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作家|郜辰辰:金屋

冰海谈小说 2024-10-10 10:03:29

月亮升上来了。下班路上,望向车窗外马上圆满的月亮,微微的秋凉吹进头发,余安宜感觉到了花城的节令变化。

广州的气候和北方是大不相同的,往年此时,秦淮线以北的大城小县早已入秋,半黄半绿的叶子卷着秋风,各色风衣登场,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季节,秋高气爽的舒畅感属于白昼,拉长的夜幕衬着繁星,只要不下雨,都是观星的好天气。昼夜温差交替的萧瑟与寒凉属于早出晚归的人,北方,那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城,让秋夜里还在街头的她甚是想念。

广州的秋天来得很慢,白露初上,却看不到白露的痕迹。晨露也是生存艰难的,季节有些失语,叶子还是绿的,闷热与潮气尚在,只有月亮的阴晴圆缺和北方是同一时序的,提醒着中秋要到了,思乡与离愁夹在风里,让她想起三天前的电话。

“今年中秋能回家吗?你弟弟大一开学,你也没回来送送。”

“不回了,爸。机票太贵。弟弟的入学礼物我快递给他。”

她拒绝了回家的邀请,说不想家,那是假的。来广州的一年是忙碌的,但夜晚零星的时间里,可以放空自己,泛滥很多情绪。碎片化的回忆像洒落在南国天际的星星,繁多又细小,闪着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地藏在角落,只有闲了才会抬头看看。余安宜的繁星世界藏了很多绵绸的东西,无论是对父母的情感,还是猫咪毛茸茸的小爪子,或者当做避风港的房子,曾经的办公楼与同事,都会拖着很长的尾巴,像彗星一般扫过,即使光芒隐了,那份印象还是挥之不去的。夜晚总是适合独居与思考的,即使灯红酒绿的广州,因为配上“花城”的雅名,也会让人觉得安逸而平和。

“美女,到小区了。”网约车停在了行道树旁,思绪中断,余安宜下了车。香樟树浓密又翠青,曲折的枝干带给夜色一丝神秘。偶尔还有遛狗和吃过夜宵回家的居民在小区里走动,这个时间对于老旧小区来讲,已经是睡眠时间了。虽然与这里一路之隔的闹市区还在动感热舞,但这个小区的上班族却很少有余安宜下班这么晚的。加班时间长,这是余安宜刚来公司时直观的感受。走进出租屋,灯亮起的瞬间,温暖渗进每一个毛孔,这是回家的感觉,与气温无关。室外的秋天并不寒凉,但夜晚的室外和室内空间是不同的,这狭小的空间却让人体会到生活的温度,像猫咪38℃的肚皮,让人很想沉溺于舒适区。比起父亲的电话,实感触摸到的家具,以及开水壶烧开的哨音,都让时间变得缓慢而有质感,仿佛二十年的光阴都是这样温馨走过的,宜家宜室,安心绵长。

“安宜”是个好名字,这一定是带了父母对女孩子最大期许的:安逸的人生,平凡而温暖。相夫教子也好,琴瑟和鸣也罢,都在一个“安”里,平平淡淡显露着生活的全貌。然而拥有好名字的人却是不安于室的,从六年前决定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开始,便不再是了。

“妈,抽空回来一下,我想商量下买房的事情。”

“爸,抽空见见,我想商量下买房的事情。”

两条短信发出后,余安宜长吁了一口气。已经酝酿很久了,从半年前到处看房开始,她便知道,有一天,她需要这样和父母面对面商量,像一场博弈,商量着属于她的房子和她的未来问题。

她先见到的是母亲,在她现在住的房子里,母亲坐在沙发上,沉默喝着乌龙茶。“买什么房子,你现在住的不就是房子,你一个人住着,还有什么不满意?”母亲放下剩余的半杯茶水,一声声质问像机关枪扫射的子弹。和每次见面时一样,火药味十足的神态与语气,总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需要遍体鳞伤,才会鸣金收兵。

余安宜深呼吸一次,有些畏惧,但还是坚持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妈,这是你的房子,虽然我一直住着,但是有继父,你们总会回来的,大家住在一起不方便。它本身也不属于我。”

“你这叫什么话。房子是我和他认识前买的,婚前财产,他做不得主。你外婆在的时候,就说好了是你们住。现在只剩下你了,随便你住着。我住他那里,也是理所应当,我们不会回来住的。”母亲大嗓门说着,并不赞同余安宜的想法。

