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3年11月底偶从朋友微信见到李大兴痛悼陈铁健先生之挽联:
黑山白水入京华,治史一甲子,屡经风雨但存真,驾鹤西归,著述等身去从容;
乌发明心隐南山,交谊两代人,几共患难最见情,天人永隔,兄弟同悲送远行。
作者与陈铁健先生合影
大兴是陈铁健受业师李新之长公子,与之“交谊两代人”,他的信息当然准确。乍闻我仍惊愕不已,铁翁(铁健先生网名,我们日常也喊他铁翁或老铁)本超常健康,精气神根本没有年近九十的影子,我们常在小群里赞他身健如铁,癸卯秋江津的邓野与我联系,策划进京为之庆九十大寿。
铁翁八十时我曾写过《陈铁健学术素描》(《悦读》杂志第44卷),文末以其两本代表作书名(《寻真无悔》《书香人多姿》)拟了副嵌名联凑趣,联曰:
寻真无悔仗铁肩,
书香多姿有健笔。
铁翁及朋友们很喜欢这联,铁翁之弟也善书,他就书写过此联。去年中秋后我将此联写成扇面装框,以贺铁翁九十大寿。我拍照放在群里,铁翁见之甚喜,嘱先别寄,寄易破碎,待见面交他。
我们都期待着有机会见面,谁知骤然见到的是大兴的挽联。我不敢相信,立即电话常老师。
常老师说,老铁是23号走的,走前有话,让他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别惊动朋友。我忍着没给你电话,想办完后事再告诉你。他是被新冠击倒的,一个鲜活的生命被万恶的病毒扼杀了。
《寻真无悔:陈铁健八十文录》
二
我因陈独秀研究而与铁健先生相逢相识相交近二十年,先生曾任中国陈独秀研究会会长,惠我良多,不仅再三为拙著作序题词书评,而且多次屈尊莅临我策划的陈研活动。与先生交如坐春风,读先生文胜饮醇醪,不觉自醉。
这是九年前那篇文章中的一段话,只说了我与铁翁交往的总体印象,其间的故事则留待今日分解。
铁翁(1934—2023)是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有名的才子,以中国翟秋白研究第一人的声望,出任中国陈独秀研究会第二届会长。
研究中国近现代史、中国思想史、中国政党史,尤其研究中共革命史,自然关注书生革命家、中共建党第一人陈独秀。陈独秀研究会创始于1988年,会员多时达千余人。1997年五月,研究会在上海召开会员代表大会。林茂生教授(按,1929-2005,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请辞研究会长职务,推荐在下接任。在下忝列会长七年,结识不少学者,其中就有石钟扬君。2003年11月,研究会无端被一通电话叫停。众多研究者的学术研究却未停顿。石钟扬先后著书五六本,同时致力于收集陈独秀手迹。
《陈独秀与翟秋白:中共早期两代领袖的悲情人生》
这是铁翁在《陈独秀手迹序》中勾勒的中国陈研会简史。
学会里铁翁的稳健与学会执行会长唐宝林的激进,相映成趣;京派学者与海派学者既合作也竞争,又成一景;学术立场与学术资源决定以近代史、党史界为主体的京沪学者多善宏大叙事,而游离于京沪之间的皖派学人,我只根据自己的知识结构小题细作(不敢称小题大作),如对陈独秀之小说理论与创作、诗歌理论与创作等几乎无人问津的小题目力求写清写透。
尽管有海派学者善意地告诫我,在一个小地方写些小题目难有大成就,我在感谢之余仍我行我素。我尊重并关注京沪大伽们的宏大叙事(据说新版中共党史将陈独秀头上九顶帽子几乎全摘除,是吸收了他们的研究成果所致),而实敬而远之。与会长、执行会长偶尔在陈研会上相逢,也仅点头之交。
直到2005年2月,拙著《文人陈独秀》为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意外地引起学界尤其是陈研界的重视。我对陈独秀的定位为:他首先是文化领袖,其次才是政治领袖;作为政治领袖他是个悲剧人物,作为文化领袖他呼唤的科学民主具有永恒的魅力。似与众不同。
《文人陈独秀》
这年的6月15日铁翁有信致我:
钟扬兄如晤:昨自兰州大学客座返京。在兰州一月有余,除与学生接触,外界已无联系。今日到所,得兄所赠大作,印象之佳,实出意料。从别一角度审视独秀先生,史有真实,文有丽彩,哲有思辩,确为佳作也。
