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蝴蝶与棋

翱皓谈文化 2024-09-09 13:42:32

他们告诉棋手,水边棋舍只是一间草棚,就在对面的湖岸上。你可以走路去,你要是怕 走路就搭捕鱼人的小船去。寺前村的老人们端详着风尘仆仆的棋手,他们说,那地方没人 去,只有放羊的孩子在那里躲雨躲太阳。你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

棋手拍了拍他的黄色帆布背包,背包里响起了一阵类似石子相撞的清冽的声音。棋手微 笑着把背包放到老人们耳边,他说,听,棋的声音,我去那里下棋。棋手初到寺前村就以他 的言行引起了本地人对他的注意,他的眼睛当时仍然纯净而明亮,正像他背包里的棋子一样 黑白分明。

那年春天我也来到了寺前村。我是听从了一个昆虫学了的建议来这里寻找紫线凤蝶的。 当然,假如你了解蝴蝶恬才的习性并且到过寺前材,或许你也会向我提出同样的建议。

再也没有像寺前村这样适宜捕捉蝴蝶的地方了,这么开阔的湖边草滩,这么繁茂的花树 灌木,湿润的空气里似乎也浮满了花粉,有时候你甚至怀疑闻到了蝴蝶分泌物的气味。在寺 前村周围你随处可见蝴蝶集队起舞的景象,你把纱兜往空中一扑,扑到的不是一只,而是两 只,三只,甚至有时是一堆五彩纷呈的蝴蝶。

我记得那天始终没有找到那种紫线凤蝶,但我捕捉到了红翅尖粉蝶、粗脉棕斑蝶,我的 标本夹里还躺了一只金裳凤蝶,应该说我已经感到满意了。我忘了湖边的暮蔼已经越来越浓 重,太阳也早就跌入了远处的山谷,我曾想起路边的那家小旅店,那该是我度过这个乡村之 夜的唯一去处了。

湖沉在暮色底部,水面上隐约浮升起淡淡的雾雨,浅滩上的芦苇无风而动,偶尔能听见 鹏鸽和野鸭的叫声。我环湖疾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寺前村一带充满着罕见的安宁气氛,就是这

种安宁使我莫名地慌乱起来,我一路小跑地穿过了一片低矮而茂密的桃树林,也就在那时我 看见一只被惊飞的硕大的蝴蝶,它掠过我的额角遁入黄昏树影之中,我依稀看见一丝紫色的 萤光。我没有看清那只蝴蝶真实的色彩和线纹,但不知怎么我敢确定那就是我苦心搜寻的紫 线凤蝶。

小旅店里空无一人。门厅里的一盏油灯照亮了墙壁和地面的局部,都是灰暗的斑斑驳驳 的,柜台实际上是一只学校里搬来的课桌,我的手放在上面摸到了一层油腻和灰尘的混合 物,又把手伸到桌洞里,结果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我猜那算是来客登记簿,在油灯下我看见 几个陌生的入名躺在泛潮的纸页上,最近的登记日期距此也已半月之遥。

我始终没有找到小旅店的主人。墙上曾经写过几排字,来客须知,但除了这几个字还能 辨认,别的字迹已经完全被胡涂乱抹的墨汁覆盖了。我又朝着走廊深处喊了几声,回应我的 竟然是一只野猫的叫声,那只猫奔过我身边,在旅店洞开的窗户上它回过头朝我喷出一些粗重的鼻音,然后便跳到窗外去了。那只猫使我感到心神不宁,我想在登记簿上写下我的名

字,那只猫让我改变了主意。

走廊两侧的房间都锁着门,但最顶端的两间门是虚掩着的,我先推开了第一扇门,里面 黑漆漆一片,我把油灯举高了,终于看清满屋堆放的那些农具和化肥袋,特别引人注目的是 一件红色的塑料雨披,它使我相信这里是有人出没的真实的乡村旅店,我返身走进了另外一 个房间,这次我一推门就闻到了香皂和烟草的味道,紧接着我又看见了床和脸盆架,还有搪 瓷脸盆里的半盆污水,这一切让我感到安全,我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标本夹和所有工具。

那颗白色的围棋于是我在临睡前发现的,它就放在枕边,一颗被机器磨成饼形的小石 于,在我眼前放出微弱而温和的白光。其实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一粒棋,我只是喜欢上了这 颗圆形的小石子,我以为它是别人遗落在这家乡村旅店的东西。

不知道棋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见一个瘦长的男人站在门边朝我这里张望,很明显 他对我的出现没有思想准备,他背包里有什么东西嚓嚓地响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发现他在朝我这里挪步,我立即警觉地坐了起来。

你睡错了床。那是我睡的床。他说。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床。我松了口气说,那我换一张床吧。

不用了,你就睡那张床吧。他摆了摆手,把身上的背包解下来扔在对面的床上,然后他 向我提出了一个我预计中的问题,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捕蝴蝶。我说,我是昆虫爱好者协会的会员,蝴蝶属于昆虫类,你知道吗?