“我迟早要嫁人的,结婚了,这里就不能住了。以后再想回来常住,便没理由了。我还是想要自己的房子。”余安宜据理力争。

“你嫁人男人会给你准备房子的。难不成你还想弄个倒插门,这绝对不可以!”母亲想起余安宜上大学那会儿,她万般叮嘱,绝对不能找西安以外的外地人,不能远嫁,不能找没房的男人。此时,女儿提起房子,警铃大作的母亲又觉得需要不断敲打余安宜。

“这是两回事。男人准备的婚房不写我名字,也不是我的。我只想要个属于我的房子,有家的感觉,我可以随时回来,永远不会被撵走。”余安宜觉得很伤感,每次都是如此,她和母亲永远有不一样的立场,她渴望表达的母亲永远不懂,而母亲已经很多年不曾对自己表达过爱意了。她很早便和双亲分开了,跟着外婆一直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即使母亲是监护人,但对女儿的疏于照顾,让余安宜敏感而缺乏安全感。

“房子我差不多看好了,在春天里,有学区。首付二十万,我这两年的工资不够,你和爸借我一些,以后我慢慢还。”

“你去和你爸说吧,你觉得他能同意吗?他如果同意给你钱,我给你资助五万。”母亲站起身,拽展裙子的褶皱,拎包出了门。

余安宜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从小到大,父母各忙各的,很少照顾她。每次见面,都是数落她,教育她,夹杂着互不相让的争吵,甚至把她扔在颐和园大门口扬长而去。他们从来没时间陪她去游乐场,只是要求她做乖乖女、听老师的话、拿着她的奖状到处炫耀。但只要她做得不好,便会受到双重责备。两个水火不容的人在教育女儿时总是出奇一致,但那也是短暂的,最后两人一拍两散,各自组建了新家。她还那么小,却早早便知道了月亮其实时常是不圆的,不幸的家庭总有着各自的不幸。

推开出租屋的窗户,逼仄的房间也沉浸在月光的洗礼中,此时窗外的月亮金黄而圆满,比她在家乡看过的每一次都柔软又有力量。是的,矛盾的艺术感冲击着她的感官,余安宜却感到这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月光倾泻在她的写字台上,水杯里含着模糊晃动的影子,原来,新的一天从来不是从早上开始的,它属于夜晚,属于月亮,属于内心最柔软而真实的存在。

余安宜并不想离开西安跋涉到千里之外,上学时候便不想的。她放弃了出国,拒绝了去贵州的邀请,只是想离父母近一点,她觉得距离远了温情便少了,即使从小到大他们给她的温情少之又少,她还是希望那些火种可以温暖她怯懦的心。

她总是想起自己的不好,比如小学时,把透明胶带借给了同桌,却被弄丢了没要回来。犯了这样的错误,她被母亲罚站了一个晚上。她很努力做个听话的淑女,按父母的要求,读他们认为满意的专业,放弃考研尽快就业,考公务员和编制,见他们安排的相亲对象。虽然父母早已各自重组了家庭,对她的生活安排,却如出一辙又统一战线。这些年,两个不见面的人,每次通话都是为了余安宜,甚至有一次余安宜手术住院了,两人来医院陪侍时,都流下了两行清泪,表达着二十年来对她的亏欠,说着对女儿的弥补只能是钱了。

余安宜当初有多感动,现在便有多么迷茫不解。这样的夜晚她总会重复着思考:为何要做安于现状的女子呢?

窗外的月亮爬上了香樟树,老旧的小区楼层并不高,树冠掩映了下层楼的月光,她这里的视线却是极好的。小区里飘散着淡淡的樟木气息,她放心敞着窗户,不用害怕蚊虫进来。她想起那部叫《香樟树》的电视剧,读小学时,电视还在热播,外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即使关着门,她在卧室依然听得见人物对话,这让她写作业的心飞得很远。有一次母亲正好回来看外婆,看她拿着水杯盯着电视看,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数落,又对着她近期的学习状况指指点点,让她立下期末考试年级前三的军令状,然后愤愤然拍门走了。那时候有外婆在,吵闹的电视总带着生活的电磁波飘散在各处。她虽然害怕母亲,对母亲的命令更是会严格要求自己做到,但那时候心里还是热的。再后来外婆走了,她上了大学,心里缺了一块,房子也变成了石头的城堡。一切很安静,少了人气和温度。