今夜車赴苏州,后日到常州开瞿秋白学术会议,廿一日到沪讲课,约六月廿六日返京。将有小书寄呈指教。耑此即候,
陈铁健手奉
二00五年六月十五日
铁翁此信用词讲究、格式讲究,书写也讲究,用软笔写王体,虽是旅店用笺却宛若一幅书法作品,赏心悦目,我惊喜不已,立即认定此君可交。我恭恭敬敬地给铁翁回信了。
《多余的话》
2005年7月初果然收到铁翁所寄他导读的瞿秋白《多余的话》,他的导读题为《书生革命者的悲剧情怀——外曲内直烛照心灵的<多余的话>》,有三万字,写出《多余的话》诞生七十年来的遭遇与昭雪的历史,与其破冰之作《重评<多余的话>》(《历史研究》1979年第三期)一样震撼人心。
铁翁从2005年到2018年,先后送我十二本书,除了他恩师李新回忆录《流逝的岁月》(他整理的)和李公子随笔集《在生命这袭华袍背后》之外,则几乎包括了他的全部著作,除李公子那本,每本都以他规范的王书签名题字。其成名作《瞿秋白传》新旧两版上都有题签,新版2009年5月由红旗出版社出版,铁翁于扉页写上:
此廿三年前旧作,小改重印。钟扬兄正之。陈铁健赠二00九年十月九日,独秀先生百卅年诞辰座谈会,於京城相逢时。
三2009年不仅是陈独秀130周年诞辰更是“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独秀是“五四”之精神领袖,“五四”让独秀精神得以弘扬。
这年的“五四”,我与铁翁应海南朋友之邀赴南国作“重读陈独秀”之讲座,会场设在海南大学礼堂,铁翁讲重估陈独秀著作的历史与学术价值,我讲陈独秀首先是文化领袖,独秀长孙陈长琦讲爷爷陈独秀的故事,《海南周刊》以两版的篇幅报道了我们的海南之行。
讲座之余,主办方安排我们游览了海口、三亚风光,我第一次得以与铁翁畅谈种种,双方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治史唯真》
这年的十月因陈独秀孙女陈红(北京某医科大学教授、全国政协委员)之提案,全国政协责成中国社科院破例召开纪念陈独秀130周年诞辰座谈会。因铁翁推荐,我成京外唯一与会学者,才有十月九日我们于京城的重逢。
还是这年的十月,拙著《文人陈独秀》再版,铁翁、李锐、冯其庸、叶尚志四老皆有诗相贺,出版社将他们的手迹影印做了前插。铁翁诗为:
往事迷离未足奇,
不疑之处应有疑;
似明若暗理还乱,
研史当无穷尽时。
此余治史一得之见,願与石钟扬君共勉并贺大作重刊。已丑春正,陈铁健(印)
明年(2010) 7月拙著《五四三人行》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前有铁翁之序,充分肯定此书“论据妥帖,晓畅明白”,“史学家不易写出这样的文字,而从文学走近史学的钟扬,似乎驾轻就熟,游刃有余”。文未更语重心长:
科学、民主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真精神,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永恒主题。五四三人行,就是五四精神的杰出创造者和体现者。对他们的评价、接受与反接受,正好检验着当代中国的民主进程和历史走向。
《书香人多姿》
前路多曲折,回头路却断不可走,那是一条不归之路。
铁翁《书香人多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4月报)《寻真无悔--陈铁健八十文录》(山西人民山版社2014年8月版)皆收此序。
尤其是《治史唯真》(当代学人论学墨痕丛书陈铁健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8月版)收有他《五四三人行》手书笔记, 则见其对拙著的错爱。
四
我策划的纪念陈独秀130周年诞辰书画展,仗陈独秀人格魅力之感召,获得书画界、学术界尤其是陈研界朋友的支持。然以种种缘故2009年展事未果,移到次年的10月9日在江苏省老干部活动中心开幕,故称“迟到的纪念”。
铁翁不仅提供作品、邀京城名人参展、亲自出席开幕式,还为我与虞友谦主编的《纪念陈独秀书画选》(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12月版)撰有序言,热情礼赞这以“弘扬独秀精神——科学民主”为主旨的书画展,在历数李锐、冯其庸、叶尚志诸老诗章之余,他说,我也技痒,献上俚句两则:
