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盐碱茫茫覆故畴,寒鸦啼破几时秋。
骡车碾月谋生路,钢焰熔金筑蜃楼。
一念仁心扶困厄,半生权欲堕阴沟。
青蚨散尽黄泉近,留与人间说罪尤。
话说津门西南有庄名大邱,地瘠民贫,盐碱如雪。庄中茅屋低矮,田畴荒芜,偶见老农佝偻荷锄,叹息曰:“此地土咸水苦,种粟得秕,养鱼成齑!”更有民谚讥讽:“宁咽三年糠,不嫁大邱郎。”庄中男丁多鳏寡,女子皆外逃,唯余老弱病残,凄惶度日。
庄内有一少年名禹作敏,生于庚午年(1930年)。自幼聪颖过人,目若点漆,眉含英气。其父变卖祖传铜锁,送他入邻村私塾。临行前,父抚其背泣曰:“儿若识字,或可改我族命!”作敏含泪叩首,自此悬梁刺股,寒暑不辍。十年苦读,竟成庄中唯一识文断字者。乡邻求其代写家书,他从不推辞,常于油灯下展纸研墨,一字一句斟酌再三。人赞其德,他唯摆手道:“同舟共济,何分彼此?”
然庄中贫苦,终非笔墨可解。作敏弱冠之年,购得旧骡车一驾,终日奔波贩货。鸡鸣即起,戴月方归,掌心茧厚如铁。某夜归家,见老母以糠粥充饥,喉头一哽,暗誓:“必令大邱换新天!”
甲辰年(1964年),作敏任生产队长。见“大锅饭”懒弊丛生,遂召众于古槐下议政。寒风卷枯叶,他振臂高呼:“今划荒田与各户,超产归私,如何?”人群哗然。老农王三跺脚嚷道:“若遇懒汉偷奸耍滑,岂不白费心血?”作敏指天立誓:“某立契为证!勤者得粟,惰者食秕,天道昭昭!”众人将信将疑,然秋收竟得双倍粮。虽因盐碱所限,粟粒干瘪,终是破天荒头一遭仓廪见底。
作敏未止于此。每夜伏案读《农政全书》,油灯熏黑窗纸。三载寒暑,竟悟得“水洗盐碱”之法。率众挖渠引滦河水,白茫茫碱地渐泛青苗。至丙午年(1966年),庄中竟有余粮粜市,老幼皆啖饱饭。
改革风至八十年代,作敏窥见商机。某日集众于祠堂,指案上《津门日报》道:“国家大兴土木,钢价腾贵。若建钢厂,富贵可期!”满堂寂然。会计哆嗦道:“建厂需百万巨资,庄户砸锅卖铁也凑不足零头!”
忽见佝偻老妪颤巍巍捧出红布包,抖落银元三十枚:“此乃老身棺木钱,愿赠庄主!”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解囊,铜钱角票堆满八仙桌。作敏热泪纵横,长揖及地:“诸君肝胆,禹某必不负!”
辛酉年(1981年),钢厂炉火初燃。作敏亲督工程,三月未换衣履,满面尘灰烟火色。次年分红,户户得钱百元。庄中渐起砖楼,摩托车轰鸣街头。作敏却渐生骄矜,出行必乘奔驰,腰带嵌南非钻石,值万金。尝对镜自诩:“昔年骡车夫,今作人上人!”
壬申年(1992年),钢厂账目亏空千万。作敏疑总经理刘氏贪污,竟私设刑堂。心腹危福合被铁棍拷打三日,皮开肉绽,气绝身亡。庄民窃议:“禹庄主眼赤如血,状若罗刹!”作敏却令手下顶罪,冷笑道:“莫说死个把奴才,便是天王老子,也动不得大邱基业!”
未几,其侄女因渎职被厂长训斥,哭诉于作敏。他拍案怒叱:“打狗尚看主人面!”当夜厂长横尸街头,颅骨碎裂。庄民终忍无可忍,联名上告。官府来查,作敏竟囚警员于地窖,狞笑曰:“此地禹某为天!”
癸酉年(1993年),钦差携武警破庄。作敏蛊惑庄民持械对峙,然官兵展罪证,众人幡然醒悟,弃械痛哭。公堂之上,作敏鬓发尽白,喃喃道:“某本欲造福乡梓,奈何……”终判徒刑廿载。然戊寅年(1998年)保外就医时,他独坐旧宅,望墙上“天下第一庄”金匾,仰药而亡。临终手攥骡车铜铃一枚,铃身镌“不忘初心”。
诗曰:
寒门立志出蒿蓬,只手能遮半壁空。
钢焰熔金迷醉眼,盐霜化泪泣秋风。
九重朱阁埋忠骨,三尺青罗缚孽龙。
莫叹黄粱炊未熟,人间正道是沧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