窟,走进历史深处,走进河西走廊世世代代人民心中的时候,雪祁越发意识到,之前自诩为宫廷画师的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画匠。敦煌石窟中,经过时间喂养和风雨描摹的壁画与塑像美轮美奂、巧夺天工,非天人合一者不能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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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雪祁看遍了河西走廊上人民生活的疾苦: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战火纷飞、家破人亡、爱恨情仇、薪尽火传,或悲苦、或雄浑、或甜蜜、或欣慰、或盛大、或卑微、或忠诚、或背叛,一切所看到、听到、摸到、感到的,最后都会化为虚空,只有供养、孝心、情意、思想、文化,这些看似虚空的却成为最坚实的存在,顽强地流传下来。这样的顿悟化为心中意,成为笔下线,化为一幅幅敦煌壁画中理想的滚滚红尘,让后人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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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祁客居敦煌的几年里,贼疙瘩、汜丑儿、令狐昌、李世民等一个个人物在作者笔下渐次展开,也一次次佐证着实与虚的辩证关系。
贼疙瘩是雪祁的奴仆,他忠于主人,甘愿为主人牺牲生命,在成为雪祁的奴仆之前,获救于吐谷浑人慕容豆,从此死心塌地跟着救命恩人,并奉其为主人,不问青红皂白为慕容豆杀人消灾。后来,被雪祁收买,贼疙瘩尽心尽力服侍雪祁,为了报恩徒手捕狼,险些命丧狼口。最后,贼疙瘩杀人的案子东窗事发,被当众斩首。雪祁带着酒赶赴刑场,为贼疙瘩饯行。贼疙瘩这个人物塑造得很成功,代表了日常生活中那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忠义之士。谁对他们好,他们就会成倍地加以回报。在贼疙瘩这里,活命、捕狼都是虚的,只有恩情才是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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汜丑儿是贼疙瘩的原主人,吐谷浑人的一名千户长,原名慕容豆。他凶残如虎、杀人如麻,双手沾满了河西地区老百姓的鲜血,带领部队杀光了粟特村和天水村的青壮男子,是个不折不扣大魔王。但他又是足智多谋、杀伐果断的,为了保护吐谷浑国奄奄一息的火种,带领族人杀光两村的青壮年男人后,和村里的女人们搭伙过日子,放弃了根深蒂固的游牧生活,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并在经过一场危急全村人大火中出生入死保护汉族老乡,由外而内实现了民族间的合流。不不幸的是,在一场洪水中,汜丑儿命丧黄泉,走完了他残暴而狡猾的一生。作者对汜丑儿这个人物的塑造同样很成功,虽然有些残忍,但是他是促进民族融合的一个代表,没有他两个民族很难水乳交融。在汜丑儿这里,杀戮、抢劫都是虚的,只有保住吐谷浑国才是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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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昌生前是雪祁的金主,死后是他的岳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一家人个个都是奇人。令狐昌天不怕、地不怕,唾口唾沫砸个坑,被人们称为“二天爷”。他的大儿子令狐近知娶妻后被高昌国抓了壮丁,可是和突厥人的第一仗就吃了败仗,成了敌人的俘虏,幸运的是命保住了,还在异国他乡娶妻生子,组建了第二个家庭。13年后,大唐和突厥和好休战,令狐近知被大唐赎回,揣着一块意外得到的狗头金回到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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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昌的二儿子令狐近仁在大哥被抓壮丁13年后长大成人,三儿子令狐近勇年纪也不小了,却是个脑子缺弦的傻瓜。这一年,朝廷又要征兵,下令每家每户两丁抽一。为了避免二儿子重蹈大哥近知的覆辙,令狐昌狠心“杀一子救一子“,亲手将自己傻乎乎的三儿子推进井中溺死,但是傻儿子的笑容却成为他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年年月月折磨折腾他。
为了赎罪,令狐昌就动了在敦煌石窟开家窟赎罪的念头。而开窟的本钱则是大儿子令狐近仁带回来的那块狗头金。可没想到,家窟还没建成,令狐昌遭遇意外,被狼和蚂蚁啃得剩下一堆白骨。女儿令狐琴和二儿子令狐近仁替父亲完成了未竟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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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营造家窟的过程中,雪祁和令狐琴坠入了爱河。虽然,令狐琴的第一次给了村里的风水先生,但是雪祁爱的是令狐琴的心,不是她的第一次。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一次次地化身为雪祁、令狐琴和令狐近知,也一次次改写着小说的故事走向:在雪祁与令狐琴共同开凿的家窟穹顶上,两人用青金石与孔雀石研磨的颜料,绘出了超脱世俗的图景:战死的士兵化作飞天,流淌的鲜血凝成莲池,断戟残甲中生出的忍冬纹缠绕着佛陀衣袂。这看似虚幻的极乐世界,实则比现实更接近真相——当令狐近知捧着异国妻儿骨灰归来时,人们才惊觉,那些壁画中"不真实"的祥和,正是河西百姓用血肉浇筑的终极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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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瞬间,我冥冥中看到,令狐琴在开窟日记中写道:"父亲用白骨奠基,兄长用离殇砌墙,我用贞洁描金。"这看似残酷的献祭,却在莫高窟千年不灭的酥油灯下显露出另一种真实——当战火焚尽城池,洪水吞噬家园,唯有这些镌刻在石壁上的疼痛与救赎,仍在向后来者诉说着:真正的文明,从来不是在金銮殿上雕琢的玉器,而是普通人在绝境中依然固执仰望星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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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书本时,高铁正穿越河西走廊最苍茫的戈壁。车窗外的夯土长城残垣与书中的壁画在脑海中重叠,忽然借雪祁之口说:"敦煌的每一粒黄沙都是未干的血,每一道笔锋都是未冷的情。"在这部堪称"纸上敦煌"的杰作里,我们最终看到的不是历史的标本,而是文明如何在伤痕中孕育光华,人性怎样于绝境里捶打升华。这或许正是艺术最深刻的悖论:当现实破碎成沙,虚构反而成为最坚硬的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