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福泽说道:
记录人:爱咩咩的老羊
1976年那会儿,我在连队担任副指导员。炊事班的负责人叫宗光禄。他以前是我手下的兵,老家在河北的山区,是73年入伍的。
那一年是我把他带回家的。我去他家里走访过,那地方本来就挺穷,他家更是穷得没法看。家里没几件像样的东西,进门就能看到北墙边有个老柜子,黑漆漆的,估计是晚清时候的,看起来都快散架了。大门是用几块破木板拼的,到处漏风。他父母住在东屋,他和哥哥住在西屋。他妈妈身体不好,说话声音小得像蚊子,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他哥哥已经二十多岁了,因为妈妈生病,家里又穷,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看样子可能要单身一辈子了。
大队书记跟小宗他爸是同宗兄弟,关系挺近的,一直想帮衬他们一家。书记就向我们介绍了小宗,说这孩子初中毕业,学习特别优秀,原本大队推荐他去读高中(那时候是文革,上高中得靠生产队和大队推荐)。但家里条件不好,小宗不想给家里添负担,就留在生产队干活了。这孩子脑子活络,手脚也麻利,在地里干了几年,就成了种地的一把好手。
大队书记跟我讲:“这孩子要是老待在家里,以后可能跟他哥似的,连个对象都找不着。要是去当兵,说不定还能混出点名堂来。”
我也是农村出身,从小生活条件很艰苦。好在后来参军了,在部队努力打拼多年,终于当上了干部,这才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可能是同病相怜吧,看到小宗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所以我想带他一起走。小宗家是贫农,政治表现好,人也聪明,还念完了初中(那时候初中毕业已经算高学历了),体检也通过了。再加上村里和公社都极力推荐,小宗终于成功参军,穿上了军装。
新兵训练期间,我担任新兵连的副连长。在分配人员时,我特意把小宗调到了我们连队。我当时负责无线电台的工作,小宗就被安排在我的电台当兵。
这孩子既听话又肯干,第二年就加入了党组织。连长和指导员都挺看好他。他当兵的第三年,我调到连队担任副指导员,正好赶上炊事班的老班长退伍。大伙儿商量来商量去,一致认为小宗最适合接任炊事班长。于是,小宗就被调到了炊事班。
小宗能力很强,自从他担任炊事班长后,带领炊事员们腌咸菜、做豆腐、养猪、种菜,把粗粮做得精致可口,想方设法让伙食更丰富,大家都很高兴。部队常说,一个优秀的炊事班长能顶半个指导员。连队的伙食好了,战士们心情舒畅,思想问题自然减少,连队干部也轻松了不少。
1977年,小宗的服役期已经超过了规定年限(当时空军士兵的服役期限是四年)。连队的领导们都很器重他,不想让他离开,于是又让他多待了一年。但总不能一直留着他当士兵,连长、指导员和我商量后,决定推荐他升为干部。那时候,表现突出的士兵是可以直接提拔的。我们把材料递交给干部部门,结果审核时发现小宗已经超过24岁,不符合年龄要求。这个消息不仅让小宗措手不及,连我们也感到意外。
年底时,小宗来找我,他说:“副指导员,你们领导对我的关心我都记在心里。我早晚得退伍回乡,不如趁着现在还是军人身份,回去把婚事定下来。要是等退役后,就我家那情况,估计没哪个姑娘愿意跟我了。”
我对他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小宗跟我商量:“能把你那套军装和皮鞋借我穿回家吗?要是相亲成了,我就带她来部队,直接在营区办个婚礼,这样既节省开支,又显得体面。”
我建议道:“不如把这块上海牌手表也戴上吧。”
“算了吧,一个穷小子突然发财,谁会信呢?”小宗说道。
我跟他说:“你要是打算带女朋友来部队,提前给我发个消息就行,剩下的事情我来搞定。”
小宗回去看望家人了。
他先坐火车再换汽车,到了老家公社才下车。小宗换上那套六五式军官服,这种衣服比普通士兵服多了两个口袋,穿起来更贴身。脚上蹬着皮鞋,肩上背着黄色书包,手里提着行李。上衣口袋里还装着两盒凤凰牌香烟。
公社到他们村大约要走五六里山路。这段路对小宗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不过刚换上的新皮鞋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所以他就放慢脚步,悠哉悠哉地往前走。
农村人祖祖辈辈都在同一个地方生活,附近几里地的乡亲都互相认识。越是靠近家门口,路上碰到的熟人就越密集。每遇到一个熟人,小宗都会递上一支烟表示问候。
几年没见,那个曾经的小伙子完全变了个人。现在他面色红润,身材壮实,腰杆笔直,穿着一身干部装,脚上蹬着黑皮鞋(虽然鞋上沾了不少灰),走路不急不躁,还真有点领导的派头。
大家见了我就开玩笑:“哟,小宗,现在当官了嘛!”