《纪念陈独秀书画选》
其一
学开新宇,神存万古;
本色书生,大哉独秀。
其二
千载流芳陈仲甫,
秋实春华新青年;
独引德赛驱蒙昧,
秀满乾坤足称贤。
2012年5月26日在南京财经大学图书馆召开“陈独秀与中国现代化进程学术研讨会”,铁翁、唐宝林、沈寂、李银德、沈建中等全国几十名学者到会,铁翁在开幕式上作了主题报告,其面带微笑,轻言细语,徐徐道来,以严密的罗辑推出鲜明的观点:中国现代化进程任重道远,以陈独秀为精神领袖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现代化之光辉起点,颇具感染力,为大会奠定了基调。
《江上几峰青——寻找手迹中的陈独秀》
手迹中的陈独秀》" f5f0e16b-0635-0637"="">手迹中的陈独秀》" 2d252f01-0624-0626"="">手迹中的陈独秀》" uploaded="1" data-infoed="1" data-width="600" data-height="882" data-format="jpeg" data-size="92533" data-phash="6B7E2B0085EC456F" data-source="outsite" outid="undefined">铁翁对我的陈研著述一直鼓励有加。《五四三人行》之后,又分别为拙著《江上几峰青——寻找手迹中的陈独秀》(人民出版社2015年4月版)、《永远的新青年——陈独秀与五四学人》(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5月版)、拙编《陈独秀手迹》赐序。
拙著《酒旗风暖少年狂——陈独秀与近代学人》(山东画报出版社2014年1月版)虽未作序,他有《情谊刻骨铭心--陈独秀与近代学人》(《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5月2日)书评,追补赞誉。
《江上几峰青》2015年7月3日在南京凤凰书城作首发式时,铁翁竟拄杖而至。(前年他意外受伤,不良于行),令不才与同道感动不已。
铁翁与我同好书法,也都是三无书者(无组织、无头衔、无奖项),他多次赠我书法作品,比起他规范的王书,我书则为野狐禅。我2013年、2015年两次举主题书展(前曰钟情独秀,后曰道法自然),铁翁均献书捧场。
当海南之《海周刊》为“道法自然”书展作专题报道时,铁翁应主编金虎之邀,手书特稿评说拙书:
书法乃钟扬余事,近年多次推出专题书展,更为吾辈书法爱好者增光。石书多方笔,遒劲多姿,刚可断铁,无俗媚之气,有书卷之风,神韵与境界在焉。
(《海周刊》2015年12月14日)
陈铁健先生手迹
手迹" a72a841e-0810-0812"="">手迹" uploaded="1" data-infoed="1" data-width="766" data-height="1140" data-format="jpeg" data-size="99234" data-phash="5C7E41DA81E5A5B1" data-source="outsite" outid="undefined">五铁翁以他的人脉为我引见了不少朋友,其中三位印象尤深。
其一为铁翁吉林大学历史系同学、黑龙江大学哲学教授郭立田先生(1935-2023)。
郭先生受铁翁影响而爱读我陈研著作,2014年5月他撰万字长文《评石钟扬新书<一个时代的路标>》(《海周刊》2014年6月16日);赠我康德《判断力批判》文本解读与《人本主义美学概论》及未刊本自传《一个人的追求》(署名海之潮)。自传分学生时代、苦难岁月、翻身日子、新的奋斗四个部分计有五十万字,不仅写了他求学、劳改、平正、新生过程中的学术追求,更有人性追求包括性爱的酣畅书写。
郭先生将未刊本自传寄我,让我润色或改写。感谢先生超常的信任。我询之铁翁,铁翁说自传怎么改写?于是我置之书架不敢妄动。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文本解读》