蝴蝶?他好像有点愕然,他说,这里有蝴蝶吗?蝴蝶,我怎么没看见有蝴蝶?

这里到处是蝴蝶,可能你不注意吧?我说。

可能我没有注意,我不喜欢蝴蝶,他在脸盆架那儿停留了一会儿,好像在洗手,我看见 一个抖动着的瘦长的背影,突然那个背影又转向我,他说,你会下棋吗?围棋,你会下围棋 吗?

不会,象棋我会一点。我说,你带着象棋吗?

我不下象棋,假如是象棋我也不用跑到这里来了。他叹了口气说,水边棋舍就在湖那 边,有人告诉我围棋二老就在那里下棋,我每天都去水边棋舍,但我一次也没见到他们。

什么围棋二老?我问。

是两位老人,不,是两位棋仙。他的声音在暗夜里透出一种激越之情,你不懂的,他 说,我学棋八年,一直想到水边淇舍与他们对弈一次,我在找他们,可是奇怪的是我隔着湖 明明看见他们在水边棋舍里坐着,我明明看见他们在下棋,但等我走到湖那边他们的人影就 找不到了。

他们下完棋走了吧?我想当然他说。

不,假如那么快就下完一盘棋,他们就不是什么棋仙了。他说,我猜他们故意躲着我, 明天我要早一点去,我要把他们堵在那里。

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依稀听见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小旅店的瓦檐和周围的 树草上,听来就像催眠的音乐。因为夜雨潇潇,也因为有了一个旅伴,我睡得很好,甚至梦 见了那只美丽的紫线凤蝶。我的梦是被夜半来客的脚步和撞门声惊醒的,那个人在进入我隔 壁的房间之前不止撞倒了一件东西,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谁来了?我问对面的棋手。

棋手还没睡,他自己在与自己下棋,黑黑白白的棋子摆了一床。他看了我一眼,走到门 边检查了一下门锁,然后他淡淡他说,你睡你的,大概来了一个旅客。

深更半夜怎么还会有人来这里?

我不知道,我在打棋谱,棋手说着又坐到床上去摆他的棋于了,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现在 需要安静。

但是隔壁房间里的人却并不安静,我先是听见什么重物被乒乒乓乓摔打的声音,然后好 像是玻璃被打碎了,我身边的那堵墙也被咚咚地击打着。什么声音?我对棋手说。但棋手埋

于他的棋局,对一切充耳未闻。我无法再睡了,起初我想出去看个仔细,但恐惧使我一直 徘徊在门内,我听见隔壁的来客渐渐安静了,后来就响起了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 人,这一点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橱柜后面的那扇门是意外的发现,我先是看见那里有几道微弱的光,很快我就意识到那 扇门原先是这两个房间的通道。我请棋手帮我搬动橱柜,他很勉强地下了床,但他毫不掩饰 地刺了我一句,隔壁来了什么入,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说,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他 说,奇怪什么?我在寺前村住了半个多月了。告诉你寺前村永远平安无事,否则围棋二老不 会选这个地方下棋。

我通过门上的裂缝看见了隔壁房间的景象,一个女人坐在散乱的农具堆里掩面哭泣,我 看见她穿着那件红色的塑料雨披,我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的两条长辫上可以判断她还年 轻,还有她发梢和红色雨披上的水珠,它们一齐在幽暗中晶莹地颤动。还有她手里攫着的一 个小东西,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那是一粒白色的围棋于,你认识她?我向棋手招手,你 看,她的手里也抓着你的围棋子!