再住回来时,她决定养猫,听说养猫可以镇宅。无论是辟邪,还是增加财富与运势,这都并不重要,反正房子只有她一个人常住,她觉得房子的重量镇不镇完全无所谓的,它不轻也不重,有猫毛飘荡的屋子,灰尘与绒毛一同坠落时,才能让她相信地心引力的存在。

余安宜不敢和母亲说买新房也是为了养猫。母亲厌恶那满屋乱飞的猫毛,如果猫也算一个理由,母亲是绝对不会让她买房的。但是她的确害怕,不喜欢猫的母亲和继父哪天收回这套房时,会勒令她把猫送走。她也想过如果嫁人了可以把猫带走,于是每次相亲都会询问对方是否喜欢猫。得到的回应往往是让她失望的,即使对方支持女孩子养猫,但听到她有五只猫时,还是劝慰她少养一些。她后来又去见了父亲,在小饭店的包间里,对着沉默吃茶的男人,讲出了同样的买房理由。

“你妈说得对,女孩子要什么房子,嫁人了自然就有了。不写你名字,还不是你在住,没啥区别的。”父亲的话让余安宜的心脏落入北极湾,当初父亲劝她毕业尽快工作,也是类似的语言: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就业环境不好,尽快考个编制,有了工作以后日子也不愁了。

“你和妈离婚这么多年,你觉得她有家吗?如果不是后来买了房子,我还得继续跟舅舅一家挤着住,她过年回来还是没地方住。”余安宜想起了母亲曾经的不容易,心里愈发难过了。

“离婚又不是我提的。她后来也再婚了,住的是现在男人的房,自己买的一天没住,也没啥区别的。要不是为了你,她干啥买房。既然买了让你住,以后你还能住,没必要再买一套。”父亲饮着茶,带着西北农民的朴实想法,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

“我不想哪天我离婚了,还得看继父脸色。就当是投资吧,你和我妈都借我一些,首付二十万,我再找同学借点,后面的按揭我自己还。你和妈不同意,就先一起看看房,春天里那边一期已经入住了,样板间可以看到各个户型的。”余安宜只能和父亲哭诉,比起母亲,男人总是心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婆走了,我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养猫还不是为了解闷么。这些年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我想有个家,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什么错。”

“那就去结婚,结婚了就有家了。”父亲已经打算给买房计划宣判死刑。

余安宜还是不想放弃:“结了婚和男人一起买吗?你放心我开口找你们借了钱,和一个外人共同买房吗?女婿到底是外人,为何我们不自己做个投资。”父亲听了余安宜的话并没有松口,但余安宜知道他动摇了。她又拿出当年住院治疗时,父母分别在她床前表达过用钱弥补爱的缺失这件事,她知道提这个有些无耻,但面对不冷不热的父母,她想要破釜沉舟一次。父亲最后那个目光余安宜是读懂的,她知道他会找母亲商量的,关于她的事情,父母总会用“爱孩子”的外衣包装每一次通话。但他对女儿的道德绑架非常失望,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父亲在她的大事上妥协让步了,余安宜想着,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安安啊,你中秋节不回家吗?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咱们组个局出去玩。”提出意见的是公司其他部门的同事,广州白云人,青年才俊,很照顾外地妹余安宜。有大姐一直想撮合他们,余安宜总是笑笑没有表示。

“有朋友在贵州,刚结婚,趁放假这次我要过去看一下的。下次一起吃饭吧。”余安宜拒绝了青年才俊,算不上搪塞,但面对对方的示好,却也真的不想开始未知的感情。结婚的朋友是她大学时代的追求者,四年的友情让朋友做得很融洽,但如果说发展感情,那真的是恋人未满的遗憾了。她很享受那份有家人般温暖的存在,却总觉得和他相处下来,少了一点激情或者其他的东西。

“你毕业要留在西安吗?”余安宜问他。

“那是当然,我还要时时看见你。不过可能得等几年,等我能在新区首付学区房,人生便圆满了。”他笑着回答。

也许就是这样执着里带着一丝偏执的热情,配上安逸而保守的生活理想,那个男孩,让她想起了父亲那温暾的性格。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在她的想象里,父母分开,一定是因为太过平淡的几年婚姻生活,让爱情很快磨平了。争吵让弱不禁风的婚姻摇摇欲坠,她成了跌落的牺牲品。

她又想起母亲下的通牒:“你不能带外地男的登门,我不会同意的,珍惜你的大学时光。”横在他们之间的墙太高了,他年轻而缺乏经验,她只能一次次拒绝他的坚持,直到那个人去贵州读研了,她才感到一丝怅惘。

