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中浮沉略动,旧屋里歌声悠扬。
胡欣给何艳新老人写了一封信,少有人能读懂的信。
它的难懂之处在于女书对常人来说小众晦涩,更在于女书两代传承人间、两位普通女性间情谊的厚重超越。
《密语者》,中国首部以女书题材的纪录电影,成功入围第95届奥斯卡纪录长片短名单。
它记录的是一种私密的声音,一种广泛的共鸣,一种恒久的反抗。
女性是一种处境女书斜体修长,秀丽清癯。
是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世界上现存的唯一一种为女人创造、为女人存在的文字。
诞生于湖南江永,现存的女书作品风格大多悲情。
古代女子上不了学堂,识不了汉字,无处纾解的情绪与浸透日常的痛楚被一一编码成一门全新的文字。
女书被写在折扇上,绣在手帕上,成为姐妹间“用来诉苦的文字”,也是女子间相互鼓励“彼此活下去的希望”。
十八岁女三岁郎,夜间洗脚抱上床
睡到半夜要吃奶,我是夫妻不是娘
女性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这娟秀但隽永的一笔,填补独属于自己的空白,婀娜而有力,慧敏而坚韧。
它的生命力蓬勃至今,且意义显著。
这也是导演冯都拍摄《密语者》的初心所在,“女书中蕴含的女性处境,对于当下的女性依然能够引发共鸣和思考。”
《密语者》的重点不在追溯女书的发源与流变,更将女书作为一个绝佳窗口,洞悉现代女性当下的困境。
这种困境更复杂,不公更隐蔽。
胡欣作为江永女书最年轻的传承人,显然是一位成功女性。
她带着女书远赴瑞士、法国参加第七届联合国中文日;她的女书作品被副总理赠送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女书带她从湖南小村走向更宽广现代的世界。
她的名字会被刻入女书传承的丰碑,却也不妨碍她仍需背负旧观念压在心头的巨石。
少女时期因家中少男丁,她的家庭被人指摘看不起;成家之后丈夫对生儿子的强烈渴求,让婚姻再度亮起红灯。在胡欣身上,能窥见无数普通女性的命运。
更现实的是,胡欣在镜头前坦诚的茫然与迟疑。她没有大女主的雷厉风行,仍会在开车路过时不自觉望向前夫家的方向,也会期望开启一段新的家庭生活。
环境亦在她身上留下规训的伤疤。陷在独立意识与第二性性别的深渊之间,胡欣在成为主体与沦为客体间有过挣扎。
思慕面对的则是浪漫爱幻想与现实婚姻的落差鸿沟。
出生在开明富足的家庭,她学音乐成为歌唱家,自学女书成为女书文化的推广者,思慕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
她与男友有个小说一般的浪漫开端。认识十多天左右,思慕用女书写了一封信,给对方七天时间读懂。男友嘴上说着难,可一天时间就“破译”了思慕的心意。如今亦能对着思慕的眼睛,嘴角含笑背诵出那四句情诗。
思慕的生活里是音符与墨香,她追求精神层面的共鸣,然而粉红泡泡在谈婚论嫁时幻灭得彻底。
去男友家过年,男人们在客厅闲聊,女人们在厨房忙活,思慕在厨房尴尬地站着,被提点“懂点事,像个主人”“去招呼舅舅们吃饭”……
在这里没人在意她的职业,她的爱好,她为每套衣服精心搭配的耳饰,只理所当然将她视作一个男人未来的妻子。
包括她的男友——恋爱时被认为是精致优雅加分项的女书创作,在他的婚后畅想中是无法带来收益的无用爱好,需要放弃。
两个真实生动的样本让那句老话出现脑海中——女性是一种处境。
冯都又具体地点破了处境的一种面向:失语。
“女性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同时也在面对着越来越大的经济、社会、生育和养育压力,而面对这些压力,我们又是另一场“失语”的状态。比如说,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女生可以做任何事,我们应当志向远大,巾帼不让须眉。然而,当女性有了孩子以后,各种个人价值的实现好像都变得其次了。”
过去女性的困境不被看见,如今女性的困境被认为不重要与应如是。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语言是一个如此直观精妙的视角,《密语者》的镜头诚实平静地展现旧系统千年来在男女身上赋予的不同基因在新时代撕裂出的“对立”。
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镜头前面胡欣与思慕总在犹豫措辞,常常选择沉默。与之相比,男性说话大多从容随意,百无禁忌。
胡欣在舞台上跳着女书相关的舞蹈时,台下男人们吸烟喝酒觥筹交错;职业女性斟酌着开口女书IP应该保护其内核不受伤害,对面男士摆动双手,提高音量打断她要求“放开一点,放开一点!”。
还有看见胡欣写女书时,让“群里的美女”都来学习一下的男游客;把女书刻在双节棍笔上宣传叫卖的男摊主……
男人越大声,女人越沉默。
冯都无意讽刺,只是站在女性视角诚实展现,便能从以上场景感受到双方情绪的截然不同。
“我们看到当中的差异时,也许更能意识到彼此之间对话的重要性。”
我们不应该停止追问一个问题:
闺怨诗都是男诗人写的,谁在倾听女性说话?