我谁也不认识。棋手钻进被窝说,我只想认识围棋二老。

寺前村的早晨真的是在乌语花香中来临的。我醒来后发现棋手的床已经空了,我后悔自 己贪睡而导致了孤身一人的局面,幸亏窗外的阳光和雨后的乡村景色冲淡了昨夜的恐慌记 忆。我背起所有行囊匆匆逃出小旅馆,在经过那个堆农具的房间时我推门朝里面偷看了一 眼,一切与昨夜的记忆相仿,只是那件红色的雨披不见了。

我是在去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被那群人追赶的,当时我发现了路边灌木丛上盘旋着几只 蝶,其中一只是金裳凤蝶,我总是容易把它当作紫线风蝶,因此我为了那只蝴蝶耽搁了很 长时间,当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已经来不及了,那群人,我猜主要是寺前村的一些干 部和社员,他们像一群麋鹿一样迅疾地穿过树林出现在我面前。

你昨天夜里住在小旅馆里吗?有一个男人看上去是干部,他始终伸开双臂示意别人安 静,他说,为什么不说话?昨天夜里你住哪儿了?

小旅馆。我竭力镇定着情绪说,我是来捕蝴蝶的,我是昆虫爱好者协会的会员。

为什么不在来客登记簿上登记?男人问。

没有人负责登记,我只住一夜。我说,我来找紫线凤蝶,你们这里禁止捕蝴蝶吗?

只住一夜。男人沉吟着说,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只住一夜?

我来不及赶长途汽车回家了。我突然压抑不住地愤怒起来,我朝那群人喊道,那么吓人 的旅店,那么脏的地方,谁愿意住?

男人盯着我审视了一会儿,终于朝我摊开他的手,我看耻那只粗糙宽大的手掌上躺着一 颗白色的围棋子。

你认识这颗小石子吧?他说,是你的吧?

不是我的,是另外那个房客的。我觉得我正在把某种祸端往棋手身上推,我想我不得不 这样做,我说,我不下围棋,他下围棋。

那个男人的目光这时候投向果树林搜寻着什么,我听见他在喊,小彩,别害怕,你出来 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这个人?

这样我注意到了果树林深处的那个女人,女人穿着那件红色的塑料雨披,两个妇女搀扶 着她,也恰恰遮住了她的脸。我听见了她啜泣的声音,嚼位过后便是悲枪的撕心裂胆的尖 叫,抓住他,抓住他,你们快抓住他!

刹那间恐惧压倒了我,我一边申辩着一边寻找着逃跑的方法,我瞥见了路边的一辆自行 车,在那群人朝我挤来之前我飞奔几步,跨上了那辆自行车。

我不记得他们追赶我的具体过程了,当我骑车急驰通过一座木桥后,我回头望了一眼, 那群人在河边止步了。他们没有继续追赶我,这让我感到幸运。我怀着历险过后特有的惊悸 的心情到了康镇,我记得我挤上长途汽车时全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当然,我也把那些珍贵美丽的蝴蝶标本连同工具扔在了寺前村。

棋手是在去水边棋舍的路上被那群人堵佳的,那群人簇拥着一个穿红色塑料雨披的女 人,女人一边啜位一边低声诉说着,而她的目光始终固定在他的脸上,像火也像冰。棋手觉 得女人的目光很古怪,那群人的出现岂有点气势汹汹,但他没有在意,他朝他们微笑着,一 边拍打着背包里的围棋子,他说,这么多人,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干什么?那个男人冷笑了一声说,正要间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下棋,你们知道围棋二老在哪里吗?

就在这里。男人再次亮出了手里的那颗白色围棋子,他的脸上已经浮现出某种胜利者的 表情,这颗小石子,不、这颗围棋是你的吧。

是我的,你在哪里捡到的?

这要问你了,男人松了一口气,然后他转向那个穿红色塑料雨披的女人说,小彩,别害 怕,昨天夜里是不是这个人?小彩你说,是不是这个人?

那个叫小彩的女人先是捂着脸哭了几声,猛地她抬起头怒视着棋手,她说,抓住他,抓 住他,就是这个人!

棋手后来是被他们拉拽着走进水边棋舍的,起初他不理解寺前村人对他的谴责和谩骂, 他的平静而茫然的态度恰恰更加激起寺前村人的愤怒,有一个青年大叫一声,你还装蒜?跳 起来打了棋手一拳,棋手摸到了鼻孔里的血,终于明白过来,他开始苦笑着重复一句话,无 理,无理,棋手说,无理,这一招大无理了。

你别装蒜。干部模佯的男人夺下棋手的背包,把手伸进去划拉了几下,他说,寺前村人 从来不去害别人,你也别来害我们,什么事情都要讲理,你自己也说了。现在该留一句话 了,这事你是要公了还是私了?