小宗笑着摆摆手:“我算什么呀,就是个普通小兵。这身衣服还是从我们领导那儿借来的。”
小宗越是这么解释,大家反而越觉得他在掩饰。大伙儿心里嘀咕:他是不是担心我们找他借钱啊?
夜幕降临,村里人人都在议论:“宗家那小子,当兵几年,如今升了官。他特别讲究,逢人就递烟。那烟可不一般,一抽起来,香气四溢,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香味。”
隔天,不少邻里乡亲都去探望他。
小宗一进门就把军装外套挂在显眼的地方,皮鞋则摆在柜子底下,谁进来都能一眼瞧见。几个妇女凑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件军装,还特地数了数有几个口袋。几个淘气的小孩猫着腰,偷偷用小手去摸那双黑皮鞋。
小宗身上穿着黄色衬衫,脚上蹬着黄色胶鞋。有客人到访,他就端上用茶砖泡的大碗茶招待。
那段时间,周边几个村庄不少人家都在琢磨,打算托谁去牵线搭桥,把自家闺女介绍给小宗认识。
小翠的父母也在这里面。
小翠比小宗大四岁多,但两人是初中同班同学。小宗因为家境不好,上学晚了两三年。小翠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女孩子发育早,所以她提前两年上学。两人刚好分在同一个班级。小宗很聪明,成绩一直很好,小翠心里暗暗羡慕。后来小宗去当兵了。小翠打听到了部队的通信地址,就给小宗写信,但又担心家里不同意,于是让小宗把回信寄到她表妹那儿,让表妹帮忙转交。
小翠的姐姐嫁到了外地,父母就盼着给小翠找个好对象,将来能靠她养老。不少媒人来提亲,都被小翠拒绝了。父母心疼女儿,也没多说什么。
后来,村里传出闲话,说小翠喜欢上了小宗。母亲担心,怕女儿将来吃苦;父亲发火,觉得女儿被迷了心窍。父亲教训小翠说:“宗家穷得叮当响,谁能填上那个无底洞?他娘身体不好,他爹没本事,他哥还是个光棍,家里连老鼠都不愿意待。你要是嫁过去,日子怎么过?你受得了那份苦吗?”
父母轮番劝说,小翠却始终一言不发。
小翠其实早就听说小宗要回家探亲了,他在信里还提到要找人来她家提亲。但让小翠纳闷的是,小宗当上干部的事,他为什么在信里只字不提呢?小翠实在搞不懂小宗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爹对翠说:“闺女啊,你二婶去宗家串门时瞧见了,宗老二穿着干部装和皮鞋回来探亲,说亲的人多得都快把宗家的门槛踩烂了。你要是真中意宗老二,我就让你二婶去宗家帮你提亲。”
翠反问道:“你之前不是说宗家穷得叮当响吗?现在怎么又打算让我跳进这个穷窟窿里?”
父亲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贫苦家庭也能出大官,说不定咱们宗家的运气转好了呢?”
翠打趣道:"披上这身干部装就成军官了?照这么说,我要是穿上皇后娘娘的凤冠霞帔,岂不是也能当上皇后了?"
父亲说道:“他宗老二又不是当官的,哪敢穿干部的衣服?要是真穿了,那就是冒充干部,可是违法的。”
翠捂着嘴笑着说:“爸呀~,那叫招~摇~撞~骗~罪,哪是什么造妖不造妖的。”
父子俩正吵得不可开交,门外突然传来两声假意的咳嗽,有人扯着嗓子问:“翠儿她爸在屋里不?”