我们是天然同盟女书顾名思义,由女性发明,女性学习,女性传承。
一门只为女性存在的语言,女书的存在便是对系统最彻底的反抗——不和你们玩了。
我很喜欢冯都眼里的女书:“用创造的文字去建立一个属于女性独有的私密空间,分享苦难,并给彼此力量。”
苦情文学的外壳下,包裹着女性自觉的反抗。
所有公开的、商业的、男性主导的女书宣传场面浮躁而喧嚣。
在女性私密的、安静的沟通中,个体的表达往往迸发出抵达彼此内心的超越力量。
比如,霓虹灯闪烁的繁华都市,胡欣莫名想起那个如今孑然一身的老人何艳新。
她低唱起她新教给自己的歌,哭得不能自已。
这位女书自然传承人,丈夫去世,一个人拉扯大几个小孩,如今总算卸下一身包袱。一辈子为别人而活,到头来留给自己的时间却只能求老天垂怜,盼自己看开。
胡欣哭她,哭自己,哭女人……
比如,思慕在回到上海后与闺蜜们窝在沙发上的那场闲聊。
“本来以为找个男人是帮你遮风挡雨的,后来发现这个风雨都是他带来的”。
好友的金句听得人忍俊不禁后又泛起阵阵心酸。
共通的经历让她憋回去的一滴泪显得尤为动人,背后的潜台词生发于女性强大的共情能力:我正在经历,所以希望你审慎考虑。
甚至相隔千里的胡欣与思慕,用女书写下了无比类似的一句话——
胡欣感谢何艳新豁达人生态度对自己的激励,为她写下“自尊自立又自强”的赞歌。
思慕给先人女书中回信中写道“自强自立得自在”,告诉她们如今再也不是“做官做府无资格,学堂之内无女人”的时代。
“身为女子心相通。”
这一种超越时空,无需培养的情谊,性别早已注定我们是天然同盟。
女书是一个名词,承载女性情谊的文字跨越时光长河而来。
也可以是一个动词,跳出传统男性的宏大叙事,不同时代的女性通过书写自己的故事,给予现实温柔一刀,凌冽一击。
《密语者》也像是一篇接续前人的女书作品。
冯都在看过《雪花密扇》后,对女书题材念念不忘。
成为妈妈之后深切感受需要承受各种角色的压力,此时她想起了女书。
她将先人的创造与现代女性的故事联系到一起,触发大家的思考,也寻找自己的答案。
“成功的女性是既要、又要、还要,大家貌似都在这中间寻找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平衡。好像潜台词是我们总有哪里做的不够好。难道我们不是已经足够好了吗?”
耗时三年进行创作,8月31日终于能在银幕上看到冯都给出的解答。
冯都开了头,影片中总看到有人断断续续拿起笔。
胡欣不再沉湎于过去,有了珍惜当下、走向未来的勇气。
她开始教更多女孩学习女书。从何艳新老人那里汲取的知识与精神,将代代传承。
她说:当我强大了,女书也就重生了。
思慕结束了与男友的恋爱的关系,重新开始了女书创作,在舞蹈、瑜伽、书法中寻找生活的意义。
她的作品被选中参与了《匕相女性时代国际文献艺术展》,拿着话筒的她做回最初的自己。
我还很喜欢另一位女艺术家韩婕的清醒与气度:“女性不应该生活在平静的生活里,我们应该生活在阳光的、透明的、快乐的(生活里)”。
如果不能,那就去争取、创造。
如女书一般,如她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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