怎么公了?怎么私了?我不懂。棋手说。

又装蒜。公了就绑你去公安局。男人说,私了简单,你娶了小彩,留在这里或者带她

走。

我为什么要娶她?我不认识她!

还在装蒜,你不娶她谁还肯娶她?

又是无理。棋手高声说,我要下淇,我根本不想娶她。

那个男人的目光落在棋手的背包上,他大吼了一声,让你下棋,我让你下棋,他那么吼 叫着开始把背包里的棋子倾倒在地上,你们每人来抓一把,男人对身边那些人说,每人来抓 一把,全部给他扔到湖里去,我让他再下棋!

棋手看见许多双手朝他的黑白棋子伸过去,棋手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地上,用身体保护住

他的黑白棋子,他拼命地推那些手,一边推一边喊,我私了,我娶她啦,娶她啦!

从寺前村归来我没带回一只蝴蝶,这个结局你已经是知道了的。但你想不到我带回了一粒白色的围棋子,它不知怎么藏在了我的衣袋里,出于某种玩味;日事的心情,我一直把那 粒棋子放在枕边。

我没有预料到那粒棋子会使我每天都想像围棋并迷恋上了围棋,我更没有想到围棋会取 代蝴蝶在我生活中的位置,让我从一个昆虫爱好者摇身一变,脐身于本市围棋迷的行列。我 一直记得当年的寺前村之行,当然也记得那个到处寻访高人的棋手,在奔棋多年后我终于理 解了那个棋手狂热而凄凉的行踪。有几次我向那些资深棋友描述了他的外貌以及他的故事, 棋友问,他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不知道,棋友说那就好了,那就是一个无名棋手,这样那样 的无名棋手是很多的。

五年后我重访寺前村已与蝴蝶无关,也与围棋无关,我是跟随一个朋友去收购那里的桃 子和批把的,那个朋友是个聪明人,他听我说过寺前村的故事,我猜他邀我同行也是为了预 防某种不测。

正值初夏季节,寺前村在任何季节似乎都是桃红柳绿花草繁茂的,别处罕见的蝴蝶也依 然在湖边开阔地里嘤嘤乱飞,当然我说过我对所有蝴蝶都不感兴趣了。我跟随我的朋友在寺 前村的果林里穿行,与寺前村人讨价还价,好多张脸都似曾相识,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个 人能认出我来了。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湖边遇见棋手,我先是看见一个干瘦的男人在那挥舞着捕蝴蝶的网 兜,那种熟悉的动作使我感到亲切,我站住了,看着他从网兜里夹出一只黑峡蝶放进标本 夹,我看清了他的脸,我差点叫出声来。

棋手,你还认识我吗?

棋手缓缓地偏过脸看了我一眼,他的神情显得疲惫而惟淬,目光与当年相比也浑浊了一 些,他只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

棋手,你还在下棋吗?你怎么捕起蝴蝶来了?

我不下棋,我捕蝴蝶。棋手这么说着突然朝远处飞奔而去。我看见远处的桃林里飞起一 群色彩斑斓的蝴蝶,我猜那一群蝴蝶里可能会有几只珍稀品种,我猜棋手也是这么判断的。 棋手抓着网兜飞奔时我下意识地跟他跑了几步,但我的朋友在后面喊住了我,他说,喂,你 去干什么?你不是不要蝴蝶了吗,来,帮我装桃子吧。

一筐一筐的寺前村桃子被抬上了卡车,我被人群和水果筐挤来撞去的,听见寺前村人的 乡音此起彼伏地响着。这种时刻你往往会自以为发现了人类生活的微妙之处,其实你什么也 发现不了,我就觉得我很茫然。后来我抓住了一个寺前村少年的手,那个少年有着一双诚实 而善良的眼睛,是他回答了我对棋手的最后的疑问。

那个人现在不下棋了吗?我问。

你说谁?说小彩的男人?他不下棋,他就喜欢到处捕蝴蝶。少年说,你认识小彩的男 人?

小彩是谁?我又问。

小彩是他的女人呀。少年突然笑了,露出一排歪斜的牙齿,他说,你不认识小彩,小彩 是蝴蝶精,她是蝴蝶变的!

我想这是我在寺前村听到的唯一的新闻,也是唯一的令我恐惧的新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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