“那还真是遗憾,广州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还没尝试过吧。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早茶。”青年才俊并没有直接和余安宜表露过真心,却总会选择这样不会让人尴尬的约请与谈话,让人一目了然动机,却彼此可以有空间而不难堪。这应该是成年人之间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吧,因为时机尚未成熟,便需要礼貌地包装,不合适也不会彼此打搅。而一旦天时地利人和,不是开门见山谈要不要结婚,便是成年人之间亲密的身体接触加相忘于江湖的情感密码。无论哪种,都有一把锁需要把另一个自己锁在门外,才能在感情的牌桌上打得随意又潇洒。有时也可以步步为营的,至于要不要和下棋一般落子无悔,全看牌友的脾性与运气,也得看身价够不够得着。

她是从什么时候明白这个道理的呢?不是第一任男友,不是第一个相亲对象,更不可能是那份恋人未满。

母亲硬要把一个男人塞给她时,她内心抨击了封建糟粕一大毒瘤包办婚姻,她又遗憾没有跟恋人未满继续深入交流一番,或者多问问历任相亲对象可以合拍或互通有无的兴趣爱好。无论哪一个,都比这突如其来的逼婚容易让人接受。

“妈,你怎么能这样,已经是21世纪了,你是觉得自己婚姻的不圆满都和自由恋爱有关吗?这是以偏概全。”

“你懂什么!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刘阿姨家我知根知底,找个靠谱的老实人,有车有房有工作,你一辈子享不完的福。”

余安宜觉得,她母亲退休后第二职业应该选择做红娘,口若悬河的忽悠本领确实是盐吃多了才能历练出来的。她和母亲拉锯战的一周里,没有任何一句反驳可以阻挡母亲推销这个男人的决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完全不清楚她过往的感情纠葛,无论是前男友、白月光,还是恋人未满,她都没有见过,却可以无缝连接杜撰出无数女儿和别人在一起的不幸,以及与她选中的老实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终于,她妥协于母亲的淫威下,在她收养第五只猫后,她放弃了非暴力的抵抗,决定见见那位老实人,并长期发展一下相亲之后的后续关系。

那是一个相貌平凡、工作普通,家庭条件还算殷实的男人,有些宅男的爱好,不多话,不算讨厌。余安宜谈不上有多欣赏这个男人,她谨慎地提及她有五只猫要养。他笑着说:养猫的女孩子果然很娴静啊。于是,余安宜放下了戒备,尝试着接受母亲的安排。她说不清自己是为了养猫而妥协,还是害怕母亲。但只要想到自己的后半生交代在这样一个男人手里了,她便不愿深想了。她害怕越想越害怕,她害怕自己的世界里真的所有月亮都是无法圆满的。

余安宜不能忘记那只黑猫的眼睛。

在暴雨将至的夏夜,半大的猫蹭着她的裤脚祈求一点吃食。她的猫在窗内享受柔软的床和美味的罐头,流浪的黑猫却可能被大雨淋感冒而一命呜呼。它用凝视的目光坚持不妥协,等一个心软的女人捡它回家。

母亲上门大闹一场,数落她给宠物乱花钱,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不懂赶紧嫁人守本分,还威胁着要把所有猫用车拉走扔在小区外。这让她感到恐慌,想起上学时家中卖掉的老猫,她曾追着车跑了很久,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在二十多年的母女关系中,和乌云一样压下来,即使母亲不在场,却改变不了暴雨前的每一次前兆。

于是她抱住了那只黑猫,祈求着,同意了让一个陌生的老实男人进入她的生活。她害怕暴雨害怕母亲,但更害怕她小心维系的和猫一起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与陌生人的交往熟悉在这一刻变得不再艰难了,毕竟,她比被驱逐的猫要幸福。毕竟,那个雷霆母亲,还是有几分爱她的。

相处半年,她是有过真心的。多年来,她第一次感到踏实的落地感,想要一个家的实感让她觉得平淡的生活也不错。西安本地人,工作稳定,有车有房,父母都满意的条件,让适婚年龄的她抛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切刚刚好。一切都很实际,实际到他不理解她喜欢的琴曲有何意义,实际到他不曾觉得她新考的会计师有何意义。但这些似乎并不重要的,两个人相处不曾吵过架,这让余安宜觉得还不赖。

“你的学区房我们以后可以一起住,那边房价已经快两万五了。”男人很坦然地谈起现实问题。

“为什么要住我的房子?我把它租给小学生的家长了,他们要用好几年,短期内我没打算收回来。”