小翠她爸一听是村里宗书记在喊,赶紧应声:“在的,在的。”
快把门打开,招呼客人坐下,递上香烟,再倒杯热茶。
宗书记坐在桌旁,看了看小翠,开口道:"翠她爹,翠儿年纪不小了,是时候给她找个婆家了。"
小翠她爹笑着附和道:“对对对,书记您见识广,要是遇到合适的小伙子,也帮我们家小翠留意留意。”
宗书记笑着说道:“优秀的小伙子就在你面前。你看看我侄子宗老二如何?他长相端正,能力出众,当过几年兵,现在也很有出息。而且他和翠儿是同学,年龄也差不多。”
小翠爹一听书记的话,心里乐开了花,觉得这简直是天降好事。书记还没讲完,他就连连点头,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孩子我从小看着就喜欢,将来肯定有出息。”
小翠乐得合不拢嘴,一来是经过一番波折,父母总算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二来是之前父亲还嫌弃宗家穷得叮当响、小宗是个穷光蛋,如今却改口说从小就觉得这孩子不错。
小翠的终身大事就这样敲定了。
没过多久,小翠父亲担心小宗反悔,赶忙张罗着把女儿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小宗表示:“我当兵的身份,结婚得先得到上级同意。不如这样,小翠跟我一起去部队,等领导点头了,咱们就在军营里办喜事,既气派又有面子。”
小翠的父亲觉得这话说得在理,便点头答应了。他还表示,自己要亲自送女儿到部队去完婚。
那天早上,我接到电报通知,让我在后天下午带着小翠返回队伍。
我联系了团部车队的负责人,特别叮嘱他后天必须派一辆吉普车去火车站,因为要迎接一位贵宾。
队长和我是同乡,我俩感情特别铁。他笑着问我:“兄弟,这是要去接你岳父吗?”
我直接告诉他:“就这么定了,你得给我安排辆车。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到,以后咱们就当不认识,别说什么老乡不老乡的了。”
那天,我开着一辆吉普车去火车站接朋友。
小翠爹一看到吉普车,就挪不开步子了。他平时很少见到这种车,更别说坐过了。公社书记下乡都是骑自行车,只有县长、县委书记这样的大人物才坐吉普车。看来女婿在部队混得不错。这次托女婿的福,他算是长脸了。
那天晚上,我让厨房准备了十几个菜,在连部摆了一桌。连长、指导员和我一起招待客人,指导员的妻子刚好来队探亲,就请她来陪小翠。我拿出珍藏的两瓶洋河大曲,把小翠的爹灌得酩酊大醉,吃完饭还是我和小宗把他扶到床上的。第二天,老头还晕晕乎乎的。
司务长回家探亲了,他的房间空出来成了新房。小翠先独自搬了进去。另外找了个地方安置小翠的父亲。
隔天一早,部队派了辆大卡车,载着他们到附近的公社办理了结婚手续。
几个干部一起出钱,买了崭新的花被子、床单、枕头和枕巾,还有洗脸盆、洗脚盆等生活用品。他们还准备了一串鞭炮,以及香烟、瓜子、红枣、花生、桂圆和水果糖。指导员的妻子用红纸剪了几个喜字,花了大半天时间把新房布置得喜气洋洋。当天晚上,小宗就被送进了新房。
1978年春天,团长来我们连队蹲点调研,住了三天,表扬我们伙食做得好,说炊事班长是个能干的人。看团长心情不错,我趁机提了句:“小宗虽然提干超龄了,但转成志愿兵还是够格的。团里能不能给个志愿兵的名额?”团长想了想,回答:“志愿兵名额确实紧张,不过团部食堂的王师傅刚调回老家,正好空出一个职工编制。要是小宗愿意,可以调他去团部食堂当正式职工。”
从军人转职工当然是件好事。常言道军营里兵来兵往,职工却能长期稳定。除了军队精简,即使部队裁减,正式职工也会妥善安置。小宗总算有了个圆满的结果。
几年后,团里帮小翠把户口从农村转成了城镇户口。小翠就在部队附近的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
退伍后,我偶尔还会回老部队转转,以前的战友们都各奔东西了,就剩下小宗还在那儿工作。
小宗退休后搬到了省城,和儿子同住。
战友们聚在一起时,我常拿小宗开玩笑,说他靠装干部才娶到媳妇,小宗听了只是憨笑。小翠可不乐意了,立马接话:“要不是你胡大哥帮忙,就他那点能耐,连个傻姑娘都哄不到手。”这话一出,大伙儿都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