2023年元月5日,郭老师被新冠夺命。元月9日,铁翁于微信朋友圈发文悼之,堪称郭氏小传,慨叹命运与才情之余,深赞其“劳改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劫后余生,由史转哲”,“其志益坚,思更深邃”,笔耕不辍,“退休前后,著述之余,连年培训人才,生财有道,广置海南三亚、五指山房产。盛情邀余及诸学友移居琼崖,十余年间,屡聚山间湖畔,谈天说地,纵论古今。”
反思郭老师遭“五七”引蛇出洞“之劫”,铁翁说:“时余为年级党支书,奉命批右,与有罪过焉。”在这忏悔意识稀薄的土地上,铁翁之言尤为可贵。
有次郭老师邀我与铁翁夫妇到他难友豪宅(北京碧水庄园)小聚,叙旧时常老师快人快语:郭老师右派就是老铁打的。没等铁翁开口,郭老师搶着说:我是在劫难逃,他不打别人也会打。君子坦荡荡,此恰是他们至死不渝的友情之基石。
琼崖六贤至此其中三友先后远行,铁翡深情地说:
虽死犹生,情谊不减反增,人间天上遥相望,终将相逢有年时,永驻天堂,再无分离。立田千古。
其二为“天下最好的主编”褚钰泉先生(1944—2016)。
2013年秋,经铁翁推荐,我才读到褚钰泉先生主编之《悦读MOOK》,并开始为之撰稿,有相见恨晚之感。
我给的第一篇稿子是《陈独秀脱帽记》,是篇旧稿改写的。《五四三人行》原稿有上篇“五四现场:思想启蒙的境界”,下篇“五四后劲:再造文明的努力”,外篇“五四情结:民主进程的史鉴”。全书写蔡元培、陈独秀、胡适与“五四”的故事,外篇乃推论他们在1949年后的命运,寻求“五四”传统存亡的历史原因。未经送审,出版社就自觉砍了外篇,使之成为断尾巴的蜻蜓。
《悦读》
阅读几卷从铁翁那里获得的《悦读》,冥冥之中觉得可与之结缘。于是我将那蜻蜓的断尾巴寄给了褚先生,实则将这个难题推给了他。不久接到褚先生电话,建议从几万字的外篇单抽出陈独秀话题整理一下给他。文章先讲毛泽东的独秀观,然后说几十年来民间与官方良性互动,艰难地还独秀一个本来面貌。
拙稿在《悦读》与《文汇读书周报》同时刊发,引起一些朋友与媒体的关注。
从此我与铁翁一样也成了《悦读》较活跃的作者,从2013年底到2016年元月,两年多时间褚先生连续以“特稿”推出我四篇长文。
2016年元月八日这天褚先生有信有电话,还有短信向我问候并询问近日在写什么。诚如铁翁所言,主编非常尊重作者,他之约稿与改稿总是以商量的口吻与作者沟通。当时我手上正有一篇《毛泽东与中国小说》,准备春节后给他。不料,次日——那黑色的清晨,褚君竟以心脏发作而猝逝!我与之素昧平生,成了他作者也未曾谋面,从此却阴阳两隔。
《天下最好的主编:褚钰泉先生纪念文集》
铁翁在微信朋友圈痛悼褚君:“天下最好的主编走了!《悦读》不再,已成绝响。”引发同道广泛的共鸣。《悦读》背后的金主二十一世纪出版社社长张秋林,主持编辑出版褚钰泉先生纪念文集,书名就叫:天下最好的主编,并由铁翁题写(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6年4月版),拙文《悦读:生命的开花》亦跻身其中。
褚君走后,有同道力主铁翁主编《悦读》,铁翁以年迈力不从心辞;又有朋友推他的弟子虞非子(徐坚忠)继承师业,谁料虞非子不久也因心脏病随其师去了。关键在张秋林也被历史性地退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悦读》果成绝响。
其三为北京三味书店老板刘元生先生。
三味书屋在东长安街头,专营高档人文书籍,域内似乎罕见(天津之天泽书店堪称同类),也是域内人文学者与读者之打卡地。书店上下两层各一百多平方,楼下为书店,楼上为住宅与演讲厅,诸多学者曾在此作过精彩演讲,铁翁即在其中,以“弘扬独秀精神”为主要话题,因此与刘老板夫妇有着深厚的交谊。
2018年10月中旬,我在河南开封金学会议之后赴京与某出版社谈“五四”百年之书稿,铁翁携我两访三味书屋。有日记在案,10月19日日记:
从国子监到三味书屋。此三味书屋并非绍兴的三味书屋,而是北京离天安门最近的由一对年过七十的夫妇开的书店,已坚持三十年,成为京城读书人的播种机…实属难能可贵。早听陈铁健先生言及,今日在他的陪同下,我以朝圣的心情在三味书屋拜访了二老。铁健先生与我都为之赠送了自己的著作(我还带所书仲甫先生之佳联:好书不厌百回读,嘉树新成十亩阴。)愿中国读书种子不灭。