“雁塔公园离得那么近,环境多好。春天里毕竟是新小区,比我那边离你工作地方也近。住在那头一切刚好好。”男人头头是道地分析着,余安宜却觉得空调太冷了。

余安宜一直觉得,母亲介绍的男人既然知根知底,便不会贪图家里的房子。春天里是她和父母据理力争才买到的,这是她最后的生活屏障。虽然还未结婚便想着离婚后的退路很不地道,但看惯了人到中年的同事几多不如意的生活,余安宜不想放弃做为女子最后的坚持。

“那边房子太小,没有猫活动的场地。猫爬架、猫窝、水盆饭盆摆在客厅也不合适。我还想在书房摆张琴,加上你的跑步机,根本没有空间。还是住你三室两厅的房子吧。”余安宜并不愿意把人想得太过步步为营,她知道婚姻世界里有太多个人的私心和需要妥协的方案,却不想在尚未踏入围城前,已经被架烤在十字架上。

然而事情的发展有时会比肥皂剧更充满泡沫感,你所坚信的真情总要在博弈中争个输赢。

“猫怎么能带到新家里呢,窗帘都是新买的,还有沙发罩、床单、被褥都是我妈挑了很久买的,让猫抓坏了怎么办。还是留在老地方养吧。”

“那谁去喂?”

“你妈离得近,隔三差五喂喂。”

“那是有生命的活物,在你这里这么随便?”

“那你说怎么办,要不送人吧。”

“为什么要送人,你生的孩子就能随便送人?”

“猫只是动物,怎能和孩子相提并论。”

一连串的争吵让余安宜瞬间觉得生活如此荒诞。她以为他支持自己养猫的,只要支持便能同意与猫一起生活。她也以为他们是不会争吵的,却没想到他们的争吵直接撕开了生活丑陋的外衣。

春天里那时已经进行到了三期工程,对面的新校区还没有第一届毕业生。她曾经为了一万多一平米的房价和父母博弈,好不容易有了房子,父母对房价疯涨后带来的升值空间也表示满意,而这一次余安宜却只能让他们失望了。她不希望这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被觊觎,更不希望自己和猫的生活因为婚姻被割裂。她不需要一个指手画脚安排她生活的丈夫,这如同她习惯了父母缺席的二十年寂寞。她看清了原来生活里很多希望是不能寄希望于他人的,这让她想起了大学时曾读到的一句话:“他人即地狱”。原来地狱真的无处不在,自己在漫漫长路里如何规避风险,也是需要一点一点学会的生活处事。

拿到大红本不久,余安宜便离开了西安。她想要一个有窗的房子,从深圳面试回来后,她便拒绝了那边的工作录用通知。城市化的进程让房子变得更大更高了,密集的楼群彰显着一个城市的繁华,却在暗处藏匿着无数没有窗子的鸽子笼。她有些庆幸在家乡还有一套小房子,虽然卖了也只能在南方买个公寓,却好在石头城堡有石头的踏实感。等她老了,可以拿着卖房款去云贵地区养老。她也可以回家,在她不想再在广州打拼时,还清贷款按揭,更自由地住在春天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对于青年才俊这样的绩优股,她还无法判断好或者不好,婚姻既然需要博弈,她便等着对方亮一亮底牌再说。这一次,她要告诉对方她需要带着猫生活,即使那些猫已经被分别寄养在了三个朋友家中,她还是希望团聚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她买了去贵州的机票,还有两天,她就要飞过去看看恋人未满了。暑假时他结婚了,她没有假期,未能参加婚礼。

短信里,他邀约她假期来贵阳做客。他介绍了那么多旅游景点,又说妻子是学校同事,很欢迎远方的家乡人带来乡愁的气息。

总是需要过去看看,她想,看看新娘子是否漂亮贤惠,看看那个人有没有见老,看看他说过的山水是不是真的宜居养老,再给生活画一个圆,给很多次想去贵州的想法送一枚大月亮。中秋不正是这样的吗,只要内心圆满了,世界便团圆了。

她希望那里真的很好,和她年假时出门远行的每一站一样好。她已经去过很多地方,最喜欢的是昆明,比起深圳与上海的快节奏现代化,她喜欢昆明的四季常青,喜欢植物王国的静态生机,也喜欢放松下来才能找到的灵魂的重量。那个人告诉她贵州很美,生活节奏没有西安快,虽然阴雨绵绵,却有着曲江软水。她想去看看那里是不是和云南一样舒适,虽然已经没人等她了,她却可以留一个等待自己的家园。