2021年1月陈铁健先生为瞿秋白纪念馆题写寄语
10月22日日记:
再访三味书屋。应三味书屋二老之诚邀,陈铁健夫妇和我傍晚在三味书屋作客,倾听二老诉说三十年来在长安街上办实体书店的传奇故事。直到十点多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临别二老硬要给我们送书。他们送我一套《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上中下三册),刘老曾与(当代诗仙)聂老一起经历过牢狱之灾,聂诗有不少是刘出狱背诵记下的)其中还有五首写到他……三味二老办书店已超脱生易,变成了一种信仰。他们坚持了三十年,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希望文化经典继续影响着青年们(可喜的是已有北大、人大的学生成为三味书屋的志愿者,接受熏陶之余帮助二老打理书店。
六江津是陈独秀生命的终点站。一批年轻的朋友非常敬业,把陈独秀旧居陈列馆(简称秀馆)打造成了重庆的文化地标之一。秀馆多年来每逢“五四”,都请铁翁与我去做讲座。讲座之余由邓野或别的朋友陪我们在重庆干文化打卡地转悠。每次还有个保留节目,就是到江边或河滩捡石头。
《流逝的岁月:李新回忆录》
2019年4月25日我与铁游在秀馆参加“五四百年图片展”开幕式并作专题报告。26日下午邓野与我们一起去了宜宾李庄。抗战时期李庄只三千居民却接纳了读书种子一万多人,成为战时中国一座最具影响的学术城,我们怀着敬畏之心寻觅着傅斯年、梁思成、林徽因们的芳踪。在李庄江畔铁翁竟发现一枚有甲骨文图案的长江石,可谓独具慧眼。
铁翁有情有趣,“看书、写作我都很玩命,要玩我也很玩命。”有次答记者问,其如是说最见性情。收藏仅其多种雅玩中的一种。2014年他意外受伤,到潘家园淘得一旧手杖,杖首刻字显示竟是北大怪杰辜鸿铭之遗珍,令北大校史馆的朋友惊羡不已。其所藏书画金石尤其是砚台,皆以独特的审美眼光所获。
以审美眼光视之,铁翁觉得陈独秀手迹弥足珍贵。他在《陈独秀手迹》序中说:
独秀先生手迹,尽显其人喜、怒、哀、乐、狂、直、耿介、率真的人格魅力。其书各体皆备,不攀门户,崎岖雄健,风骨充溢,而毫无甜媚、浮滑、做作与匠气。
先生手迹是他深厚学养与书生本色聚合的书艺珍品,是他早年启蒙、中途歧路、晚岁彻悟的人生展示,是他“永远的新青年”“终身的反对派”的真切记录,更是中国近代艺术史重要节点上不可忽视的宝贵文献。
铁翁曾两次带我到近代史所档案馆拜读陈独秀书札真迹,并就如何使用这批手迹为我进行过有效的协调。
《中国新民主革命通史》
铁翁最上心的是拙编《陈独秀手迹》,最操心最不放心的也是这部《陈独秀手迹》。《陈独秀手迹》与陈独秀一样命运坎坷,这些年来转辗多个出版社,出版合同屡签屡毁。诚如铁翁所云:“手迹出版成本昂贵,又不无风险。出版家口赞者众,实助者渺;即使热心响应者,也因经费不足,报批困难,往往始诺而终弃。”
2021年6月好容易与荣宝斋出版社签下出版合同,他们也动手编辑出样稿。铁翁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兴奋地为之手书序言,欣喜地称:“石钟扬挫而不馁,周密运作,终得北京荣宝斋出版社慧眼识珠,拍板接纳,做成至精至美之作,且分文不取。足证今日域中仁者智者仍不乏人。此真学界之幸,国人之幸。”序末署:壬寅惊蛰书于琼州五指山房,陈铁健八十又八。
不幸的是, 2023年11月23日(亦即铁翁逝世日),我接到荣宝斋出版社责编微信通知:《陈独秀手迹》目前出不了。不啻为惊雷所炸,徒叹独秀命硬,不才低能。但后死的我仍须努力,争取早日出版《陈独秀手迹》,以完成铁翁之遗愿。
《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瞿秋白卷
江津的邓野有诗联痛悼铁翁,仅录其联:
相识七载,先生待我如挚友;
呐喊三声,长歌当哭别铁翁。
2024年4月17日下午四点写毕于金陵宝华山房,时窗外雷声偶响,雨与雾在收拾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