已经八月十四的月亮照亮她下班的路,小区变得亮了一些,香樟树也不再显得寂寞。余安宜在小路上慢慢走,她拨通一个朋友的电话,告诉她广州的生活很好,工作薪酬不错,一千七百块一个月的一居室足够安放她了,有窗户,可以看见满月。

“可惜我不能接猫同住,还要辛苦你帮我养着。新猫粮已经在快递路上了,记得签收。”她和女友闲聊着,也聊到了青年才俊,还有结了婚的恋人未满。她没有谈她的父母,对朋友们,她很少谈她的家人,她更愿意谈谈猫,虽然有遗憾,却早晚可以接过来同住。

她的母亲在她离开西安后一直不曾打过电话。即使过年回家,见了面也是冷冰冰的。父亲成了传声筒,同父异母的弟弟考上了医学院的消息,也是父亲转达的。在广州她终于听不到母亲的指责与谩骂了,她按母亲和老实人的要求送走了猫,却不会再回头。她挥手告别了过去,这一次干脆而勇敢。

广州的工资很可观,比起西安体制内的不足五千元一个月的薪酬,这边的工资不但可以加快她按揭还款的速度,她还凑了两万块钱还给了母亲。她甚至可以再租个大点的房子把猫接来,让猫毛和灰尘被月光照得清晰可见,再一起证明地心引力。但她咬咬牙觉得还是算了,她还需要攒更多的钱,还需要更充分的准备,也还要思考要不要与青年才俊继续博弈。她无法决定下一步如何走,便需要更多勇气和思考支持自己。在一切刚刚好之前,她还需要再等一等。

她想起在影院看《流浪地球》时,她哭得很伤心。老实人安慰她那不过是科幻。她说“流浪”两个字太过伤感了,连地球都在流浪,我们的家园又在哪里。如今的她漂在广州的车水马龙间,她不敢奢望会在这里定居。母亲是不会同意她嫁给小南蛮子的,即使青年才俊付出的是真心,她也很难做一个广东仔。她不是土著,落地生根便是远嫁。想想和母亲日渐明显的嫌隙,她便觉得广东的秋天也是寒凉的。

如果是春城呢?或者马上要去看看的贵州呢?她还未想好自己的安居处,即使想好了未来,现在也不敢离开刚刚立足的广州。万一还要不停搬家呢?所以,又何必折腾那些可怜的猫。

今夜,马上团圆的月亮不属于她这样的异乡客,不属于将再次远行的游子,也不属于她二十年前走过的每一段路程。

她从出租屋的窗上一次次眺望金黄的月亮,它如此安静地看着她,让她也有了吟诗的冲动。这让她想起两年前在草原上看到的月亮,那时恰逢满月,人们在篝火旁围坐,喝着乳茶,火星子一跳一跳跟着人群舞动。草原是坦荡的,夜晚很黑,除了篝火晚会营造的光亮,百米开外看不到人群和马匹。月亮是静止的,很远很高,挂在蒙古包上,却在视野上很低很近。它包容了一个个蒙古包,即使漆黑的边缘也尽在它怀里,沉默着等待人们尽兴散去。在那些歌声里,她一次次抬头看着那金黄的月亮,柔和的光比篝火更充满力量,冷静又悲悯了世间,这让她觉得心安,即使她的心一直在流浪。

她沉默而没有声音,听着时针一点一点扫过夜晚,木叶摩擦的声音、蟋蟀与青蛙的合奏、野猫穿过树林的打闹声,都在这一刻变得和谐又无关紧要了。她打造着金黄的屋子,在月光下,不再是三十平米的鸽子笼,也不再是缥缈的未来想象。它就那么悬挂于每个人的屋檐上,照亮了余安宜的窗子,照亮了高大的香樟树,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再加上五只猫,家园便圆满了。

金屋也许不能藏娇,余安宜也不是什么女娇娃。但一座明月包裹的金屋,却可以藏着她,在闹市区,在芸芸众生间,和每一个赏月人一起,让每一次抬头都那么踏实。

作者简介:

郜辰辰,女,现居太原,山西省作协会员。有诗歌散见《星星》《天涯》《中华辞赋》《散文诗》等刊物,参加山西省第二届儿童文学创作研修班,目前尝试小说写作。

投稿邮箱:1505105907@qq.com

◆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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